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小园却挑起眉毛,用看一座石头的目光看他,怜他,“那时候,便没有虎会归山?”
秉莲无言片刻,耳朵里嗡嗡响,“杀干净,便没有。”
应小园摇头,“你这样不像真正的和尚。”
秉莲垂目,也觉得愧对佛祖。
“那是我以前的心结,”应小园圈住他的脖子,“你解不了,死掉的人就是死掉了,过上这种日子,什么荣辱都算不上事,我不过芸芸众生其中一个,现在的心结嘛……”
秉莲坐起来,如捧什么宝贝,捧住他的脸,替他擦去泪痕,“你说。”
应小园用手指绞起他的头发,垂怜这些发丝,“把你送进莲台寺,我们的缘分也尽了。”
秉莲悲从中来,不为自己,而为他,哽咽道:“还有?”
应小园狠心摇头,“没了。”
第11章 十一
折下一片大叶子,应小园给秉莲扇风,“累不累?”
秉莲背着他,摇头:“不累。”
山道上,去寺庙避难的人多,有爹娘背孩子,也有孩子背爹娘。他们两个男人背着玩,倒也不稀奇。
应小园扇了两下风,又拿这叶子抽他的背,小声说:“驾!”
秉莲往前小跑两步,不能太多,山道人多,不留神要撞人。
应小园在他背上“咯咯”笑,笑得东倒西歪。他又跟个孩子似的,起了玩心,双手往上一颠,颠得应小园惊叫一声,圈住他的脖子,脸贴住他的脸,在他耳边小声地骂。
他傻呵呵地笑。
应小园跳下来,跟他并肩走,拿肩头撞他,“饿不饿?”
秉莲叫他撞得又笑,“不饿。”
“我饿!”应小园啧了一声,找到块没人的树荫地儿,“去歇歇。”
秉莲取出钵,去崖壁上接泉水。
崖壁只一根指头粗的泉水流下来,大伙儿一窝蜂地拿盆拿碗接。
应小园翻开包袱,拿出两个干馒头,大的给秉莲,小的给自己。又把松散的发带拆了,咬在嘴里,重新绑一遍头发。
他歪着头,目光在人群里找秉莲。找到了,秉莲也在看他。
两张汗津津的脸一对视,蜜里调油看不够,不约而同地笑。
还没轮到秉莲,崖壁前有人抢水打起来了。原本这不大的地方就吵闹,再一打,轰的一下炸开了锅。
应小园吓得收起馒头,生怕有人抢,再看秉莲,这一根筋的家伙,已经挤进去拉架了!
不知道叫谁踩了一脚,又是谁搡了他的肩头,有人惨叫也有人在骂。应小园扒开一个又一个后背,大喊秉莲,好不容易,把一片脏得不像话的衣摆揪住,费劲力气往外面拔。
脏兮兮的秉莲被他拔出来,他拽起人,往没人的地方奔,奔得离那山泉口远了,二人扑通跌坐在地上。
秉莲也是倒霉,拉架正好站在泉水下边,脚底的石头湿滑。打架的那两人一倒,倒他身上,他站不住,往后一倒,人山人海拥上来抢水,差点把他踩死。
他身上好些脚印,惊魂未定,却拽住应小园,“小园没事儿吧?”
应小园刚绑好的辫子散了,疯子似的,恶狠狠横他一眼,“抢不死人的,你非去掺和!”
秉莲苦笑一下,看向自己的脚,少了一只鞋,脚踝处全是泥巴。
他皱起眉,“我得去找根杖,腰被人踩了。”
应小园连忙蹲下来,一摁他的后腰,他嘶嘶抽气,确实伤了。
“不能走,越走越疼的。”应小园把包袱放他身上,在他面前蹲下,“上来。”
秉莲站着没动,“不……”
应小园又骂:“扭扭捏捏,谁还不是个男人?”
出发时一语成谶,他背着秉莲上莲台寺。
好在秉莲不是个胖和尚,因为风餐露宿,剩下一身沉甸甸的骨头。他力气不大,体格迎风便倒,铁了心,咬咬牙,竟也能胜任。
爬到半山腰,仰头能看见莲台寺。云雾缭绕的山顶,一座高塔耸立,黄墙黑瓦的大雄宝殿依山而建,半隐进翠绿的山峦之中。
应小园牛似的喘:“快到了。”
秉莲听见他每喘一口气,身体里便发出鸣叫,“小园,放我下来,还是找根杖给我吧。”
应小园倔得很,累得厉害,几乎要吐血,“你救了我的命,我背你上山,算不了什么。”
他倔也倔不过自己的能耐,话还没说完呢,腿一软,摔在地上,两个人摔得四仰八叉。
应小园龇牙咧嘴爬起来,看秉莲也狼狈地直起腰,“噗嗤”笑出来,捧住肚子大笑,“老天爷,你看起来像个乞丐!”
