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玄尊了。”金以恒捂住伤口的手移入衣襟内里,掏出一枚玺印,鲜红的指尖擒住滴血的纯金印章,“我有玄尊印信,我要继位玄尊!”
那是出征前赵元旭送给金以恒战时便宜从事的信物,经历了无数荒诞的闹剧,大敌当前,他自欺欺人得相信金以恒能放下故仇对抗漠狄,嘉送的礼物越重越能彰显自己心意,它寄托了殷切期许,必胜信念还有说不出口的未尽之言。
“漠狄之主不要忘了,”金以恒收回了玺印放入衣襟,又扯开一层腰带,“这是你野利氏的绶带,漠狄旖兰全境听凭号令,凭这个可否换你兑现承诺?”
那条绶带就缝在金以恒常用腰带反面,随身束缚日日不离,野利蒙尘还是珹王时为了纯钧剑也为了利用高渝霓氏搅乱局势,潜入逍遥京后约见了金以恒,一夜烟花璀璨,两人戏谑身份,临了将绶带留下。
如今被金以恒攥在手里,物是人仍是。那时欢喜是真心,谋夺利用也是真心,不过在喜欢和权力之间,都选择得不带任何犹豫。
“哼!”野利蒙尘最恨被要挟,若非眼前人是金以恒,早就被他碎尸万段了,他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展露一种野性而危险的俊美,只要野利蒙尘想,屠戮万人也可做到,“金盟主,成王败寇,你中原如今战力不敌,都是本君手下败囚,战俘的下场你难道不明白么?”
“你…错了……”金以恒呼吸艰难,伤口渗血,他全靠野利蒙尘钳住咽喉的蛮力才不倒下。
“你劳师远征,又另派奇军绕过逍遥京夺燕齐,可知我燕齐也早有防备。”金以恒眼中溢满了水泽亮光,“我怎么会没有人马把手自己后方?”
野利蒙尘嘴角一勾。
“还有,我中原保卫逍遥京,自当是强力防守,强军之中你难道不觉得少了人?”伤重与心痛固然麻木了,金以恒声音还是不稳。
野利蒙尘双眉一蹙,立刻明白了金以恒所指。
“漠狄之主百密一疏也有大意啊。”金以恒展开笑颜,捡起了昔日嬉笑明动的风采,可惜面色太过苍白,让人看了更确信是强装,“扶风漱玉凤华尹,平江乘龙尔朱颀,你可有见到他们?”
野利蒙尘手中用力更猛,逼得金以恒呼吸一滞。
“哼!”野利蒙尘哼笑,听见了细不可闻的呜咽,又松开了力道。
“想来他们一定去往你大军后方,是锁兰山或者是……妙京?”金以恒已然不知悲伤是何滋味,只剩空洞的笑。
“听着有趣,”野利蒙尘收回了招术,甩手一展披风,不怒反笑,“中原也算个势均力敌的对手!锁兰山南北遍布本君人马,至于妙京,你觉得他们能到得了?”
天辰之上,群星闪烁,似有两颗特别明亮,但又隔了无数银河星海,化做一条光带分开了它们于两端。
金以恒将绶带一头胡乱塞入衣襟,笑叹道,“漠狄之主兵锋一指所向披靡,可这战线太长处处都是危机,战事久拖必有不利,夺城容易守城何难,何况若黎,高渝,南疆,还有你漠狄北漠,哪一处不需要分兵统辖,你逐鹰派确实势大力大,可守得尽天下茫茫疆土么?届时优势分散,你又何苦为那些企图自立的宵小之辈行了便利?”他一口气说得急促,眼中水雾犹在,只是汇不成眼泪划落,“何不扶我做玄尊,”金以恒顿了顿,看了一眼斜后方的赵元旭,才又对上野利蒙尘嗜血的神情,“我率中原……归顺你漠狄!”
