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角渗出一点汗,秉莲迷迷糊糊,不自觉想到别处。
一艘朦胧的船,船身在摇,里头趴了个人。秀发散乱,眼尾飞红,恨恨地望着他,抗拒着。绿衣跟那船底的绿水一个德行,飘荡着往远处去了,留下一具柔软赤裸的身体。
“我不愿的。”
这道声音带了哭腔。
他成了某种恶鬼,他能嗅到,成了别人,别人也能嗅到,“善”令他垂涎,狼虎似的扑上去,贪念生起,恨不得吞食入腹。
罪过罪过。
他在心里说,幻想那穷酸书生该如何,掐住一把细腰,似刚捞出的鱼,湿淋淋滑溜溜乱扭,往怀里摁,还要连哄带骗。
“轻拢慢捻抹复挑,大珠小珠落玉盘。”
五指一并,把肩头锁住,再往破口子的洁净衣领里伸,拢,捻,挑,掐,再咬。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穷酸书生撕了伪善的面具,什么忧国忧民平头百姓扔一边去,里头的脸有汗,下半身也有,当真是丑陋不堪,没命地压着一朵绿底座白花瓣的花儿摧残。
“小园!”
待那花瓣谢了,落在脚底,风里萧瑟,沾了泥,一身力气泻尽。
眼前昏暗,额头顶住了船篷,面前有一盏小灯,灯边立着破碎的铜镜。
他往铜镜里照,身着白袍,手持母亲的念珠,惊出一身冷汗!
猛地,秉莲睁开了眼,裆里湿濡一片。
野寺正中有池子,他跳进去,冷水浸透全身,万千思绪归一:“结缘。”
洗过衣服和身子,天边露出鱼肚白,他穿上半干的衣裳,走下布满青苔的台阶,叹道:“了缘。”
第6章 六
百花香正揉胭脂,门帘子叫人掀开了。
和尚这张俊脸,说不上凶恶,悲天悯人的眼神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是一种残忍,是骨子里的不近人情,成了不可侵犯的庄严。
他没好气道:“怎么又是你?”
秉莲竖起右掌:“小园不在。”
“他呀,陪人游船去了。今早,有一群奴才在这儿点,要会识字会唱曲儿的,他还会画花呢。”百花香低头咳了几声,“怎么,你讨着钱了,也找他?”
秉莲不答,只顾埋头走。
过了东西市,沿河上游走,天刚黑下,两面陆续亮灯。河面变宽,泊了几艘红漆金顶的画舫,舫上歌声悠悠琴声流淌。偶尔几只体面的小船游过,配有船夫,一桌四椅,船上的人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秉莲在岸上走,追着这些船看,几步外的一棵老柳树下,爽朗的笑声传来。
一艘小船倚住树根,摇摇晃晃,三个书生打扮的人坐在竹椅里头,另外两女子坐他们怀里,一着绿衫的人在船头立着。
秉莲停了脚步。
船头挂了盏暖白灯笼,照在那人婀娜的姿态上,衬得身影更瘦,迎风似要散。左鬓边是花,右鬓边插了叠成长条的银票,腰带系得紧,还插了一串子铜板。
“白发青袍,叹英雄不同年少,怨东风吹损花梢。”应小园左手一根筷子,右手一只酒杯,边敲边唱,“子恐怕玉楼中、金殿侧,早寒尤峭。”
刹那间,二人四目相对。
“想、想人生富贵空劳,”应小园手足无措,乱了调,“谁又肯惜芳春赏心行乐。”
不是艳曲儿,也不讲男女情爱,着实不讨喜,秉莲居然都为他捏一把汗。
“下来下来,唱得不好,跳水!”有一公子哥笑道。
应小园低头一笑,抬眼又看秉莲。恰好一盏未亮的灯下,秉莲直直地站着,看不清面貌,只知道在看他。
他喝了酒,把钱全部揣进怀里。脱鞋,一捏鼻子,“扑通”跳下河。
船上的人大笑,说了什么,还有人夺了船夫的桨,闹着不准他上船,船也随之飘向河中间。
不知不觉间,秉莲握了个拳头,撩起衣摆,走下台阶。
岸边的水不深,及腰,水竟然也不冷。衣袍鼓鼓囊囊浮在水面上,他张开双臂划动,往应小园那个方向。
应小园双手扒着船,频频回头看他,袖子落在肩头,一双白细的胳膊水淋淋发着光。
船头换了个女子去唱,有人醉了,囔着要下船。船夫摇桨,把船往河另一边摆。应小园乘机爬上船尾,扶着醉了的人到对面上岸,又似无意一回头,摆手。
秉莲站在水里,见他这动作,忽而明白,扭身往回去。
岸上停了滑竿,公子哥们坐上去,又俯下腰捏了捏美人们的脸。滑竿往前荡了,应小园在后面徐徐地走。
秉莲在这边也走,估计他的眼睛进了水,时时盯着对面,盯得眼睛疼。
两人一同走了片刻,中间一座拱桥。
见了救星似的,秉莲匆匆过桥,却不见应小园身影。
“你跟着我做什么?”
