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斯怀顿了顿,半晌答道:“有点忘了。”
说完将那瓶果酱往前推了一推:“你慢慢吃吧,我先回去了。”
程文逸没有拒绝,只一动不动看着对方起身、整理外套然后将椅子归位,那复杂的目光紧紧锁着这道背影,一直到付斯怀消失在视野中。
他还从未感受过付斯怀如此明显的抵抗之意。
他突然想到,刚才付斯怀甚至连一声自己的名字都没叫过。
在国外社交圈子里,程文逸的背景不上不下,颐指气使的时候也有,被人甩脸色也不算罕见,他倒是习以为常,但这些不应该来源于付斯怀——那个不声不响将蓝莓果酱放在餐桌上,一句不提在冬天骑车有多冷的付斯怀。
程文逸拿过那瓶果酱,把盖子拧开,手指围着瓶口一圈圈打转。
*
回到房间,暖气扑面而来,付斯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尖由白变红。
风把门吹合上,砰地一声,床上的隋烨被惊醒,半眯着眼望向他,打了个呵欠:“大清早的你干嘛?看升国旗啊。”
付斯怀把餐盒随手扔到桌上:“给你带了早饭。”
隋烨倏然睁大眼,良久似乎才找回语言系统:“这么冷的天,叫人送餐不就得了。”
“不吃我就扔了。”付斯怀没跟他多说。
“诶,”隋烨叫了声,“带都带了。”
他起身披了件睡袍,把那餐盒打开。走了一段路,里面的食物已经粘了点凉,付斯怀有点后悔:“你要不还是叫餐吧。”
“没头没尾说什么呢,”隋烨拿起一块点心,“浪费粮食。”
他一吃那碎渣就往下掉,隋烨赶紧把那盒子垫在底下,付斯怀觉得这样子有点滑稽,短暂勾了勾嘴角。
隋烨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旁边有个美术馆,待会要不要过去转转?我得去见个人。”
付斯怀斟酌了一下:“你这是要求我陪你,还是真的在问我意见?”
隋烨噎住,转头没再看他:“你想去就去。”
付斯怀摇摇头:“你自己去吧。”
隋烨收拾出门之后,付斯怀久违地开始了工作。虽然请了长时间的假,但完全抽身是不可能的,陈宇瑞昨夜连发了三条救命的表情包,看起来是又受了折磨。
陈宇瑞求他帮忙的是一个临时项目,公司原本只是陪标,但内定的一方出了点岔子,于是老板又看到了一丝机会,连夜让把方案改良一下。
付斯怀戴着耳机,沉浸在熟悉的界面里,等到他把改完格式的版本发给陈宇瑞后,发现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他连午饭都忘了吃,略一思考还是决定外出觅食。
午后时分,酒店公共区域空空荡荡,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能就餐的地方。
国内已经是清晨,陈宇瑞的微信火箭速度般弹出,首先发了若干条感激涕零的话,最后终于记起关心他来:“你的艳遇如何?不会被这PPT干扰吧?我没成千古罪人吧?”
付斯怀无奈笑了下。
还艳遇呢,只有倒霉的重逢。
他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程文逸,如果能预先知道,他至少会躲一躲。
虽然时过境迁,被认出来也不是大事,就像早上那般回避即可,但他也仍旧不想再回溯过去那段时间,尤其是那时候的自己。
付斯怀回神,敷衍着回复了陈宇瑞,让对方安心上班,便转身原路返回。
只是这庄园修得并不方整,植被环绕又多了几分层次,付斯怀一来一回走岔了路,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到桑拿区域。
他想了想,决定去里面找个服务生问问路,只是刚一靠近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你跟小布丁怎么认识的啊?”
“大学里认识的。”
——是程文逸和隋烨。
付斯怀听见程文逸又追问了几句往事,隋烨不痛不痒地回答了。
一阵水流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冲水,后面几句对话被掩盖过去。
下一句能听清的,是隋烨的问句:“为什么叫他小布丁?”
付斯怀霎那间僵硬起来。
他应该此时离开,但又动弹不得。
按理来说,他不介怀的,无论是自己的称呼还是往事,没必要与人诉说,就算提起他也并不耿耿于怀。只是莫名的,他就是不想让隋烨知道,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原因。
但世间的事总是事与愿违,付斯怀清晰地听见程文逸的回答,与自己多年前听见的如出一辙:“因为便宜,但味道又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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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复查没大事啦,从后天开始会正常更!想快点写到想写的。
PPS:七夕快乐!
