洛泠风注意到了卫云疏面上一闪而过的复杂心绪,她猜不出眼前人的心绪,只是笑道:“跟棋艺那般的皮毛?”
卫云疏叹气:“我真的不解琴音。”若是懂得音律,她是不是能够听出洛泠风弦中的千愁万绪?是不是就能改变那惨烈的结局?洛泠风寄心于琴,而她不是那个知音人。
洛泠风见卫云疏神色不像作假,又笑说:“小宗派的弟子忙于修道,不似世家弟子那般有兼习六艺来附庸风雅的兴致,不通琴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卫云疏没接腔,她听了洛泠风的话开始回忆旧事。她是个没有名字的乞儿,直到遇见了幼年
时的洛泠风后才有了自己的名字。在被恩师云清子带回云中城之前,她连字都不认得,更别说修习那些一听就要“一掷千金”的技艺了。窥日想烧饼,见月思馒头,这才是她每日要做的事情。
到了云中城后,她发现自己与那座精美华丽的城池格格不入,就算如世家弟子那般学习各种技艺,也没法融入那帮人中,那打在她身上的“卑贱”印记也无法抹消。她因此消沉了一段时间,可却是再某次险境中放明悟,唯有大道方是她所求之事!当初恩师也是靠着天资与功行从一干同辈中脱颖而出,成为云中城执掌者。她不再执着于用宝马香车来衬托自己的气派,功行才是真正的一日千里。回想当年,她要是迷失在金玉锦绣中,怕早就被恩师抛弃了。
洛泠风察觉到了卫云疏眼中掠过的一抹黯然,以为她在懊悔。思忖片刻后,主动道:“你若是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卫云疏抬眼看洛泠风。
此刻的她跟在盘涡深渊边时没有半点相似,与在云中城时的淡薄疏离也有所不同,她眉眼间流出了几分不似作伪的温和与真诚来,终于有了点她想象里的温柔。可卫云疏不敢信,一切的一切很可能只是她靠着一厢情愿的幻念构建起来的。她稍落后了洛泠风一步,婉言拒绝道:“多谢真人,只是我实在没有那等天赋。”
“那就算了。”洛泠风一拂袖,脸色也沉了下来。她原本就不是个好脾性的,被接二连三的拒绝后,没有当着对方的面发作,已经是有所克制了。
卫云疏感知到了洛泠风的情绪,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可瞧着洛泠风那模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她走不脱,也不想惹来更多的事端。忽然间,她瞥见了街旁的一座车马寥落的宝阁,上方题着“得胜阁”三个字,两侧红柱则是一副楹联:平生能着几两屐;长日唯消一局棋。世家弟子有闲心对弈,可落日坟丘这厮杀场中,往来的修士哪有那样的消闲时光?偶尔有来客,怕也是以棋入道的。卫云疏想到了那副残棋,心中有了主意。她跟洛泠风打了声招呼,便转头入了“得胜阁”,没多久便拿了一副新棋出来。
卫云疏认真道:“上回与真人对弈,见棋子有所残缺。今日路过此处,便想着买一副新棋答谢真人。”她只当不知洛泠风与那棋子的旧事。如此,就算洛
泠风有将她跟“卫云疏”等同的念头,也该散了吧?
洛泠风冷冷地望着卫云疏,好半晌后,她才接过了礼物,淡漠道:“薄道友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素来珍惜旧物、留念旧事,拿了日后也只是下赐弟子。”
留念旧事?可被她忘掉的何其多?被她毁掉的旧物何曾少?卫云疏不动声色地对上了洛泠风的视线,见洛泠风将东西收入乾坤囊中,才扬眉洒然一笑道:“此物已送出,如何处置便与我无关了。”
洛泠风“嗯”了一声,终于不再主动跟卫云疏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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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宫浮岛的崖畔。
水声轰鸣间,时不时响彻几声兽吼。
悬崖边有一座看山亭,此刻正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又有人来问太一剑相关的讯息是从哪里传出的。”说话的男修头戴双角,唇角噙着一抹笑容,他很有雅兴。就算说到了“派去的金丹境界刺客身陨”的时候,端着茶壶的手也没有颤抖几分,还给对面坐着的姜九霄倒上了一杯。
“死了?”姜九霄皱了皱眉,她没看含笑的湘君,而是将视线投向了空阔的长空,看着那舒卷自如的闲云半晌,她才露出了一抹极为微妙的笑容,“是我那姐姐动手了?询问传言来历的修士无端消失,这件事情果真引起了她的注意吗?”