应小园问。
秉莲仓惶回身,见他手里多了一包药,原来去药铺了,“小僧与你有缘。”
应小园好像听见什么疯话,惊得挑起眉毛。刹那间,他板起脸,不想叫人戏弄,而看秉莲一脸“出家人不打诳语”,只差指天发誓,噗嗤笑了出来。
这一笑很是得意,春风化水,他摇摇头,往前走。路过蜜饯铺子,他迈进去,称了一小把。
秉莲问:“给百花香施主的?”
应小园又笑着点头,嘴里轻轻哼唱,还是刚才船上的曲子。走了两步,他一个趔趄往后歪。
秉莲扶住他,贴近了,才发现他满身酒气,喝醉了。
两人前胸贴后背站着,衣衫湿透,身体的热明显了,互相蒸着,水珠沿着鞋面滴了一地。
应小园扬起脸,发现秉莲似是想到什么,有一瞬间的慌张。双手攥了他的肩,哆嗦一下,要拿开又拿不开的,几乎是为什么而挣扎着。
多么正直的,圣洁的,他忍不住生起卑劣念头,要逗弄他,“我好看不?他们都说我好看,舍不得打我的脸嘞!”
秉莲别开脸,“皮囊好恶,原是无常。”
“好不好看?”
一阵端详,秉莲垂下眼,“莲之娟秀,曦之绚丽。”
“好不好看?”应小园不饶他。
秉莲双手合十,深深地看他,“好看。”
应小园得逞,心生快意,把药包和蜜饯递给他,自己往前走,不给他看了,“别想着拉我出家,我可不当和尚。”
“绝无此意。”秉莲摇头,追上。
应小园脚底虚浮,歪来歪去,也不需要秉莲搀扶,一面拆头上的花和簪,似是极度疲累,这些东西要把他压垮了。
胡乱塞进怀里,又从怀里摸出一把钱,他低头数着,“你不劝我皈依,那你是要还俗,与我结拜当兄弟?”
说罢,他摊开一张银票,吹吹,又偷偷瞟了秉莲一眼,心里打起小鼓。自己又说什么疯话,人家哪会跟他称兄道弟。
长久的思考后,秉莲说:“本就生在俗世。”
应小园心道果然,叫人戳过的痛处又痛,隐隐愠怒。
秉莲又说:“若天下太平,小僧便可继师爷衣钵、了母亲毕生心愿,出使西域,译经书,讲佛法。”
话里竟有忧愁无奈的意思,如知己之间推心置腹!
应小园心虚地收起银票,不想明白也明白,好好一个修行的纯净苗子,生来便要掺和权势的斗争。
他心疼,又轮不到他来心疼的样子,没好气地笑道:“你说我们有缘,要来解了它?”
“正是。”
“孽缘。”
秉莲摆手,“绝不是。”
应小园忽然贴近了他,鼻尖差点碰上,喷他一脸甜而热的酒香。
一双水润的圆眼含笑,对着秉莲的脸仔细看。
“小师傅,你救我命,我以身相许。”他把两根指头凑一起,扑闪出几道眼风,“孽缘也是缘,我们天经地义该快活一场,你就从了吧!”
秉莲登时慌了,连连退后几步,差点退进河里。
他低下头,并非遭人调戏的羞涩,像有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情叫人揭穿,羞愧难当。
应小园收起这两根手指,不闹了,“你走吧。”
秉莲又追上,“小园的心结未解。”
“你解不了。”
“小僧昨日悟到,你的心结成了小僧一个劫,小僧愿……”
应小园猛地一摆手,打断秉莲的话,扑通跪到水沟边上,对着臭气熏天的水沟呕了起来。
没吃一口正经饭,喝一肚子烈酒,命都去了半条。
秉莲拍他的背,又拆了蜜饯塞他嘴里,待他缓过这口气,呆呆坐着,秉莲用袖子给他揩嘴。
这串念珠在脸侧轻轻地响,黄穗子晃人眼睛。
“小园,我背你回去。”秉莲说。
应小园没反抗,趴上他的背,饿,晕,难受,还有遏制不住的可笑的伤心。
多少年了,没人对他这么好,好到像回了家。
这人却将要削发明志,登九莲台!
