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莲放下竹竿,力气比应小园大,作势抱起百花香。
“没用了,我自己知道……”百花香狠狠揪住应小园的手,指甲掐进肉里,一双眼睛把他瞪着,“听我说!”
应小园僵住,安静下来。
秉莲也不动了。
“你不是我这样的人,我嫉妒你不是,又快意你也落得我这样的下场!”百花香的眼睛空了,望向打满布丁的薄被,“好在有你替我收尸,钱在我裤腰带里……全给你。”
应小园摇摇头。
“船不给你,你不是船上的人。”他的声音渐低,入了风,越发听不清,看向秉莲,又微微笑了,“有这大排场,倒也……知足。”
秉莲握起他无力的一只手,为他念经。
应小园雕像似的坐着,待念经停下,哑声问:“我们把他埋哪里去?”
“他想去哪里?”
“没说过。”
“小僧之前在城外发现一座野寺,风景甚好,清静,偶有人供奉,他好成佛。”
秉莲又背起百花香,应小园在后面跟。走了大半天,走到双眼发黑双脚酸痛,他悲伤麻木,并未有什么感觉。
埋了百花香,应小园在寺里找出一支白烛,点燃,又寻出两个烂蒲团,叫秉莲坐下歇歇。
秉莲坐下,他看见秉莲后背一大滩深色印子,瞪大眼睛:“衣服脏了,快脱下。”
秉莲脱下看了,百花香的血,情绪也是低落,“不打紧。”
他面对这大滩臭烘烘的男妓的血,不是避讳,不是嫌弃,甚至不是风轻云淡,而是真切的哀伤,像为皇太贵妃那样。
明明心里平静,应小园的鼻子却猛地酸了。
他抢过这件衣服,去池子里洗。眼泪顺着脸庞滴进水里,没完没了,双眼模糊得洗不下去,手还在搓。
秉莲蹲在他身边,“小园。”
应小园哽咽道:“我第一次见他,他骂我假清高,后来我也不端着,跟他一来一回地骂,晓得他身子有问题。叫一个老太监给打的,夜里叫去……折磨得半死,破布似的扔回来。”
秉莲望着池子里的血水,身体微微颤抖。
“他告诉我,别接太监的钱,除非刀架脖子上。也告诉我,那畜生迟早把我踹了,我说我又没谈情说爱,他叫我走着瞧。结果人家杀来,还是他帮我喊人。”
“因为他知道小园会照顾他,会送他最后一程。”
“他不是傻的。”
应小园一把鼻涕一把泪,执拗地洗这衣服,洗干净了,抱去边上晾。
秉莲还在原地,回头看他。
他垫起脚,把袍子甩在低矮的粱上。停了会儿,又抬起头,仔细抻平,好像没事人的样子。袍子宽大,他立在中间,显得更无力瘦小。
终于,他双手捧住一片湿透的衣角,捂在脸上,肩膀一抖一抖。
高耸的佛像在他正对面,低着眉,垂着目,仁慈地看着他,什么也不做。
这凄楚又压抑的哭声,在荒凉的寺里萦绕,灌进秉莲的耳朵。
秉莲的胸口好像要炸开,不知是躁,还是疼,哭声勾住了他的魂魄,把他勾起了身,引到应小园身后,轻轻抱住。
应小园僵了一会儿,随后回身抱住他。
秉莲说:“节哀顺变。”
“嗐,我在哭我自己。”应小园叹了口气,不解释别的,“谢谢菩萨,谢谢佛祖,谢谢。”
两人静静抱住,不说话,也不哭了。
万籁俱寂,秉莲望向头顶俯视他们的石像,心道:我们又做了什么,值得谢呢?
怀里一空,应小园放开他,懊恼地擦擦脸,缩到蒲团上去睡。秉莲坐他身边,寸步不离。
天要亮时,野地里出现星点火光,那是逃难的老百姓。
第8章 八
时间来算,闻府应该有人送信来了。
应小园跟秉莲一起回城里,顺便回船上收拾家当。
阴沉沉的天,灰扑扑的街,乞丐都不敢明目张胆乱走,大部分商户急急插门,小摊贩挑着扁担飞奔。
驿站当真有人在等,一群佩刀便衣,只是瞧一眼他们的马和靴,便知道这是一群侍卫。
应小园留在原地,鬼鬼祟祟低下头:“你去,我不去,我在这里等你。”
秉莲独身走出暗处,领头的人见了秉莲,迎上来单膝下跪,“公子,已经有人去莲台寺接人,护送进京。公子还需在此地等人,大人命我来护你周全!”
