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退位,燕齐明霞金盟主继任玄尊。”
经历生死存亡大战的军士百姓默如泥俑,听闻这番权力更迭的剧变无人敢议论窃窃,街道上雷霆卫秉承新首领的命令,全城戒严巡逻不停,抓捕一切只认旧时玄尊不效忠中原新主人的异心叛臣,宁可殃及无辜也绝不漏放一人,哭声惨叫在铠甲兵戈摩擦声中呜咽不值一提,被掐灭如草芥。
宫廷乐音减弱得一干二净,城外尽是隆隆鼓声,震荡人心,宣扬着权力无双。
“走吧。”赵元旭草草包扎了伤口还是疼得龇牙咧嘴,他对旁边人说,“以后我不是玄尊了,你也不用跪了。”吕风林伏在地上不起,无声哭泣,愤懑憎恶全显脸上,咬碎了牙齿也咽不下满腔的仇恨不甘。
“快走!”逐鹰派的人不耐烦得催促,“要不是主上开恩,你们能活命?赶紧跟我们去高渝!”
赵元旭席地而坐,仰面吹风,他和吕风林被脱去锦衣,束缚镣铐,只穿单衣的他迎着日光劝慰道,“还有你陪着我,风林不必这样怀恨。”
“尊上!属下一定替你报仇!”吕风林泣涕横流,恨不得掀翻脚下土地把此刻在逍遥京中的所有人埋葬。
“不要用这个称呼,记住了。”赵元旭告诫道,扶起吕风林,“我想我是个自私的人,把信手拈来的权力和享受当做理所应当。其实啊生来就有的并不是自己的,亲情地位,一夜之间都能失去,我只是惯常享乐自欺欺人罢了。”赵元旭念及赵孞,心中被苦涩的滋味压迫到窒息而焦灼,后仰着把眼泪逼回,“没有了这个名不副实的虚位,我做赵元旭,一个真实的人。”
“尊……”吕风林呆呆看着,语塞了,赵元旭的三言两语蕴含很多情绪,还有人生从顶点摔到崖底的顿悟,他没有全部懂得,但他知道要听从眼前人,“那,那我该如何称呼你?”
“随便吧,”赵元旭咽下了眼泪,勉强逼自己一笑,“从我遇见你,你我就是朋友了,我可以这样认为吗?”
见吕风林眼泪不停,赵元旭抬手拍拍他肩膀,“如果不是有人心中存善良多,你我还能活着吗?你还能留在我身边陪着我吗?把仇恨抛下吧,玄尊和逍遥京原本就不属于我。”
活下来的,做出抉择的,都要承受得舍的代价,金以恒背负的是江山社稷万钧重量,他才是最可怜的独自赤足踏在荆棘之路上的人。
赵元旭对逍遥京再没有一点留恋,他自嘲得摇摇头,吕风林的目光始终注视。当年出身低微的贫苦人家的孩童得蒙玄尊出宫偶然相救,从此远离死亡,结成际遇,开启了新生,吕风林怆然啜泣,“我何德何能,今生能遇见您。我一定陪着您,不,我永生永世都陪着您……”
“啰嗦什么!还不快走!”漠狄人恶狠狠催促道,押解这两人去西南流放地不得有任何闪失,执行命令的足足有百余人,领头的在他二人头顶罩上结界防止逃脱,推搡着急速上路,离开此地。
官员们铺满在时誉殿的九层丹陛之下,此间是玄尊开立朝会领受觐见的华盖宫中枢要地,乐音天籁山呼万安,金以恒坐在高高的宝座上,俯视面庞模糊的众人,畅想多年的这一天终于来临,夺得玄尊的一切,做中原最尊贵的人,将权力捏在鼓掌中,原来是这种感觉。
——空荡荡没有一丝高兴。
金以恒终于明白,自童年以来,夺取玄尊之位只是因为一个理由,一个太过简单而自己从没有想通的理由——只是为了活下去,蒙骗自己做玄尊才能活下去,仅此而已。
一个一时兴起胡编的理由并疯狂般执迷不悟。
可发现得太晚,内忧外患孤家寡人,这个座位冰冷没有乐趣。
“好难过啊……”一堆火焰,一抔黄土,金以恒在逍遥京百里之外的丘陵川地中埋葬赵孞。不封不树死后同山,这里都是先人长眠之地,故亲血脉融进每一寸山川,化做疆域里的沙砾磐石,变为永恒。金以恒对着逝去的亲人,吐出心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尔朱颀协扶着凤华尹回到逍遥京时正值天光大亮,他们惊诧得发现城外漠狄旖兰已经退军,只留满地残藉,任凭自消。逍遥京戍军驻守一如昔日,只是少了人流熙攘的繁华景象。鼓声金石声交织,两人入了都城不受阻拦,进得宫中又再出了城,终于在野外山岭间寻到了金以恒。
独自吊唁的人背对他二人,面山而立,身着的金丝刺绣衫彰显了新的身份,凤华尹几步退开尔朱颀身侧,不顾伤势径直朝金以恒单膝行礼,“属下拜见玄尊!”