千万人听闻后,皆面露震惊神色,三三两两相互对视无人敢说一个字。
唯有野利蒙尘大笑不止,“金盟主不愧是中原门派共尊之人,听了你这一番话,本君若是不允,岂不是成了不辨是非昏聩自大的庸人了?”原本两条绶带佩戴左右两肩,是野利氏身份彰显,多日以来,野利蒙尘唯有佩戴左边那一条,丝线盘金的绶带随他笑声飞扬风中。
金以恒任凭野利蒙尘笑语,不再作答,他视线发黑,脚下积了一滩血迹,中原再也经不起战火,要为赵孞找一处安宁山岰,不再有打扰。一旁的赵元旭伤势不明,不知会不会下一刻就咽气。
缓缓瘫软的身体被野利蒙尘重攥衣领止住了滑倒的趋势,金以恒被迫与野利蒙尘对视咫尺,喷张的气息袭来,“金盟主可要明白如今战局,你都城都在本君脚下,你还有这个资格与本君谈条件么?”政权大事身死相斗,前夜的相拥而眠微,既往的风花雪月皆不足道。
金以恒闭上眼睛,咽下了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心境滋味,凭我一人劝你收手,他在心中闪过这句答话,随即自嘲得瑟然苦笑,他睁开了眼睛还没有开口,“啪嗒”异物掉地的声音响起。
野利蒙尘目光转移,看清了是一把扇子,从金以恒被揉捏变形松松垮垮的衣领里掉出,寻常不过的折扇上点缀了一段璎珞,毫不起眼。
金以恒怔怔看着扇子,管他是燕齐之主还是联盟之主,败军之地濒死之人在野利蒙尘眼中如同草芥,没有利用价值的沿途衰草还会多看一眼么。“有的……”他重看回野利蒙尘的脸,凭攻打高渝身陷天罗地网绝阵后你的相救,凭高渝群山崖底,用毕生的灵力换你安然无恙,很多借口都能宣泄,但哽在喉间,一颗坚冰之心的漠狄之主一定觉得哪一个都不配。
一直紧跟在后的石莫潇发觉主上今日耐心奇好,按照他先前征伐反叛门派处置罪徒的手段,逍遥京此刻想必已经被撕开了一道裂口,逐鹰派大军蜂拥而入,或占领或焚烧,庆贺剿灭中原政权的胜利。据说城中玄尊的华盖宫巧夺天工,与辰极宫不相上下,自己那帮卖命厮杀了多月的手下还想着能踏平宫殿,攫取财宝,掳掠洗劫。
可占尽优势的主上引而不发,迟迟不下令总攻,对着站都站不稳的金盟主,还有一个死了的一个傻了的,难道又有了什么上佳计策?石莫潇心中疑惑,空中鸿雁飞扑而来打断了他的思维,鸿雁停在野利蒙尘肩头化做五色霞光,主人轻拂过翅膀化为符纸,野利蒙尘看完神色一变,又想意识到什么,随即转身看一眼北方,黎明还未到,那处漆黑一片,仿佛是亿万个来索命的魍魉黑影堆叠,野利蒙尘甩掉一瞬间的错觉,交睫之间换了眼神,“也好!”
金以恒强撑倔犟的神色,胸口有千斤重压,压得生疼窒息,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不敢怠慢野利蒙尘任何回应,这两个字,错觉中仿佛听见又不确信,他咬紧嘴唇,捂住伤口的手指勒入血肉,靠着痛感汲取生的感官,那双眼睛里朦胧的水雾散尽,又经历了猝不及防的生死离别,金以恒始终不知自己在流泪。
没有和自己道别就离开的昭王说过,阿恒别哭,弱者才流泪。
一声清鸣划过夜空,石莫潇随即认出这次是逐鹰派的传信鹰隼,野利蒙尘不用抬头只是抬手,鹰隼已成符纸落到指间,激战时有传信直达他手一定是要紧大事,石莫潇警惕四周防止突变,雷霆卫战甲染血,以死尽忠的气概令他也不由得敬佩几分,在他们之后还有众多守军挺立,城上弓箭强弩手从未松开弓弦,剧变之中他们没有命令静止不动,但如同山川横亘般的架势也让漠狄大军不得不拼尽全部战力。
野利蒙尘捏着符纸的手骨节泛白,眉间阴翳,闪过浓重的煞气,执掌战场主导胜局的人飞快调和了情绪,揉碎符纸,眼中锐气兼有武断,他发出一声惯有的轻笑,朝金以恒颔首,“本君助你登上玄尊之位。”
黎明到临,东面地平线上一轮朝霞点亮了所有人的侧脸,正好照在金以恒眼角花钿上,折射的光彩令野利蒙尘目眩,正与他燕齐明霞之主的身份辉映,群星在朝阳中敛去痕迹,锗红披上霞光流晃了金色,野利蒙尘抬手朝身后大军下令,“此战已了!本君与玄尊结盟在此,罢兵言和。”
“是!”石莫潇领前,所有漠狄旖兰的军士应和,呼声震天动地。
野利蒙尘扫了一眼满地伤情,眼神在赵元旭身上略做停留,言之有寓道,“有伤在身,好好善后,玄尊。”说完从中原都城离开,纵横畅行去了远处。
话音未落,赵元旭眼前闪过一道光亮,剑锋割喉的恐惧还没有来得及弥漫全身,又被浅金色晃了眼,就像阳光温热入怀,再定睛一看,是濒临脱力的金以恒截住了石莫潇的一枚黑铁暗器,在极短的时间内,他捡起了折扇做兵器搁挡住了对赵元旭的偷袭,动作之快连吕风林等雷霆卫高手都没有看清,惊诧之余不禁胆寒原来这才是天下高手的实力。
“石莫潇,你敢擅自行事?坏了邦交大事,你百死都不足惜!”金以恒持扇指着石莫潇冷声质问。
得了野利蒙尘眼神暗示,石莫潇原本想制服赵元旭一同带去漠狄后军,可被金以恒反制,他不知该如何收场,进退两难唯恐再坏了主上的大事。
“随他去吧。”几个字飘来,明明不见其人,而声音近在耳边。野利蒙尘随意吩咐,石莫潇等立刻遵从,万人军士有序列阵从逍遥京城下暂时撤离,后退到二十里外的大营,留下中原人自行处理后事。
“啪!”折扇再度掉落在地,金以恒低头身形晃动,一直跟随不离的金山儿这才从一旁抽身而出扶住了他,主人软弱无力得靠着缓缓倒地不起。
“尊上!金以恒投敌求荣,十恶不赦,属下这就去杀了他!”吕风林终于寻得了机会雪耻心中仇恨。
“你敢!”