太一剑的消息是从洛水宫传出去的,她其实不怕洛泠风知道,甚至期盼着知道真相的洛泠风会来洛水神宫一趟,可惜这样的可能性很小。
她那好姐姐对洛水神宫可是恨之入骨。
“很遗憾,不是。”湘君摇了摇头,放下了水汽氤氲的茶盏。他凝视着姜九霄,叹气道,“其实做这件事情没有必要,她来了,说明她对太一剑的兴趣很大,至于是谁传的消息,已经不重要了。”
“你懂什么?”姜九霄扫了湘君一眼,藏住了眸中的鄙夷,她道,“我那姐姐心思诡谲,要不做点什么,让事情有波澜,她怕是不会上钩。”
湘君反问道:“云中君三个字不足以她上钩吗?”
姜九霄霍然起身,冷笑一声:“她没有心,不可能会爱人。你真当她是为了太一剑来的?”!
第二十三章
落日浮岛云门驻地。
一缕袅袅的烟气腾升起,映衬在山水屏风上,宛如黄昏时分的烟岚。
卫云疏手中捏着一枚玉简,正翻来覆去看里头的消息。其实内容不多,只是追寻“太一剑”这一消息传出的脉络,众多汇聚在一起的支流最终指向了洛水神宫。不管是关于“太一剑”的影拓,还是那绘声绘色的故事,都是从他们那处传出的。而流言的最终构建完全,则是每一个喜欢“添油加醋”的修道士出的力。
“太一剑”根本就不在那邪道人手中。
传出消息的洛水神宫难道会不知吗?可仍旧将这一事情抛出,难道是为了引洛泠风上钩?不知情的人只见洛泠风是洛水神宫出身,以为她会护着母族,但是卫云疏心中最清楚,洛泠风与洛水神宫的关系僵得不能再僵了。当初她的身上有一味名为“蚀心引”的毒/药,卫云疏调查此事,却发现此毒是洛衡君下的,不仅仅是洛泠风,他其他的子嗣同样如此。
可能是听多了子女杀父的事,这历来荒唐的洛水宫宫主在每一个子女出身时,便在他们的身上种下了毒/药,好将他们牢牢地控制住。如此“父亲”,怎么能不让人生恨?然而直至今日,也仅有洛泠风一人脱离了洛水神宫,至于其他人,则是心心念念继承那偌大的宗派,为此什么都可以忍下。
虽然知道洛泠风有本事应付那一帮乌合之众,可卫云疏不确定此间是否有洛衡君这位洞天大能的身影,要是他们真就不顾脸皮准备设计洛泠风,那么洛泠风的元婴化身被打散的可能性就大了。而洛泠风一旦在洛水神宫出事,云中城恐怕也很难安定下来。她昔年遣了不少弟子以及附属宗派前往北洲防线坐镇,若是有了由头,他们极有可能被唤回来。浮黎仙域四大仙宗,有一半卷入内战,那不就是给罪恶长廊送去一个绝佳的突破防线的机会?