第三十章 第二宗罪
付斯怀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等回过神时,他已经逃到一处陌生之地,周边空无一物,除了枝叶的摩擦声,没有丝毫动静。愈是寂静,脑子里回荡的声音就愈是清晰——程文逸轻佻玩味的语调,对自己言简意赅的评价,一轮又一轮重复播放。。
他尽力过滤掉那些声音,辨认出前方的路牌,凭借记忆朝着自己房间走着。
还算幸运,这次没有走错,他终于找到了那栋楼。只是关门的须臾,刚才被强压下去的思绪就洪水般涌出。
后面程文逸还说了些什么?
会说自己所有的事情吗?会告诉隋烨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吗?
付斯怀掏出烟盒,没察觉到自己有一点手抖,但抽出一支烟后理智回笼,记起房间里的烟雾报警装置,只能作罢,然而却怎么也塞不回去了,烟尾蹭着硬纸盒,掉出里面的碎渣,几次尝试后付斯怀直接扔到了一边,最终衣服都来不及脱便缩回了床上。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往事,就这么被迫摊开在面前。他原以为自己会随时间忘记,直到闸口被真正打开,才发现每个细节都恍若昨日。
他第一次听见程文逸背后评价自己时,说得比刚才更为直接。
“他现在什么都听我的。”
“怎么不敢当面说?我不管说什么他都不会生气。”
“去露营带他干嘛?我还得替他买套设备,再说了他这种人跟你们又没话聊。”
其实程文逸的评价倒也没错,他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其实那一天自己也没太意外,他能感受到别人对他的态度,程文逸对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这一切。他明白自己是廉价的,不止对程文逸而言是如此。付斯怀记得自己后来表现得一如往常,仿佛这个插曲从未存在。
但今天却不同。
他有一点失控了。
当年没体会到的难堪,现在却万蚁噬骨缠绕着他。他想起隋烨替他戴上的花环,想起隋烨温暖的掌心和胸膛,他口口声声对隋烨说不值得对自己花心思,然而等事情真正发生这一刻,他又觉得如此失落与难过。
付斯怀记不清自己在被子里藏了多久,直到听见门锁的声音——隋烨回来了。
他闭着眼,想佯装自己睡着,但隋烨却叫他:“你怎么衣服都不脱就躺床上了?”
付斯怀不作声。
他听见隋烨一步步靠近,试图掀开他身上的被子,付斯怀下意识把它紧紧攥住,两股力量隔着柔软的布料抗衡。
“你干嘛呢?”隋烨不解,“捂痱子呢?”
“冷。”付斯怀胡乱道。
一只手倏然贴向脑门,付斯怀被吓得一抖。
“没发烧啊?”隋烨更疑惑了,“我感觉屋里暖气挺热和的,你刚才出门吹风了?”
“没有。”付斯怀下意识否定着。
“吃东西没?”隋烨坐在了床边,“你是不是饿了才这样?”
“吃了,”付斯怀只希望他赶紧离开,“我就是想睡会儿。”
“餐盘都没有,你当我瞎?”隋烨一声冷笑,“你想把自己饿死?”
隋烨静默了两秒,下一瞬蛮横地把付斯怀架起来。这次他用了真力气,要硬碰硬,付斯怀完全不是他对手。
付斯怀被迫坐起身来,却依旧牢牢抓着被子不肯松手。
隋烨端详着,冷不丁开口:“你是见了程文逸才这样?”
付斯怀不否认也不承认,僵硬着不动弹。
隋烨嘴角一勾,露出并没有温度的笑容:“怎么,这么多年了,对这么个人还是死心不改?”
付斯怀终于抬头:“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要再问了,可以吗?
隋烨顶了顶上颚,似乎是真被气笑了:“行,你就在这耗着吧,要我叫他来关心关心你不?”