同样得知一夜惊天动地,尔朱颀沉静看着这一幕,终于开口问道,“昭王是怎么死的?上代玄尊呢?他在哪里?!”
“尔朱庄主!”凤华尹伤势不轻虽然力竭,还有奋力一战的决心。
“昭王为了中原尽心奋战不幸身死,赵元旭统治无能,使敌军叩我城门,陷疆土于万难,甘愿退位流放高渝了断残生。”金以恒身后一片新平整的茵茵青草即是赵孞的长眠之地。他见凤华尹仙袂般的衣衫上都是血渍,猜到了他们所行不利,撼动不了漠狄边疆防御,将人扶起,“你们两位抗击漠狄旖兰有功,依旧是中原倚仗的股肱重臣。”
尔朱颀怒目不语,睿智如他经历瞬息万变,也理不清心绪面对一夜之间的变故。家国权力,沙场喋血,阴谋算计,倾轧利用,林林总总错综交织。
金以恒抽出心铭剑,横陈在自己和尔朱颀之间,“尔朱庄主若有异议,即刻杀了我,若不取我性命,还请为中原尽忠职守,可以否?”
尔朱颀蓝靛青色服处处挂彩,脸上还有几道血痕,整夜纵横奔袭千里,回来时见到的唯有青山掩盖人世奔流。
若师父还在,他会怎样做?
不知道,世间一切皆没有答案,只剩选择,尔朱颀低头俯视剑锋,以掌心碰触剑刃,推开了心铭剑,“你无愧于心就可。”
金以恒垂下手来,剑尖指地,默然站立不动。
尔朱颀扶住摇摇欲坠的凤华尹,拂过后者的双眼,安神诀已然起效,“我带他回城疗伤。扶风边地锁兰山下的奇军全军覆没,一个不留,我们中了天罗地网阵,幸而有周知命搭救,对方身份不知,你小心。”
金以恒目送尔朱颀,缓缓收剑,扶住额头,不止是残毒,刚刚一瞬眼下旧年的伤疤隐隐作疼,掩盖在花钿下,都忘记了它曾有的伤痛。
不过一天,逝人已远。
被群山连绵围绕,只觉自身渺小,金以恒以地为席,仰卧着空洞得望向天空,九天之上会有神明吗?他朝空中伸出手,指缝里悠蓝颜色间或飘过白缕浮云。
“主上!”自从石莫潇奉命回守,妙京一切平静,他又再次归营听候发落,一路风驰电掣赶来,不在军营而在山峰间寻到了野利蒙尘。
登高远眺,闻声之人瞥来一个眼神示意下属继续,石莫潇有些气喘,说得急促,“妙京确实有异动,只是身份徐丛无论如何也查不出,亲军如今加强守卫,随时将动向报与主上。”
此战凯旋者未有理会,把下属挥退。宏愿达成,宿仇诛灭,邻邦伏低,野利蒙尘已然天下在手,可心中仍覆有阴郁,他不容许有任何不受掌控之事滋生蔓延,不明的力量在暗处逐日渐月愈加汹涌。野利蒙尘再度按下了心中屠城的杀意,他发现了,阻止自己嗜血屠戮的是一个人,彼时彼刻逍遥京城下,信善行义如同隔世信仰冲入脑海。覆灭的添虹派早就不存在了,剃骨砺血走到今日,一厢情愿选择的信念唯有至强的战力与权力。
天下有人负我,我便叫天下无存。
而中原千万人保全皆存,这是自己的犹豫么?