至于洛泠风,平心而论,卫云疏也不想她出事。
过去的记忆始终留在她的心中,她跟着小小的洛泠风学来了仁善,可洛泠风自己却迷失在了道途中。
物是人非,竟至如此。
卫云疏思忖了片刻,将玉简收入了袖中便起身走出了屋子。众多楼阁错落,在血色的日芒映衬着瑰丽而又壮烈。她初次来这
边,不知道洛泠风在何处,忙寻了个弟子问路。那弟子知晓她是洛泠风带来的,便放了手中的事,引着她往前走。谁知半道就遇见了一个熟悉的人——云淡。
“云道友。”卫云疏客气地朝着云淡打了个稽首,她的视线只停留了一瞬就挪开了,她着实不想看见那张与自己酷似的脸。
云淡拧眉。
卫云疏的出现让她心中警铃大作,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这明明已经离去的人,怎么会重新出现。她知道当初洛泠风有意留下她,可被她拒绝了。难不成只是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她的目标其实也跟自己一样?这样想着,云淡的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最初时对待同道的客气转化成了隐隐的敌意。她依着礼数回了一礼,可不曾与卫云疏多说什么,一扭头便瞪着引路的弟子,沉着脸斥责道:“不是命你们去防线吗?怎么还在此处?”
那弟子告罪了一声,便迫不及待地扭头离去。
青石道路上,转眼间就剩下了卫云疏、云淡两人。
卫云疏哪会不明白云淡的心思,暗暗觉得好笑。只是她不想跟洛泠风座下这备受恩宠的弟子起冲突,因而温和一笑,询问道:“不知洛真人在何处?”
云淡道了一声“果然”,她微微抬起眼,眸中流过了几分不屑。左右无人,她也不需故作姿态,因而顶着那张酷似卫云疏的脸,颐指气使道:“恩师在闭关,无暇见外人。薄道友若是有事,我可代为转达。”
卫云疏的经历比之世家弟子算得上坎坷,可她并未因此走偏,就算是云门之主后,仍旧抱德炀和,以顺天下。她没有大族子弟的棱角和桀骜,当然这等温和也被人看作是无能和伪善。但是在云淡的脸上,那股如春风般的煦濡消散殆尽了。
卫云疏淡淡道:“事关重大,恐怕不得由道友经手。”
云淡见她这般姿态更显得烦闷,她有洛泠风记名弟子这么个光鲜身份,可也只是让人看看的。就算是她也不能随心所欲,想见洛泠风就能见。薄风流是什么身份?那走在路上一抓一大把的散修而已!师尊是她想就能拜见的吗?心中的厌恶更甚,云淡索性将令剑取出,冷哼了一声道:“师尊已经将此间事宜交给我全权处理。”
卫云疏望着云淡笑了笑,仿佛没有听见她这句示威似的话,
淡声道:“洛真人今日无暇,那贫道改日再来拜访。”说着,转身就走。
“看来此事与落日坟丘无关了。”云淡却不想卫云疏就这样离开了,她稍微拔高了声音,“师尊性子好,不会拒绝你,那这个恶人就由我来做。混沌树生变,落日坟丘防线吃紧,望薄道友以大事为重,切莫拿些小事来叨扰师尊。”
洛泠风性子好?
要是三年前的卫云疏只会连连点头,恨不得将天底下一切夸耀人的话语放在她的身上。但是此刻,听了云淡莫名的语气,她只想大笑出声。这世间有多少人被洛泠风的假面给欺骗了?
云淡看着卫云疏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影在重叠的树影中消失,直至不见。她跺了跺脚,恼怒地抿了抿唇。伸手抚着那一枚令剑,她眼中掠过了一抹暗沉的光,将丹田里那微弱的灵力挤了挤,借由令剑向云门的弟子发了一条命令:“以后不许放闲杂人等入驻地内围。”
卫云疏不在意云淡的举措。
她在云门驻地间穿梭,抱着几分闲情逸致欣赏道旁摇曳生姿的草木花朵。这里临近混沌树,到底被北洲冲天的邪魔之气影响了,能够养活的植物不多。可正是如此,才衬得那自险境中生出来的草木可爱。天地间的生灵,哪个不是在争?