秉莲却问:“母亲说了什么?”
“夫人没带话。”守卫拿出一个大包袱,“但叫我把这个交给公子。”
沉甸甸的匣子,秉莲大致能猜到,“我不用你们护,你们去莲台寺帮忙。贵客走了,寺门定会大开,让老百姓进去避难。”
“大人说了,方丈不能有事,已经分了人手过去。”守卫头子警惕,说罢便要扯他,“容不得耽误,我们给公子寻个地方!”
秉莲猛地回头,看见应小园在角落立着,对他微微点头。
这是,叫他走?
他一甩袖子,“这么多人没处躲,我又能躲哪里去。”
“大人说……”
“待时机合适,我自会上莲台寺。”秉莲接了匣子,转身要走。
守卫把他团团围住,要生生架走!
秉莲再看那角落,没人,一袭绿衣竟然走远,朝着人流反方向,往护城河去了。
他又踢又踹,匣子落了地,一地真金白银,怒道:“母亲要我留下来!”
守卫讪讪地,蹲下来替他遍地捡。
“渡人先渡己……让我渡我……”他也捡,抱着盒子,大步流星地走,回头吼:“我渡我!”
还有守卫要拦,守卫头子拉住了,摇摇头。
小守卫见他的痴狂相,悄声问:“这莲哥儿……疯了?”
守卫头子摇头,望着这道疾走的背影,“这些人,有几个不疯的。再说,佛陀成佛前,不也疯魔?”
秉莲跑得喘不上气,追上应小园。
应小园诧异地张了张嘴,抬手打开他的匣子,未流露出多少艳羡,又合上,“要是早有钱,倒能买个屋子安身立命。眼下乱成这样,能活着就不错了。”
秉莲捧着匣子,“你想要什么?”
“还想着解我心结?”应小园瞟他一眼。
秉莲答:“当然。”
应小园刻意折磨他,“我不说。”
秉莲几乎痛苦,沮丧地跟在他身后,发现他没有直直往河边去,拐到大街上,敲起米面店的门。
里头有人应了,却不开。
应小园拿走秉莲的匣子,朝门缝晃了晃,“钱多着呢!”
门开了,天价的米面,应小园自作主张买了两大麻袋,对秉莲说:“不知道能活多久,钱留着也没用,换米面施舍给别人,我想这也是你的意思。”
秉莲扛起麻袋,“善哉。”
他们一人扛着一大麻袋,大汗淋漓走到药铺,买了两篮子天价药材。
应小园看着所剩无几的匣子,反倒松一口气:“散财消灾,不会有人盯着我们看了。”
秉莲说:“人心至善,他们见我们做了善事,也会伸出援手。”
“你怎么知道?”
“两月前,小僧行到一处闹痢疾的村子,原来是下雨污了水源。我去边上的村取水煎药,无一人来帮忙,才知道两个村有世仇。一个宁愿生病也不去取水,一个看他们病死也不主动送水。”
“哎呀,人就是很坏的。”
“非也,小僧替他们挑水,每日十五个来回。没多久,有人在村口放了两个水缸,缸内天黑则满,却不见挑水人是谁。”
“我不信你这一路没白白吃过苦头。”
“自然有,有户人家拉我去治病,到了地方,才知道是一窝土匪。他们当我是富家公子,要我留下买命钱。”
“难道你不是?”
“小僧离家,一个铜板没拿,一个随从也不要。”
“你父亲不阻拦?”
“父亲拗不过我和母亲。”
“那你怎么从土匪窝逃出来的?”