“住手!”
金山儿一手抱着金以恒死不松开,焠毒的匕首横握在另一只手中,誓要剖开吕风林的肚腹。
吕风林不是忌惮这把凶器,而是因为赵元旭的呵止。
“尊上!他篡位谋反,要夺您的尊位,不能留!属下杀了他,再杀漠狄大军,为您扭转劣势!”吕风林跪倒在赵元旭身旁,叩头请命。
赵元旭轻轻放下叔父的遗体,一轮红日东升,他站在阳光下,默默看着阔大的都城,这一夜漫长又短促,离开华盖宫出了逍遥京来到城外,自以为开启了战事征程……然而此刻已经结束了。
金以恒半昏半醒,赵元旭垂默不语,偌大的残存战场,明明有很多人,活着的,受伤的,死去的,所有人都看着他们,但又好像没有人,生而为人皆茕茕孑立踽踽负行。
为何而战,为何而活,为何而生。赵元旭体味到了悲凉的孤独,那种孤独叫无人替代,自己的命运只能自己承担。
“金盟主退敌有功,”赵元旭环看四周陌生的人脸,念念有词,“他保都城不失,护中原不灭。”逍遥京啊,以前每几天就想溜出去,可不就想着想着成了真,“他有扛鼎社稷再造江山的大功,天时地利人心所向,他就是新任玄尊!”金盟主也梦想成真了。
吕风林惊骇大惊,连金山儿也是,差点惊呼出声,他把意识不明的金以恒护得更紧,戒备随时会来的偷袭残杀。
“我中原子民听着,从今日起,赵元旭退位,金以恒继任玄尊!唯他可保中原!”
石莫潇回营整顿完人马,见野利蒙尘独自面对残破的中军帐思索。今日大胜,石莫潇却总感觉主上没有攫取中原疆域的欣喜,盛威难测还是赶紧巡营为好……“石莫潇!”
“在!”听见自己名字,石莫潇立刻待命,单膝行礼,“听候主上吩咐!”
野利蒙尘转身,居高临下道,“你速回妙京,与徐丛合力守城,确保京畿重地万无一失。”
“竟然有人偷袭我妙京?是何人?属下为主上荡平那群鼠辈!”石莫潇错愕不解。
原来鹰隼传递的书信来自妙京,由徐丛发出,守城的他肯定是遇到了大事,令野利蒙尘也不得不谨慎从事派自己回程。
“回去后替本君镇守妙京,不可有失。”竟然有人妄图趁我大军征战在外,挑衅妙京,自不量力者必要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是!”怪不得主上刚刚心情不畅,原来有人后方为恶,石莫潇疑惑解开时,又有大队人马飞奔归营,为首的正是前夜去绕过中原都城去偷袭燕齐门户荷庄和康庄的阮清泠。
“主上,属下出征不利,遭到顽强抵抗,还请责罚!”他归来后随即来见野利蒙尘,直接伏地请罪,那只鸿雁正是他从东面传来,禀告刚到两城就受伏击,彼时野利蒙尘正在逍遥京城下,收到战报更是无心与金以恒对战,遂命阮清泠立时回撤不必恋战。
“中原居然还有人马分拨去守燕齐?”野利蒙尘从未探得燕齐还有伏兵。
阮清泠激战半夜,满身硝烟血污,甚是狼狈,也顾不得仪容,“为首的是个年轻人,号称守卫燕齐为金盟主尽忠。”
“哦?”野利蒙尘面上傲霜稍解,金以恒,你多年积攒的人马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这么说来,倒是本君疏忽,被你以逸待劳白白折损了些人马,不过无妨,出兵燕齐也是为了夹击逍遥京,如今逍遥京被你所得,与被本君所得无异。
局部失利不影响全局实现,野利蒙尘不计较这次失败,何况涉及的是燕齐明霞,留着拂夜通晓城倒也不错,他在意的是有人马从锁兰山北上攻打妙京,是中原还是那个始终萦绕在漠狄的鬼影魍魉。
“主上!”之前奉命探查玄尊为何独来漠狄大营的逐鹰派精锐回程复命,“属下们将方圆百里都搜遍了,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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