微风吹动着拂尘,卫云疏身心沉浸在自然之中,一时忘我。等到回神时,发现自己踏上的已经不是来时路。她抬眸,前方有一个幽幽的水潭,潭中有十多块由灵气托起的青石,一直延伸到了潭子中心的凉亭里。有人在奏琴,只是琴音被一道屏障阻住,没有半点流泻出来。
卫云疏在潭子边站定,一低头就看到碧水中映照出来的纤细腰身。
可这道身影旋即被凭空落下的碧色杯盏砸碎了,水珠飞溅,一道道涟漪扩散开。
“来都来了,不喝一杯吗?”洛泠风清泠如玉石的声音传入耳中。
寻找的时候没见踪迹,如今无心寻觅,却又相逢,是缘数吗?还是说劫数?!
第二十四章
水汽氤氲,碧潭中逐渐变得烟茫茫一片。
卫云疏一摆拂尘,将水中的碧玉盏取来,轻轻地啜饮了一口,一股清冽的灵机顿时在周身荡开。虽然洛衡君是个心狠手辣的畜生,可在吃穿用度上从来不曾短过洛泠风,后来到了云中城,卫云疏更是恨不得将一切都奉送给她,故而她的手中不缺好物。
没等洛泠风再度出声,卫云疏便抬步踏上了水上的浮石,眨眼之间,她便掠到了亭子中。
潭中小亭不大,顶多容得下三两人。石桌上摆着一张焦尾琴、一炉烟。卫云疏视线转了一圈,便在洛泠风身侧落座,那是唯一一张空着的石椅。
“洛真人——”卫云疏正准备开口提玉简的事情,洛泠风忽地侧身,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地压在了卫云疏柔软的唇上。
洛泠风的指尖清凉如幽潭水,那陌生的、出乎意料的触感激起了卫云疏的颤栗,浑身好似过电。她隐隐嗅到了来自洛泠风身上的那股悠然如兰的幽香。卫云疏怔了怔,直到吐息缭绕在脸上,那指腹肆无忌惮地开始挪动。她猛然间回神,一把扼住了洛泠风的手。张了张嘴,对上了洛泠风那双幽沉的眼,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薄道友,其他事情稍后再说。”洛泠风轻笑了一声,轻轻松松地挣脱了卫云疏的钳制。她的眼波流转,不再散发着高远如天边月的冷冽与孤傲,反倒是蒙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昳丽和魅色。她没事人似的抚了抚衣上的褶皱,双手按压在琴弦上,笑吟吟道,“且听一曲。”
卫云疏抿着唇,如临大敌般正襟危坐。
洛泠风没再看她,她一按弦,猝然发出数道铿锵有力的剑鸣之声。潭中蓦地掀起一片水潮,而那悬浮的石块也剧烈地抖动了起来,最后在一声比一声激烈的琴音中化作了碎石,扑通扑通地砸入了水潭中。琴音高鸣,仿佛千军万马在厮杀,又化作洪流不停歇地奔腾。那股从琴音间流泻出来的杀机过于浓郁,好似要将五脏六腑都要钉穿。在鼓荡的嘶鸣声中,卫云疏听得遍体生寒,好像回到了云门众人“十面埋伏”,要诛杀她的时日。片刻后,琴音急转而下,那股拼杀的气势渐渐地弱了下去,琴音转为悲怆凄凉,仿佛孤鸿在浩浩天地间盘旋哀鸣。这一曲已经到了尾声,可当初的卫云疏却不
曾听到。
向上奔涌的水流重重落下,仿佛瀑布轰然长鸣。
洛泠风一拂袖,一片狼藉的湖心亭和瀑布都已经变化为原样。
卫云疏在琴音的余韵中怔愣失神。
“这曲子叫《不归路》,当初没有弹完,后来续上尾章,总觉得缺点意思。”洛泠风冷眼睨着犹自振动的琴弦,慢条斯理道,“薄道友有什么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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