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痴心妄想,我绝对不会把玛蒂尔达让给你。你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我不负责任?!”弗朗西斯瞪大了眼睛,语调也因为愤怒而走了调,“如果我不负责任会跑到英国五年来没日没夜地工作吗?如果我不负责任,你和玛蒂尔达靠什么生活?我不负责任?你竟然说我不负责任?!”
越说他的声音越大,引来餐厅里其他客人的侧目,不过弗朗西斯完全不顾这个,他的视野已经收缩到一条直线,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污蔑自己的女人。
“那你记得玛蒂尔达的生日吗?知道她最好的朋友的名字吗?知道她最爱吃的是哪一种食物?最爱去的是哪一个游乐园?你知道她已经上小学了吗?知道她最喜欢哪门课和哪个老师吗?你知道她上个月发烧生病的时候,梦里喊的是‘爸爸’吗?这些你都知道吗?——哈,不过这些比起你的伟大梦想来说,都不重要,你也不在乎。”路易莎平静地看着自己满脸涨红的丈夫。时间真是个神奇的良药,半年前她想到这些话还经常心窝一酸,以泪洗面,但现在却能面不改色、不痛不痒地讲出这一切,“我为你付出过不止一次,当初为了管理你的小剧院,我辞掉了工作,我是你伟大梦想的一个小小的建设者。而你呢,宁愿让我和玛蒂尔达受苦,也不愿意关停你那个该死的亏损的剧院。曾经我有多爱你,现在我就有多恨你。弗朗西斯,你是个喜欢自欺欺人、生活在浪漫电影里的人,一个不折不扣的自私鬼。”
弗朗西斯呆呆地望着妻子收拾起身,平时锋利的嘴巴此刻却麻木到动弹不得。我是不是该说些什么再挽回一下?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可是我该说什么呢?他的嘴唇又紧张地抿在一起,直到女人的身影消失在餐厅。
见鬼,弗朗西斯,你该说点什么的,哪怕为了玛蒂尔达!于是他拔腿冲出了餐厅,却正好看见妻子上了一辆出租车,而且任凭他在后面叫喊,那辆车也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我错了,路易莎,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多给你们一些关注,是我忽视了你们,都是我的错。
“先生——!先生——!你还没付钱!!”服务生也紧跟着追出来。
回到店里付了饭钱和小费,弗朗西斯披上自己的风衣,两只手插在衣兜里,再一次走出餐厅。他低头盯着脚下一个个砖块,身体萎缩在宽大的风衣里,失魂落魄地往家的方向走。路上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正勾肩搭背涌进几家酒吧,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的灯光正好映照在他的侧脸以及他背后耸然挺立的仿罗马式的艺术馆,而隔开他们的只有一条又宽又长的马路。望着年轻人们的背影,弗朗西斯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是这样,和路易莎从天黑跳到天亮,那时候有挥霍不尽的时间和青春,但现在——他的目光转向另一边的艺术馆,四根硕大的圆形罗马柱前有一个大理石碑,上面刻着一行字:
艺术高于生活。
艺术……见鬼的艺术!他愤恨地朝着石碑踹了一脚,随后又紧张地四下望了望,确定周围没有人才松了一口气。然而那块石碑却仿佛有魔力似的,把他的目光紧紧黏在上面。他以一种怪异复杂的眼神盯着石碑,如果眼神可以穿透实体,恐怕现在石碑上就要多出两个花生大的小洞出来。后来他又抬头看看眼前的仿罗马式的建筑,就仿佛是打量着一座真正的罗马神殿。他用目光仔细勾勒描摹它的形状,过程堪比画家正在画布上绘制一幅动人的美女胴体——瞧,多么伟大的杰作!这是人类古典主义建筑的结晶,孕育过整个西方的精神与文明!他有些陶醉地眯起眼睛。艺术高于生活,这话说得不错,艺术不能沾染世俗的尘污,必须捍卫这片净土。重新注视着石碑的目光愈发坚定,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艺术”一词,同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的只剩一句话——
我不能关停剧院!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他十分厌恶的名字。
“王耀,明天回来上班。”
没等电话那头回答就挂断了电话。
刚做完饭的王耀,此刻一脸问号地注视着自己的手机。这个法国佬……是不是更年期了啊?知道的是通知他上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上刑场,既然不想听他回答,还不如直接发个消息,至于特地打电话吗?是不是有病?