秉莲一摸头上,全是枯枝败叶,一身泥,光脚,禁不住也大笑了。
两人东倒西歪地笑,陡峭的山道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响鞭,还有人在高声吆喝“滚开——让道——”,不止两三个,少说是一伙儿,马蹄和车轮打雷似的滚过来,震落细碎的山石。
来不及做出反应,他们与这一大队人马相遇了。
侍卫们簇拥着中间几个衣着显赫的公子,有老有少,其中一个最为年轻,身穿窄袖紫袍,乌纱冠,额前一颗锃亮的宝石。
应小园和秉莲搀扶起对方,站到一边。
“吁!”
有人拉绳停住。
应小园没太敢抬头看。
周围没有一丝声音,好像风都停了。
那位穿紫袍的公子挑起眉头,垂下眼睛,居高临下地打量秉莲。
秉莲抬起头,刹那间对上这双眼睛,里头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傲慢,而是和他一样的茫然。而对方从他的动作,便已经知道他是谁。
这公子再扫了眼埋着头的应小园,马鞭轻轻一指秉莲,厉声道:“上马!”
立刻有人牵出一匹马,不管秉莲愿意与否,推着人就往马鞍抬。秉莲仓惶拉住应小园的手,要把他也往马上带。
前面的人已经跑马向前,留他们和一群侍卫在原地。
应小园顺手把秉莲往马上推,在他耳边说:“你去,我怕……我到寺里找你。”
秉莲摇头,“一起去!”
“磨蹭什么?”前面又问,声音不大,威慑力跟山一样压过来。
应小园打了个哆嗦,深深低着头,模样恨不能跳崖逃走。
秉莲的心剧烈地疼了一下,用力地握了他的手,“一定要上莲台寺,我在莲台寺等你!”
“放心吧,我还没领赏呢!”应小园扯起嘴角。
上马了,秉莲还回头喊:“小僧在山上等你!”
侍卫抽一鞭子,马疾驰起来,那抹身影越来越小。
大殿内,佛像下,檀香弥散,着紫袍的青年人已经换了身白衣,太监给他端水净手。
方丈和秉莲并排站着。
他接了热茶喝下,看一眼秉莲,扭头责怪方丈:“为何还没剃头?我要的是一个高僧,不是疯和尚!”
方丈哑然,扭头看向秉莲。
秉莲毫无惧色,神情坚定,双手合十,“明日。”
“本王从漠北杀回来,要有什么差错……”青年冷哼,回到佛像前跪下,闭目念了什么,又撇一眼乞丐似的秉莲,“闻尚书的儿子,怎么弄成这样?”
“民间细事,亲身去看了才知道。”
“秉常太师有恩于我,我看你也顺眼,下月初五进宫做法,赶紧吧!”年轻的亲王性子急,撩起袍子就要走。
这边门打开,迎面一武官打扮的人迈进来,退两步行礼,朗声道:“南明兵部给殿下送礼来了。”
亲王挥手,“投降不杀,你要他交出名册,兵你拿着。”
武官待亲王过去,直起腰来,秉莲悄无声息地站在他对面。
酝酿了一会儿,秉莲开口:“小僧有一事相求。”
武官先是抱起胳膊,后想起什么,恭敬了一些,“法师请讲。”
秉莲直言:“南明城里有个探花,有辱斯文,不配为人。”
武官叫他这话逗乐了,扶掌大笑,“好好好,我叫人把他剥了,打入阿鼻地狱!”
大殿内剩下方丈和秉莲,太监小官一类也走了。
方丈疲惫不堪地摇头,问秉莲:“路上怎的耽搁这么久?”
秉莲如实回答:“万般劫难。”
“可有缘未了?”
“有。”
“有也该放下了。”
第12章 十二
应小园走得脚底生泡,双腿打颤,日出之时,到了莲台寺。
寺外聚集了不少老百姓,细看居然还有官差和侍卫,和尚们有条不紊地施粥,把伤病往寺里的僧房送。
接了碗粥,应小园边走边喝,进了禅堂客堂斋堂,全是普通人。寺里有五重大殿,藏经阁在最里边。他记起那日的偏门,绕过假山长廊,想进第一座大殿,被人拦下。
两个凶狠的和尚拦住他:“闲杂人等不准进。”
他咽下粥,忙说自己走错路,灰溜溜地退回去,找了间人少的柴房,坐下了。
坐了两柱香工夫,应小园正要瞌睡,身后小门钻出一个穿黑衣的侍卫,把他胳膊一架,架到小门外。
他吓得没敢出声,但又因为在寺里,胆子大了几分,奇怪地望着这人。
这人从怀里拿出厚厚一大叠银票,卷起来,“怎么才来?”