野利蒙尘难得困惑,执迷的滋味十分不好,他右手聚力,阴鸷紧盯,既然新的玄尊媾合求恕,那便暂且放过,利剑出鞘须溅血,剑不入鞘再寻时机。他跨出一步重又凭眺远方,山川翠柏清风幽幽,与漠狄旖兰延绵的群山无异,惯看日月星辰的天地从来不为任何人所动。
--------------------
第 37 章
尔朱颀将凤华尹安置在十里徘徊休养,助其运转全身灵力没有性命之忧后便离开。都城变故几日内将会传遍中原,届时不知又会出现何种动荡,他一人对着逍遥京行人稀落的街道思索,平江乘龙和扶风漱玉的残余是中原仅存的力量了,如今政权臣服于漠狄旖兰,那北部疆域与南部的兵力部署……他不禁想起,幼年的金以恒被抱回平江,得师父悉心照顾宠溺无比,修炼灵力历经巨大艰辛,纵使事务繁杂,师父也必会每日尽心指点,助他成长。尔朱菱从不说金以恒的来历,但尔朱颀隐隐明白他的出身一定不一般,原来他觊觎的居然是玄尊权力,那他……尔朱颀本想再回望一眼华盖宫,就见金以恒现身空中踏风而来,在十里徘徊的正门前落地收起了符纸,冲他一笑,“尔朱庄主,留步,我有事要对你说。”
十里徘徊本是逍遥京最喧嚣热闹的场景,因为两方开战又有昨夜的权力动荡,没有对外迎客,两个风姿各异的人站在门前,引得路人注目移不开视线。金以恒虽然微笑,但在尔朱颀眼中总有故作的硬撑坚强,他听了这句也只是颔首。
两人进入,金以恒也不多走,在回廊随意推开一间雅室的雕花木门,进得其中在桌案前坐了,尔朱颀随同,相对而坐,金以恒朝门外摆摆手,门口的缘忆得了示意,行了一礼后退走并清空了周围所有人。
“猜你会回到平江肩负守卫重任,可我还是有几句嘱托说给你听,师兄。”金以恒气血不佳,肤色在光线下近乎透明,他长发半披,头带银色嵌金发冠,全身皆是白锻白纱,离得近了才能看清衣服织就的暗纹,这声称呼令尔朱颀双眉一沉。
金以恒不等他开口自顾自继续说道,“将来有一日,逍遥京或者我有异变,还请师兄挑起匡扶我中原的重任。”金以恒语气平和,不似在说一件如雷贯耳的大事,他掏出衣襟中的一枚小印章,递给尔朱颀,“这是玄尊的……”这些话听得十分费解不详,尔朱颀冷峻的脸上平添愤郁,金以恒话到一半,门就被人踢开了,“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室内谈话,一夜未睡的尔朱颀只得扶额。
“就知道你们在这里!哈哈哈哈!”来人一阵开怀大笑,毫不生分得闯了进来,坐在了两人中间的位置。
“是周先生啊。”金以恒只得将印章收回,对着来人打了照面。
刚与尔朱颀凤华尹破了天罗地阵的周知命,精神恢复矍铄,笑眯眯看着金以恒,“一夜光景,漠狄就退军了,是不是阿恒立了大功啊?”
“不是啊。”金以恒摇摇头,“是昭王,可他已经不在了。”
“这……”周知命本想捞个桌上的果子,听见这话动作僵住,不可置信得看着金以恒,后知后觉才发现他的装束有变,周知命又看了看尔朱颀,投来疑惑的眼神,被尔朱颀瞪了回去,“周先生不是通晓天下事吗,自己算吧!”
“你!”周知命想用手里的果子砸故友大侄子的脑门,不尊老成何体统!可眼前两个后辈乍看神色如常,再一看就不难发现他们隐而不发的戾气,他长长叹了口气,“昭王啊,谁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啊?”他左顾右盼问道。
金以恒和尔朱颀都没有回应。
“尊上,”门外禀告声响起,“有急事报与您知晓。”是金山儿的声音,他从华盖宫赶来。
周知命眼睛瞪得老大,冲着金以恒使劲眨眼,欲言又止。
金以恒没有心思故作姿态高深,瞥了一眼周知命,不知如何开口,便起身离开,匆匆如风一样。
“砰”的一声,门又关上,周知命被振得肩膀一抖,轻轻得问尔朱颀,“他,他成了玄尊?”
尔朱颀不语。
周知命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那他把赵元旭给杀了啊?”
尔朱颀拐了老头一眼,仍旧不语。
“你生什么气啊?”周知命端出开朝重臣的身份,拍拍桌面,“你咽不下他夺权这口气,就把他给抓了!”
尔朱颀压抑了多时,此刻拍案而起,“闭嘴!”桌子化为粉末,掀起烟雾缭绕。
周知命撇了撇嘴角,现在的年轻人啊,怎么脾气都这么暴躁,如果倒退一百年,生在那个乱世,吃不饱穿不暖的,看你们还有没有力气浪费。
盯住纷纷扬扬的灰尘,尔朱颀稍有冷静,历来理智不囿于情绪羁绊,他不畏惧与强敌开战,也有心系苍生的情怀,昭王骤逝,玄尊易主,守卫的疆土笼罩在迷雾之中,战火熊熊蔓延又戛然而止,此战不曾为保卫家国出力,却目睹了诸多悲戚,无数不知姓名无从记载的普通人死于战火兵刃下。原来自己圈固在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中,尔朱颀豁然明朗了自己内心,但金以恒那句“将来有一日”,又令他不安,他要去华盖中安政殿讨个明白。
“哎,他也算是你的师弟,”周知命感叹,推门早已看不见金以恒的影子,“我答应过尔朱老弟帮他解‘良辰’,可到现在还是没有找解药。”他一眼就看出金以恒灵力不济,不由得感慨。如今的中原表面如死水,随时都会爆发动荡,不安的阴霾笼罩在每个人头顶,周知命心中不好受,他再度叹了口气,拉过一张小茶几搁手,“我昨晚不在,跟老头子说说逍遥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
87/120 首页 上一页 85 86 87 88 89 9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