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觉自己言多有失,霍运星转向周知命圆场,“师父,乾坤派和无咎派什么关系啊?”
周知命那壶真的是酒,他又一杯下肚,“乾坤派在中原为乱十几年,很有可能就是无咎派操纵的,而且无咎派曾派人潜入华盖宫刺杀过金爰君,我怀疑他们是想夺取勘天束力的力量。”
金以恒将苦药一饮而尽,“周先生,你是如何知道无咎派的事?我信你心系玄尊政权,派霍运星先后潜伏在高渝和若黎,做你的眼线,我信你对我推心置腹,不会杀我,但我如何才能信你这些话?”
霍运星觉得背后冒起丝丝凉意,金以恒虽然说得语气平常,但戳中了要害。他的师父收留了年幼流浪的自己,教授医术,修炼灵力,是扶养自己的恩人。
师父更是传说中的高人,记载他运筹帷幄的事例数不胜数,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出身他的年龄,他就像突然降临在世间一样,自从出现后,就跟随金爰君平定中原,定立纲纪,将百废待兴的焦土推向繁荣,他的从前无人知道,他究竟是何人?
“阿恒就是比我那个傻徒弟聪明多了,”周知命很是欣慰,“我只告诉阿恒,”他冲着金以恒一副关爱后辈的宠爱,“我原先就是无咎派的人。”
“什么!”
“什么?”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入夜后的金石镇灯火稀疏,寂静无声,与眼下平静如死水的时局一样,明明知道这是表象错觉,却无力勘破内里汹涌暗流,只能等待命运摆布。
“究竟是多少年前呢?我也记不清了,也许是一百年吧,有一支在漠狄王族争斗中惨败的门派逃到了无咎派獠牙山,夺了我们的山庄,杀了我们的人,为了掩盖罪徒的身份,从此他们取代了真正的无咎派,窝在山里,不再现身也不再过问漠狄门派之事。我就是从獠牙山那场巨变中逃出来的。”
“原本的无咎派擅长占卜星象,不涉争斗,自那一场血光之灾后满门被杀,谁也不知道獠牙山中那些不人不鬼在妄图什么。”
“百年来天下很多事都与他们有关,扶植乾坤派,搅动漠狄门派内乱,勘天束力和徇天御力这至强的力量到了他们手中,不知会搅起怎样的巨变,远比遍地战乱,生灵涂炭更凄惨。星象有异,灾星四起,这是祸乱降临的征兆,也是唤醒星辰光辉将其扫灭的千年难遇的时机。”
“当年金爰君攻伐漠狄,也有灭了无咎派的用意,可惜天不遂人愿,金爰君也伤重加剧抱憾终生。恐怕无咎派如今又在暗处作梗,才有高渝反心不死,焚花义军死灰复燃。你现在灵力低微,更要当心提防他们。”
高渝余孽,焚花义军,金以恒重复默念着,自己那点微末的野心越发可笑。
“阿恒?”周知命叫了两声才唤回金以恒的注意力。
“周先生,你告诉了我这么多,是指望我能挑起兴衰责任铲除他们?你太高看我了,我就是阻碍玄尊权力的一块绊脚石。”什么天下己任,什么至强力量,与现在的自己毫不相干,“不如教我以后何去何从?坐得了逍遥京那张宝座,别说无咎派,就是漠狄逐鹰派,我也去拼命一战,好不好?”
连霍运星也听出了这些话里的不甘为臣,抬头瞥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室内陷入沉默。
周知命倾倒酒壶,发现一滴不剩,他倒是不意外的模样,“那真有那一天,你如何处置赵孞和赵元旭叔侄?”他把叔侄两字咬得重,令听者不能忽略其中的血缘亲情。
金以恒长眉一簇,眼神不善,想了片刻,才舒展了眉眼,“那就交给周先生发落。”
周知命从椅子上跳起,一掌拍向金以恒后脑,“别想使坏,我又不是你爹!”