“脚破了,走得慢。”应小园呐呐地答。
“我家公子叫我前半夜来寻你,寻不到你,他不肯沐浴焚香!看见戒台大殿乌泱泱的人么,仪式要开始了!要因为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侍卫压低声音,指了指天上,“这钱给你,我去回公子的话。”
应小园呆呆地接下这捆银票。
侍卫又回头,“对了,你去放生池那处,别乱走,等我来找你。”
一溜烟没了人影,应小园把银票放进胸口,太多了,硌得骨头疼。分出一些塞进袜子、袖子,他发梦似的,拖着双腿往放生池去。
戒台大殿在莲台寺最高处,殿内一排排烛光闪烁,一尊金身拈花微笑佛立在正中。和尚们跪在像前,梵唱声洪亮有力不绝于耳。殿前一尊方方正正的汉白玉戒台,再是一路高而宽阔的白石阶梯。
方丈和两个小僧立在阶梯尽头,一小僧手捧件玄色暗纹袈裟,一小僧抱了个金光闪闪的铜盆。三人左右,分别立了两路佩刀侍卫,没那么整齐,歪歪曲曲,远望去,像把两条黑布顺着台阶扔下,一路坠至平地。
平地一排石雕香炉,插满手臂粗的香,烟雾缭绕,风一吹,把这大殿与阶下的人群隔开,仿佛天上天下了!
放生池在天下,白石栏杆围了一圈,天地隔得更远。
应小园扶着栏杆,身旁还有很多人,僧人,侍卫,老百姓。他到处看,到处找,一抹颀长身影闯进他的眼睛——
台阶右边一个月门出来的,整齐的束发,崭新的月白长袍,秉莲腰背挺直地跟在小僧人身后。一支斜斜的松枝扫过那平直的肩头,翩翩少年,意气风发。
应小园望着望着,粲然笑开,心说:秉莲洗了澡,俊得人挪不开眼。
身后也有人说秉莲俊,他得意地回头瞥那人一眼,要不是在寺里,他非大喊:“你不知道吧,我跟他有一腿!”
走到台阶前,秉莲忽然停住脚步,小僧人回身,两人在原地说了什么。
应小园自然是听不见的。
不多时,有侍卫拿了根金光闪闪的杖来,递给秉莲。
应小园担忧地伸长脖子,对他们点头,没错没错,他受伤了。
秉莲不接,扭头往这边看。
闻家侍卫说“你去放生池那处……”,应小园明白了,骂了句“蠢驴”,踮起脚挥手。
“当”的一声,是寺里敲了钟,梵唱声更大了,震耳欲聋。人潮往前拥,他个子矮,又身子薄,一下把他压低了。肚子抵在栏杆上,他直不起腰,抬头看远处的秉莲,还在原地踌躇。
又是一声醇厚悠长的钟声,人群躁动不安,议论起这受戒的人怎么不上戒台,难道反悔了?
一不做二不休,应小园踹掉鞋,轻盈地爬上栏杆,大喊:“秉莲!”
茫茫人海,秉莲看见了他。
绿衫和发丝飞扬,跟只小翠鸟似的,他张开翅膀,直直跳进了放生池,激起半丈晶莹剔透的水花。
池水浸过他的脸,耳朵,眼睛,冰得他脑袋里空空。他先是看见满眼的绿,心想这好像站在家里的老树下,仰起头,满眼的绿。
老树下,他没去过什么船上,大家喊他应小爷,要考取功名的应小爷。老天爷,他心说,我再也不贪玩了。院里有人敲门,随从去开,一身白衣的俊俏小生立在门外,他问是谁,来人是闻府闻九莲。闻九莲的母亲念经,闻公子不念经,与他交好。他们有多好,夏天游船放纸鸢,春秋骑马蹴鞠,冬天煮酒赏梅。闻九莲站他身后,执笔教他写诗,他抿一口娘亲酿的酒,回头度进情人嘴里,唇齿相依,情意绵绵……
“哗!”
有人落水。
应小园又看见一片白,白的不是雪,是衣袖。他从这场梦里醒了过来,眼前是秉莲惊慌失措的脸。
放生池的水不深,秉莲也站在水里,捞起他的上半身,搂在怀里,身后还有金色的鲤鱼缓缓游过。
好不容易洗干净的脸、梳好的发,应小园心疼地喃喃:“可惜。”
岸上的人惊叫起来,僧人拿了竹竿来捞,侍卫也扑通扑通落水,一会儿工夫,放生池的鱼都没地儿游了。
檀香扑鼻,应小园真的醒了,挣开秉莲的怀抱。低头看自己一身泥巴,他摸了把脸,“没事,脚滑了,死不了!”
秉莲红着眼眶,“小园……拿到酬劳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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