解开围裙,王耀把做好的最后一盘菜端进餐厅,迎面正好撞见人形金毛摇着尾巴偷吃。
“阿尔弗!你都快把我做的饼干吃光了!另一半是留给亚蒂明天带走的!”
王耀放下菜盘,狠狠朝贪吃鬼身上来了一拳;对方也不闪躲,硬生生挨下这拳之后,还不忘把手上剩下的半个塞进嘴里。
“怀(还)有一个。”他指着饼干碟里最后的掌心大小的独苗,可怜巴巴地朝王耀眨眼睛。
“你俩的兄弟情也只值这一块饼干了。”王耀无语地摇摇头,然后把装着独苗的碟子塞进阿尔弗雷德手里,吩咐他上去叫亚瑟吃饭并且饼干也一定要带到。
但……这无疑等同于“肉包子打狗”事件。
阿尔弗雷德一边啃着饼干,一边走到亚瑟门前,见门没关于是用手肘一推,“嘭”的一声,把坐在椅子上正看手机的亚瑟吓了一跳。而此时,独苗的一半已经“不翼而飞”。
“要吃饭了吗?”亚瑟问。
“嗯。”说着,剩下半个也被塞进了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他还做了饼干。”
亚瑟眼前一亮:“哦太好了,我正想着他做的甜点。”
“但是最后一块刚被我吃了。”
刚要起身的亚瑟顿时黑脸,眼神如果能杀人,他恨不得把这个无赖千刀万剐。
“快点吧,他等着呢。”阿尔弗雷德又端着空碟子自顾自地走下了楼梯。
后来,当王耀问阿尔弗雷德是不是把饼干给亚瑟了,后者拍拍胸脯,信誓旦旦说自己端上去了,而这一切都完全发生在当事者本人眼前,于是亚瑟毫不犹豫地揭穿了无赖的谎言,最后等待着又贪吃又撒谎的金毛的当然是一场来自王耀的“爱的教育”,为可怜的柯克兰先生伸张了正义。
围坐在餐桌前吃饭的过程中,王耀随口提起自己明天可以回去上班了。一旁的金毛可能是被打傻了,一个劲儿埋头苦吃,没有说什么有用的,倒是亚瑟朝他点点头,祝贺了几句。
王耀在他们的身上看了个来回,问:“你们——不好奇为什么我上司突然叫我回去上班吗?”
握着刀叉的兄弟俩,身体同步静止。
最后是亚瑟最先反应过来,及时接话:“我们都替你高兴,一时忘记问了。所以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所以我才奇怪。你们都不知道我那个上司的脾气有多古怪!我觉得八条腿的蜘蛛都比他顺眼。”
阿尔弗雷德被他的奇妙比喻逗得“噗”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连忙捂住嘴,十分有眼色地保持眼观鼻、鼻观心的木头人状态。
“也许对于这样的人来说,让你感到奇怪才不奇怪。”
“呃,说得……也有道理。”
王耀成功被亚瑟说服了,于是放下心里的疑惑,开始专心和他们干饭;而他不知道的是,餐桌对面的二人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暗中交换了好几波眼神,在确定他是真的不再怀疑了,才纷纷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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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干戈玉帛
坐电梯也是分三六九等。
王耀第一次来到这家公司的时候,就像爱丽丝掉进兔子洞一样,迷失在一楼的六台电梯之间。后来经好心人指点,才知道靠左边且朝着公司大门的两台电梯分别通向A座的1-24楼以及25-35楼,而右边的两台电梯除了通向B座也是如此。“那剩下两台是干什么的?”当时他问那个同事,同事回答:“那两台都要刷卡进,一台是公司领导们的直梯,一台是货梯,全楼层都能去。”
后来有一回,王耀照常在一楼里一圈外一圈的人潮中等电梯。炎热的天气蒸透了他的西装外套,衬衣像水蛇一样在后背游来游去,人们怀着崇敬的心情,不约而同抬头盯着电梯门上嵌在大理石里的数字,他记得上一次这样万众瞩目的场景还是上学的时候升国旗。
就在那时,在一片沉闷焦灼的氛围中,他清晰地听到一声清脆的高跟鞋碰撞地面的“哒,哒,哒”——如果是那种急促的“哒哒哒哒哒”,他只会当她是和自己一样的打工人而充耳不闻。但他现在听到的却不是如此——铿锵,轻快,不急不缓,从容自持,甚至在她从背后路过时,都会捎来一阵与季节不同的凉风。