霍运星今日才觉得,师父对自己够慈爱的了,至少从来没有打过自己,多骂几句也伤不了分毫,反正皮厚。
灯火如豆,金以恒怕冷裹紧了被子,蜷缩在被窝里,周知命方才的话一直在脑中重复回忆,药汁里加了安神助眠的药草,他眼皮发重精力不济,原本就扑朔黯淡的未来,因为今晚更加沉重不可捉摸,“阿恒”,恍惚中他听见了很多声音叫唤自己,有周知命的,有昭王的,还有师父的,明辨不清,余音缭绕,终于敌不过困意,渐渐入了梦乡,灵力,如果能恢复就好了,哪怕只有几成……
伏案良久的野利蒙尘,才发现小憩之余竟然睡着了,突然醒来后还记得刚才荒唐的梦境,宫殿重檐,高台凌云,一人失足掉下,落入万丈悬崖,自己力量被封禁,无论如何都触及不到那人,只得眼睁睁得看着他身影消失,随后天地巨旋,夜幕倒扣在地平线下,千万颗星辰从深崖之底飞冲扑面,时空被模糊了界限,整个人飘浮在星海间,唯有掌心一颗明星最是熠熠闪耀,“阿恒……”野利蒙尘不自禁地唤出,摊开手掌噙了一丝微笑。
扫落眼前的尺牍,出了穹苍殿,凉风拂过面颊脖颈,午夜过去,凌晨将至,逐鹰派的号角已经吹响,又到了征战时,几年前的亲征,将固守山烧成焦土,琢珊派死灰复燃余孽造次,这一战一定一个不留。
此战之后还有真正的征途。
中原都知道,最繁华熙攘当属逍遥京,而纸醉金迷,纵情享乐却不在玄尊脚下,而在燕齐。挥金如土性喜奢华的金盟主治所才是恣意取乐之地,赌坊青楼,酒馆瓦肆,遍地都有,游人如织,络绎不绝。到了夜间,灯火点亮万家,美人歌舞,伶人奏乐,笑声取乐声回荡在每一条巷道。
街上的姑娘穿着粉樱色的衣服,发系飘带,沿途一路兜卖明霞花,眼前走来一位年轻公子,素衣玉带,澄明如玉,面目生得好看极了,姑娘急步来到他面前,“公子,带上明霞花吧,来了我们燕齐可要入乡随俗呀。”
公子看了看红瓣金蕊的鲜花,露出笑容,掏出了一张银票,“好呀,你的花我都买下了。”
姑娘接过银票看呆了,“公子,这花十文钱,哪里值百两黄金,我可不能收。”
用百金买花的公子推辞了银票,说道,“这是燕齐金盟主的银票。拿好。”
姑娘指了指远处最为通明堂皇的居所,“金盟主住在城中央,有那么多守卫,再说他灵力强得很,哪能让你偷到银票啊。”
年轻公子顺着她的手指,也看向那处,继而收回视线,和蔼得冲着姑娘眨了眨眼,“我就是金盟主啊。”街道上数不尽的灯盏在他背后汇聚成流光溢彩的美景。
“哈哈哈,公子取笑骗我呢,金盟主哪里会与我们平民一起,他一定是被山珍海味漂亮姐姐们围绕。”姑娘也不在意花卖了什么价钱,把银票和一大束明霞花一起塞在金以恒怀里,“公子,花送给你,这些花和你好配。”说完红着脸,提了长裙,急忙离开他身边。
金以恒独自一人抱着花束,看着人影消失在街市尽头,又低下头来对着明霞花出神。花前月下,是个独酌的好时景,可惜没有酒。
悠悠转转回到拂夜通晓城,在高墙转角处,金以恒掏出之前凤华尹那里要来的隐身符纸,掩去踪迹,正想避开守卫潜入自己的起居殿宇,就见一人从偏门小跑出来,那人身量不高,窄袖烟绿衣袍,眉目恬静,正是米小珞。
米小珞回看了富丽的拂夜通晓城,撅一撅嘴,“真是的,怎么还没回来,又去了哪里啊?”
金以恒听着这声“抱怨”,心头一暖,对着他的背影无声说道,“我回来了。”
米小珞并没有听从金以恒先前临走时的安排,他不住拂夜通晓城中,而是在燕齐城里一处街上承包了一座三进屋子,一楼大堂经营茶点小食寻常菜肴,二楼隔了十几间客房,收拾得温馨清爽,用来招待旅人。燕齐明霞商贾云集,人流众多,小店铺不愁客源,诚心经营生意红火,米掌柜白天亲自端菜倒茶,晚上在房中算账盈利。
除了自己这一份,还有金主的那一份,金以恒的卧室钥匙在米小珞手中,他答应了金以恒帮其打点明霞派的赌坊盐业的生意,便遵守了诺言,每几日去一次拂夜通晓城中,带去最新的账册,室内陈设了夜明珠,虽然明亮如昼,但主人长时不归,总有萧索空洞之感。米小珞环顾了卧室,想着金以恒恣意跋扈又对自己宠溺有嘉的丰神秀姿,微微叹了口气,也不多逗留,摞好了账册离开。
金以恒偶遇了米小珞,撤了隐身的符纸,混在行人中,一路跟随走回了酒楼。他并没有踏入正门,只在对街的烧饼铺子里寻了不起眼的位置坐了,看着对面的两层小屋。招牌上用最平常的字体写了“寻常楼”,寻常日子最是熨帖,到了此地就放下了一切外边儿的事,吃喝休息都是寻常不过,这个名字,金以恒一看就知道是“米掌柜”经营的小店,他低眉浅笑,捡起了木桌子上的一粒芝麻,想像着帮米小珞刮去嘴边沾到的小粒子。
二楼的一间屋子亮起了灯,猜测就是米小珞住的,金以恒隔着街道,透过人流看着暖光萦照的小窗格,也在看燕齐的万家灯火。
夜色深沉,烧饼铺子劳作了一天将要打烊,金以恒只得离开,他绕过了酒楼,在街角逡巡不离,米小珞的窗棂灯火不熄,不知道那个小家伙在屋里捣鼓什么,金以恒抽出了符纸,想再次隐去身形上楼,转念一想又将符纸放回衣襟。
“小珞,你就当我在高渝死了吧,我自身难保,也许日后的下场便是罪臣问斩,不与我见面,就当是我保护你吧。”金以恒对着小小的窗户默念,转身离开。
待他走远,又一人来到了酒楼门前,与寻常住店打尖的客人不同,来的是个矮小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生得文静乖巧,一副眼睛大而明亮,怯生生地对着门口伙计,“我,我没有了家,流浪到这里,可不可以收留我?”