付斯怀刚抬起的眼又垂下了:“不用管我,你该干嘛干嘛。”
空气又凝固下来,漫长的沉默后隋烨随了他的意,语气带着点狠意:“看来是我多事,你他妈自生自灭吧。”说完转身大步离开,房门被怦然摔上,发出利落干脆的响声。
付斯怀松了口气。
然而与此同时,心底的空洞又在无止尽蔓延。他掏出手机,想做点什么,但奇怪的是一条信息都没有,往常总会有点工作群或者杨铮的信息,此刻手机却巧合的清净。
付斯怀抹了把脸,下床后将被褥抚平,余光无意间瞥到老人送的花环,已经基本上枯萎了,一片片叶子呈现衰败的颜色。
彷佛某种暗示——付斯怀与人纯粹相处的时间总是稍纵即逝的。
付斯怀能体会到隋烨对自己的好意,他不敢奢望为喜欢或者爱意,也许是长期相处后作为朋友的关怀,也许是恨铁不成钢的怜悯,所以总是关心,总是体贴,总是理解不了也看不惯他自轻自贱的举止。
隋烨的确是个很善良的人。
不知不觉已经到晚饭时间,付斯怀摇摇头进到卫生间,发现隋烨洗漱时换下的衣服,随手将它们叠好放进了收纳柜。
花洒冲击到脸上时,因为太久没饮食有瞬间头晕。洗完之后他又套上那件羊羔绒外套,准备再次出门吃饭。
其实隋烨多虑了,他是不会将自己饿出毛病的,哪怕当年再崩溃,尝不出食物味道,也会强打精神往下咽。他不只有自己,他还有杨铮,所以不能病也不能出问题。
到了餐厅,付斯怀选了个靠边的位置,刚坐下就听见蒋元叫他的名字。
“隋总没跟你一起来?”蒋元说。
“没有,怎么了?”
“工作上的事儿,他又不回信息了,”蒋元烦恼道,“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付斯怀诚实地摇头:“不太清楚。”
“算了,”蒋元低头又打了个电话,“你见到他跟我说一声啊。”
蒋元走后,付斯怀在自助餐区随意选了两块面包,他依旧没什么胃口,这种时候面包是最容易下咽的。
杨铮的消息这个时候发过来:“水管又漏了”。
付斯怀低叹了声,准备拨打修理师傅的电话,骤然想起自己在异地,于是便转手将号码发给了杨铮,叮嘱他修理时的注意事项。
想了想又加上:“如果实在不行,就先睡学校,我没几天就回来”。
杨铮很快回复:“你玩你的,只是跟你说一声”。
付斯怀突然回想到,当时第一次接受程文逸提供的东西,也是因为杨铮。那时候杨铮太小,他们租的房子是旧房翻修,甲醇刺鼻,当时管控不严格所以也能出租,付斯怀不知情,便着了这个道。晚上杨铮整夜咳嗽不停,付斯怀内心焦虑不安,所以程文逸问他要不要住自己家里时,付斯怀片刻犹豫后就说了谢谢。
大概是想什么来什么,付斯怀刚准备去拿面前那瓶胡萝卜汁,玻璃瓶就被一只带着陀飞轮表盘的手拎走。
他转眼便看见熟悉的后脑勺,程文逸将剩半瓶的果汁倒进自己杯中,然后又转头递给旁边的人:“剩最后一点儿。”
付斯怀将手伸回,退而求其次拿了旁边的橙汁。
“呀,小布丁,”程文逸仿佛才看见他,“抱歉,没注意到你,你也想喝这个?”
“没有,”付斯怀说,“我喝什么都一样。”
“要不你喝我这杯?”程文逸笑着递过来,“就是杯子我用过,不介意吧?”
“不用了,”付斯怀退了一步,“橙汁也挺好的。”
“行吧,”程文逸耸了耸肩,“这牌子我昨天买了瓶装的,想喝的话可以随时来我房间。”
到昨天为止,付斯怀还能理解程文逸,他大概是跟许陵一样,认为自己是攀龙附凤的角色,只是刚好又了解自己的过去,不服气地想要戳穿破坏。但为什么三番两次要邀请他进房间?付斯怀想不太通。
他也并不想琢磨这个,只草草应付:“你们慢慢吃。”
回房间之前,付斯怀在门前抽了支烟,这次没有手抖,他的精神已经稳定下来。
他开始能够理性地思考——或许应该跟隋烨道个歉。虽然他也没想好要如何检讨自己的错误,但隋烨帮他这么多次,惹了他不高兴,付斯怀心里终归过不去。
熄灭烟头,付斯怀开了房门,屋里漆黑一片,依旧没有隋烨的踪影,也许今晚也不一定回来。
不过开灯的瞬间他发现自己错了。
隋烨回来过。
茶几上放着点心,不是酒店提供的点心,而是采购的中式点心,几瓶不同口味的果汁放在旁侧,还有几颗单独包装的巧克力。
酒店提供的备忘录纸被巧克力压着,上面留着隋烨草草写下的话语。
“抱歉,我不该生气,吃点东西,我晚点回。”
付斯怀形容不了自己此刻的情绪,只僵硬地拆开包装,将巧克力放进嘴里。
咀嚼时突然看见那枯萎的花环被取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束新鲜的花,倒没有被精心修剪过,像是从花园里随手摘的。
点心在嘴里逐渐融化,越咬越甜,这次付斯怀尝出了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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