“他们把小僧打得半死,扔到路边,命大,没死。”
应小园皱起眉头,看傻子似的看秉莲半晌,又气又笑,“一个穷酸的臭和尚化缘赶路,不引人注意,倒也成全了你。”
秉莲也笑,“佛祖保佑。”
在城内施米施药,如此劳苦两天一夜。天要亮时,打雷下雨,他们往河边去,至少那艘船能遮风避雨。
能逃的人全逃了,不能逃的躲在船内不敢出声,没人唱小曲儿也没人做饭。
二人淋成落汤鸡,钻进船篷,发现这些不值钱的船也未能幸免。应小园的衣裳被子叫人偷得精光,东西翻得乱,难以下脚。
应小园踢开木几,挪出一块干燥的空位,又擦了擦,回头对秉莲苦笑:“挤挤。”
船外大雨滂沱,秉莲只觉得暖和,在这块空位坐下。他从怀里拿出两个馒头,递给应小园,“送药的时候,有人给的。”
应小园接下咬一大口,掉了一些在身上,捡起来正要送嘴里,船外居然有扑腾翅膀的声音。
二人好奇看去,一双野鸭在他们船头前方落下,在雨中摇着尾巴,俯身钻进枯萎的莲叶间觅食。
不知不觉,应小园那日摘下的,竟是最后一朵莲花。河面漂流着的,只剩枯黄和腐烂。
而应小园的头上空空的,纯黑长发,用一根素净的旧发带绑着,放在肩头。
秉莲觉得可惜,有花似乎更有生命力,但这样也好看。
“胆子真大。”应小园对野鸭笑了,把手里的碎馒头扔出去,喂给野鸭,“多吃些,要想自在地活,不容易。”
两只野鸭吃掉这些馒头,等了一会儿,没有更多,飞走了。
秉莲把自己的半个给他,“吃得饱么?”
“饱了。”应小园故作嫌弃道,“一点馒头还分,你自己享受吧。”
秉莲也不恼,两三口把馒头吃了,见他没东西盖,只能抱住自己,把外衣脱了,“盖这个,没湿透。”
应小园抿起唇,接下盖了,缩在他的衣服里说:“你也躺下吧,怪累的。”
秉莲乖顺地躺下,船底轻颤,察觉到是应小园在抖,肯定很冷。他挪了身子,挨住应小园,隔着衣服,松松把人圈住了。
应小园闭着眼睛,暖和得舒服,语气也懒了,“瞧我这腌臜地方……比不上你家,将就歇会儿。”
秉莲仔细看着他,如此近,自己如此平静,“这是一块净土。”
应小园问:“哪儿?”
秉莲如实道:“在小园的身体里。”
“你说男妓的身体里有一片净土。”应小园犯起困,呓语似的开口,“别人能说,你说……不能入耳。”
他还轻笑了两声。
秉莲一下子没能明白,出家人不能说真心话?许久,他明白过来——出家人在净土寻求超脱,那是极乐世界。
应小园已经睡着。
他一个人面红耳赤,恨不能钻地,又有一股悲伤从心底哗然涌出,好像船篷外的雨幕。
第9章 九
城里进了一支精兵,在城内打得不可开交,两日工夫,竟占了上风。官老爷的府邸悄悄点灯,招了一批唱曲儿的入府,大摆宴席迎新客。
秉莲去化缘时,认出这支队伍的旗帜,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应小园听说他要走,也收拾起包袱,“莲台寺的路不好走,城里没事,城外可不是这样说的。”
秉莲怔怔开口:“你同我一起去?”
“万一你又叫人打得半死,我能把你背上去。”应小园冁然一笑。
秉莲正担忧地要开口。
应小园挑起眉毛,用肩头撞他,眼仁亮晶晶的:“嘿,你吃我的住我的,我还照顾了你,我再送你去莲台寺,会有人会给我报酬吧?”
这么市侩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秉莲只认为他聪颖过人,若有所思一会儿,“当然,小园拿了报酬去做什么?”
“回家。”
“小园的心结便解了?”
“那倒不是,河里又湿又脏,住久了要得病的。”应小园生怕他不答应,“你也不准我进莲台寺?”
“不是!”秉莲连忙摆手,又点头,“城里这么乱,去莲台寺也好,比在船里安全。”
应小园潇洒地一甩包袱,“走吧!”
秉莲在他后面追,茫茫然地,又奈何不住有点高兴。
两人出了城,走了一天,到城外野地,应小园说渴,秉莲替他去打水。
溪水边上先到一家人,短褂打扮,黑瘦的夫妻带两个瘦矮的孩子。秉莲在他们身后等,听见孩子吵闹着要回家,估计是先前逃难出去的。
等他们取过,他盛了一钵清澈的溪水,生怕泼了,慢慢走回应小园面前。
应小园斜坐在一块石头上,薄薄的阳光穿透树梢,纸片似的洒遍他全身。风一刮,这些影子随风颤动,像雪白的蝴蝶,震着翅膀要飞,容不得一丝惊扰。
秉莲抬头看他,不敢惊扰,呆呆站着。
应小园挑起眉毛,看他要站多久,实在不耐烦了,爬下石头,夺他的钵,“站着也能入定?”
秉莲忽然问:“小园为何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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