伙计打量着衣衫落魄的少年,无端起了怜悯心,“这我可说了不算,你要当伙计,得问我们掌柜。”
“能让我见见你们掌柜吗?”少年许是饿坏了,无力得哀求。
“掌柜的!”伙计仰脖一声嘹亮呼唤,从门口直达二楼窗前。
米小珞原本趴在床头,毛笔在手津津有味记录着每日趣闻,听见了熟悉的叫嚷声,立刻跳下床来,一掌拍开窗户,朝楼下临街的人应道,“不让人睡觉啦!”他没有看见远去的人,只看到楼下一个怯弱求讨生计的少年,还有酒楼门旁一束开得灿烂的明霞花。
烟雨朦胧,画意婀娜,碧波烟云庄内处处景致,梨花带雨。
尔朱颀捏碎了呈送而来有关南疆焚花义军动向的密报,却依旧没有逍遥京的来信。
他撑伞穿过庄内水波上的九曲玲环桥,来到了贵客休憩落脚处,一座修建在浅池清波旁的精巧水榭。
刚扣响了门扉,还未进入,一丝水墨清香飘入鼻腔,随后两道符纸如利剑出鞘从门缝间飞出,直逼尔朱颀眼前,尔朱庄主随即抬手悬空划出几道符文,化解了锋利的偷袭。
“在我这里还要什么护身结界啊。”尔朱颀嘴角一动,眼神变暖,他收了伞,踏入室内。
凤华尹盘腿坐在纱帐中,单穿一袭淡紫贴身衣衫,闭目而坐,有人到来也没有任何反应。
尔朱颀止步在纱帐前,仔细地端详了其中人,直觉有异,便挑开了轻纱,凤华尹如玉琢雕的脸露出全貌,“凤教主,平江诗情画意,由我带你领略好尽地主之谊,如何?”尔朱颀含笑翩翩,他话音未落,便发觉了凤华尹气息微弱。
尔朱颀俯身扣紧凤华尹的脉门,手腕冰凉生气全无,他眼神霎时变了,声音急促,“凤教主!”
凤华尹仿佛是应了这声召唤,意识重拾,睁开了眼睛,尔朱颀的脸映入眼帘,同时也察觉了自己与他执手相连。
漱玉教有独门的符纸“传音寻综”,一枚在主人手中,一枚在佩戴者手中,可追踪千里之外的动向,而最强的“寻综”是以一张符纸为引,飘荡四海,主人灵识与符纸合一,可在天地辽阔之中搜寻。
他的灵识自扶风向燕齐,跟随符纸游曳千里,均无所获,被尔朱颀中断了找寻,心情不佳,但没有表露,只是从温暖的掌心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凤教主,累了?”尔朱颀不肯放松,握紧了手腕,气息更进了一寸,端详着凤华尹的脸色,“那就睡我怀里。”
凤华尹另一手直接出招,掌力拍向尔朱颀的腹部,尔朱颀急忙低头,还以为他偷袭的是自己的要害,连忙回手护好,跳出纱帐,“凤教主好生绝情,我就不一样了,我答应了你找出师弟下落,一定会和你一起。”尔朱颀闻了闻掌心的味道,笑得善意拳拳。
凤华尹不屑去想话里措辞是何用意,他寻找金以恒不得,又不在扶风,形势大大不利,当务之急是下一步该如何行事。“凤教主?”尔朱颀见微知著,猜到了凤华尹的大半心思,他刚要开口,就听凤华尹说道,“尔朱庄主,你身为平江乘龙之主,玄尊麾下重臣,将我留在这里,企图不妨实言相告?”
纱帐轻飘落下,隔在了两人之间,彼此的面容又显得不再真切。
尔朱颀讶然,又在意料之中,他刚想拂袖,扰乱视线的轻纱被凤华尹拢起,站起身来披上了外纱,看着尔朱颀等待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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