第7章 七
这一觉,应小园睡得沉。
申时,他睁开眼睛,秉莲坐在他身边,念珠在转,佛经在念。
他嗓子疼得厉害,伸手要拿桌上的水喝。怕是闹了风寒,住破船上的人,哪有不闹病的。
秉莲替他拿来,“昨晚,你魇住了,喊了很多声爹娘。”
“唔。”应小园揉起额角,是梦见家了。
梦里春光乍暖,先生派书童来寻他。他收起纸鸢,又笑又怕,跟着去了。二人急急穿过风雨长廊,绕过大院一颗抽穗的老香榧。离书堂近了,老仆在门外守着,见了他,哀叹着要夺他纸鸢。他灵活地闪去一边,发带和衣袂飞舞,跳过门槛,撞进一道香气四溢的怀里。
他抬起脸,汗渍渍又心虚地喊,娘亲。先生黑着脸从后面绕过来,训他玩心重,翘课爬墙,教不了了。
夫人让先生狠狠再打他三鞭,先生一鞭下去,有手帕替他擦汗,第二鞭下去,夫人从袖子里拿钱,放在他通红的手心。
算了,待你父亲回来骂你,去买糖吃。
他没要,他的真丝绣花荷包里有钱,如获大赦地逃出家门,身后还跟了两个大汗淋漓的随从。
他在街上东奔西走,这瞧瞧,那尝尝,随从在后面喊公子慢些慢些。
慢些。
他一回头,随从,先生,娘亲父亲,院里华阴如盖的香榧树,全全倒退,倏地血光漫天,哭喊和尖叫贯穿他的耳朵,一切退到漆黑的地方,再也见不到那一丝光。
应小园打了寒噤,随这寒噤而来的,还有一丝不寻常的安静。
他披了衣服,钻出船篷。边上的船在做饭,烧柴,煮米,只是人人不太专心,望向远处。很远的地方,有一缕同样不寻常的黑烟。
秉莲也才望见,心道不好。
应小园没工夫管这个,一脚踢开百花香的门,百花香还躺着,像睡得死沉。
“秉莲,秉莲!”他慌张地喊。
秉莲随他进来,百花香哪里是睡死了,脸跟死人一样青白,身子软绵绵地栽着,边上两个空了的药碗。
应小园不知道怎么办,明明自己睡前把药给他,看他倒罐子里煎,“他喝了药的,药没用了么……”
秉莲触他脖子,脉搏微弱,忙把人背上,“城里哪个郎中最好?”
应小园跟在他身后,急得乱撒气,“还能进太医院?去惠民药局!”
“太医院……”秉莲似是有了主意。
应小园火急火燎回船,找出银票,“真想去太医院?你有金子还是官牌子!”
秉莲望他一眼。
他忽而明白,声音有些发颤,“你去报大名,怕有人要为难你。”
秉莲斩钉截铁:“这又算什么,他要死了!”
应小园的心惊了,没说话,垫起脚替百花香遮风。
两人背着一人,三人到了大街上,老百姓迎面奔来,潮水似的要冲散他们。
“打仗啦!打仗啦!”
应小园拉住一个人,“谁打谁?”
“不知道,武部走水!”这人指向那根烟。
话音刚落,身后叮叮当当马蹄响,马鞍带官印,上头坐着威风的佩刀侍卫,戴冠的宦官,什么人都有,黑压压往这边来。
应小园膝盖一软,忙转身用袖子掩面,险些跌坐在地上。秉莲也背过身,同他一起。
人群吵闹,轰然的马蹄声过去,秉莲再看应小园,面无血色,抖如筛糠。
这时,背上的百花香醒了,歪起脑袋,嘶声道:“疼。”
应小园哆哆嗦嗦问:“哪里疼?”
“哪里都疼。”百花香拧起眉毛,“放我下来,我要撒尿。”
“忍忍,到地儿了再撒!”应小园望向前方。
秉莲把他往上托了托,不管不顾要冲。
百花香捶秉莲一拳,“他妈的臭和尚,能不能让人死得体面点!”
人都这样了,应小园忽然一甩手,“好,找个地儿,让你痛痛快快地撒。”
三人往巷子里去,家家户户在关紧大门。有块儿小空地,边上晒着打满布丁的被子。
秉莲把百花香中间放下,喘得像牛,动作却不怕累似的,放下后,不忘举起杆子,用被子遮牢了。
应小园搀扶着百花香,低头绕他身后去扯裤带子,怎么也扯不开,手心忽然湿了。
他翻过手掌,黑红黑红的血,浓稠腥臭,从裤裆透了出来,触目惊心。
百花香也惊了,“哎呀,我是不是拉了?”
应小园咬紧后槽牙,“那你还撒不?”
“不撒了。”百花香说。
应小园扶他起来,他不起来,撒泼似的躺在地上。应小园又扯又骂,他这回是不还嘴了,软绵绵往地上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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