正当他要好奇地回头瞧——
“借过,借过。”
一个身材壮硕、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推着一个半人高的纸箱子在人群前吆喝,见没人当回事,于是不由分说就要把推车挤进来。在一阵又一阵“对不起”和“哎哟!”的叫喊声中,那个男人终于挤过人群,来到货运梯前。
王耀刚站直,有些恼火地回头瞪那个男人,正好看见一个女人正隔着大约有一米的距离跟他讲话,她脚踩细高跟,戴褐色墨镜,扎高马尾,一身米色的扎腰职装,嘴角噙着自信的微笑,光彩照人。两人的对话忽而终止,转过身背对着背刷卡,分别走进了他们不用等待的专属电梯。
王耀又回头瞅了瞅头顶的数字,竟然还停在10楼没有动。
在一阵阵焦虑的抱怨声中,王耀忽然悟到一个道理:社会是橄榄球型的,要么当人上人,要么就不当人。
再一次回到公司,王耀一眼就望见了电梯间前的人满为患。好在调岗之后他不用再挤第一台人最多的电梯,而且十分惊奇的是,等待第二台电梯的人寥寥无几,除了一个……呃,他不是很确定那个戴着墨镜、手臂防御性很强地抱在胸前的女人到底是不是想搭电梯,因为她站在两台电梯之间一直左顾右盼,还时不时看一眼表。
出于好心,王耀走上前问她是不是要搭电梯上楼。
对方愣了一下,刚要摆手,忽然动作顿了一下,“你是商务部的?”她狐疑地摘下眼镜,栗色斜刘海下露出一双猫似的绿眼睛,眉毛修得有棱有角,于是平添几分锐气。
她的问题反倒是让王耀本人愣住了。低头一瞧,原来她是看见了自己的工牌,于是他一边点点头,一边本能地打量了一下对方,她夹着一个黑色的反光的单肩包,但以她的气质,王耀更相信下一秒她会从里面掏出一把利剑而不是一些胭脂粉黛。
“你是中国人?”她接着问。
王耀迟疑了一下,点头。心里突然犯嘀咕:这不会好人好事还搞出种族歧视了吧?
然而对方快速审视了他一遍,竟然朝他伸出手:“你好,我是你的同事。我的姓不好念,你可以直接叫我伊丽莎白。”
惊讶之余,他也连忙握住那只白皙的手:“你好,我叫王耀。”
这时电梯“叮”一声到达一楼。
“要一起上去吗?”他问。
“好。”说完,她径直走进电梯。
因为从一楼到二十五楼也是个漫长的过程,两个人一前一后站着,为了不让气氛过于尴尬,王耀决定主动说点儿什么。
“你平时是负责哪部分的啊?感觉没见过你。”
“我负责统筹,之前一直在出差,今天才回来。”
负责统筹?听起来有些奇怪,但商务部除了他们组,还有好几个组,加起来三四十号人,所以一时也没有深究。
“哦,原来如此。我是刚调来不久的……呃,今天天气不错?”
“嗯,不错。”说完,伊丽莎白盯着他紧绷的侧脸轻笑了一下,脸上的严肃和压迫感顿时减轻了几分。她张了一下嘴,但抬头又瞄到已经快到25楼了,于是又重新戴上了墨镜。
“很高兴认识你王耀,也很高兴见到你。希望以后我们还能再见面。”
电梯到达,两人在门口分别。伊丽莎白两只手插进上衣口袋,目送着那个黑发偏瘦的男人走进商务部,隔着一堵玻璃墙,她看到他微笑着和路过的每个人打招呼,尽管不是每个人都会回应。他的工位上贴着几张各种荧光色的便利贴,因为贴的地方都非常散乱,所以大概不是他本人的行为——果然,当他坐下之后,桌上的便利贴被他一张一张揭下来,阅读之后,又一张盖着一张妥善地收起来。
他甚至都不忍心揉皱扔进垃圾桶。
伊丽莎白正在这边翘着嘴角,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忽然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是说在楼下见面吗?”
弗朗西斯朝她走过来。就在一刻钟前,他收到伊丽莎白发来的约他在楼下咖啡厅见面的消息,于是他一进办公室就把今日的任务布置下去,刚推开门,却发现她就站在离电梯间不远的出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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