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小园嗫嚅:“我等和尚回来。”
“上完一当又一当,没完了!”百花香把梳子扔他身上,撸起袖子要掐他。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应小园扔下一句,逃出去了。
夜里,应小园锁上船门,差点要睡。有人敲门,他不理,敲了几下,秉莲的声音响起。
“小园,是我。”
船门开了,应小园跪着探出脑袋,长发垂在膝盖,没说话,放人进来。他赤着双脚,一身雪白里衣,洁净,看起来有年头,领口全是磨出来的小口子。
秉莲脱了鞋,钻进去,船内没有烧火盆,弥漫着一点体香,薄而旧的被子还温热着,陷下一个小小的窝。
“坐。”他躲进被子,给秉莲让出位子。
秉莲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在这位子坐下,腿根暖融融的。
“一走三天,我以为你进去了。”应小园撩起长发,面朝秉莲侧躺下。
秉莲摇头,“我一路化缘,把家书寄了回去,没进得去莲台寺,守卫不准外面的僧人接近。”
应小园看他一身落叶灰尘,伤口渗血,活像逃难出来,想必经历了不好的事。
“小园有什么法子,请告诉我。”秉莲恳求道,“定当重谢!”
应小园似是知道他能拿出酬劳,神情不屑,转而用手指蘸了他肩头的血,“你非去莲台寺不可?”
秉莲苦笑,“莲台寺方丈邀我来,说是时候已到,传我剃度。”
“早剃头跟晚剃头有什么区别,你这么急着当个秃子。”应小园有点发笑,又捂了嘴,“我……口无遮拦惯了。”
秉莲抿起唇,“小僧不介意。”
“伤还疼么?”
秉莲摇头。
应小园“嚓”地撕了里衣袖子,这是洁净的,“衣服脱了,我看看。”
秉莲乖乖脱了,旧的纱布结了痂。
没有药,应小园只能替他擦擦,缠上新的。明明在船内,应小园还要四下张望,从他肩头探过脸,低声说:“你是那师爷之流。”
秉莲没想到他已经看穿,默然片刻,“算是。”
应小园咽口唾沫,马上要揭晓了。
“皇贵太妃是师爷的掌上明珠。”秉莲诚实道,“哪是静修,是关了禁闭。母亲要是知晓她的遭遇,定会肝肠寸断。我得传信告知我已到莲台寺,皇贵太妃一生自尊自傲,眼下没人去给她一个念想,不好。”
“那你还敢去莲台寺,外面的兵就是防着你们这些人的,没打死算好的。”
“不妨一试。”
望着这一根筋儿,应小园匆匆穿衣,把头发在脸侧挽了,包上头巾。“我这法子,只能我去,你在船里等我。”做好外出打扮,他低头往脚上套靴子,一顿,“早让我替你去,还用吃这苦头,驴一样倔。”
“不愿牵扯无辜。”秉莲说。
“菩萨的慈悲认为不该牵扯我,你与生俱来的身份、你们的宏图大业,又觉得不妨收买一条不值钱的命。”
秉莲深深看着他,猛然醒悟,“我向你道歉,为刚才有重谢……”
“别,你替我过劫,我替你过一个,谁也不欠谁。”应小园站起来,“你来求我,我也有压人一头的时候,应了你们那句话——众生平等啊!”
秉莲的心跳顿了下,“路上,小心。”
三日后,二更天,应小园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百花香坐在船头,见他靴子破了,衣服也破了,劈头就骂:“你死哪儿去了!”
应小园不看他,喘着气道:“秉莲呢?”
“臭和尚?不知道!”百花香翻了眼白。
“不能啊!”应小园垂下双手,茫然四顾。
百花香见不得他这傻相,“他给我号脉,出城采药去了。”
不知怎么,应小园控制不住勾了下嘴角,像笃定什么,如愿了,自语:“是个心善的。”
巧了,秉莲抓着草药回来,见到应小园,小跑过来。草药递给百花香,他脸色讪讪,“城外全是人,草根都扒没了,只找到这些。施主,每日煎两份服下。”
百花香拿了药,出奇地没骂谁,回自己船去了。
再看向应小园,他揩去头上的汗,话刚要脱口而出,转了个弯,“受什么欺负了?”
应小园的手都伸袖子里,叫他问愣了。
秉莲也愣了。
“碰见几个流氓,跟他们扯了几下。”应小园低下头,提起自己破烂的衣摆,攥在手里。
他往船上迈,秉莲回过神,不安地跟上去。
应小园拿出一张叠成指甲大的纸条。
秉莲先是不可置信,然后慎重接下,仔细打开,“小园怎么进去的?”
“我以前想去寺里住一阵子。”应小园含糊说了一句,后面的话毫不含糊,还有点自豪,“走到山脚下,碰上盗贼抢了小和尚,那小和尚断了腿,坐地上哭,我辛辛苦苦把他背上山,寺里不让我住,他说欠我一个缘未了。”
“善哉,善哉!”秉莲好像吃了蜜糖,微微笑着看纸条,四个蝇头小字,“已宽我忧。”
他认得这字迹,问应小园:“见到了?”
应小园摇摇头,又点点头,“见着影子,还活着。”
小和尚放他进去后,他往大殿溜。里面的和尚也是机灵,他一报秉莲的号,便引他往藏经室去。黑洞洞的,方丈和几个和尚跪坐在门前诵经。藏经室点了灯,一群佩刀太监守门。他把信给方丈,方丈没同他说话,拿信读完,递给太监。太监又把信往藏经室递,一点点门缝,只是一点点。应小园看见一片富丽堂皇的裙摆,这么远,金丝绣线还能发出日照湖面的流光。
目光再往上,他吓得差点坐地上,房梁垂了一条瀑布似的白绸。
几句话的信,太监拿出来放灯里烧了,纸条和银票塞进方丈手里,低声道:“老娘娘赏的。”
再看门缝内,白绸掉在地上,有人拾走。
来不及谢恩,方丈往后一挥手,两个和尚把应小园架出去,连同纸条子和银票,一路架到莲台寺外,叫他抄小路赶紧走。
秉莲又说善哉,把这四个字收好,“母亲能安心了。”
为了赶紧回,应小园不觉得怕,现缓过这口气,像死了一回,全身上下打抖,喘不来气。
那位高权重的影子,半男半女的面孔,森严黑暗的寺庙,阴暗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氛围。
他一屁股坐下,双唇青白,抱住自己胳膊。
秉莲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想安慰,不知怎么安慰,想起对方为自己做的,一把拥住了他。
这一刻,心又静了,为这三日的担心受怕。
怕什么,怕信送不进去,还是怕应小园出什么事?
他又惘然,只觉得心头暖。
胳膊湿了,秉莲低下头,发现怀里的人鬓发闪光。他抬手摸去,是热热的眼泪。
应小园似是怕他,绝望地闭着眼睛:“离我远些,你是贵人,他日飞黄腾达,只恨叶片沾身!”
第5章 五
天亮,应小园没在船内看见秉莲。
开门去看,秉莲在船头坐禅,洁白的袍子,挺直的背,河水流动,产生一种坐在水上的错觉。
他在秉莲身边坐下,无事可做,干脆脱了鞋,双脚浸在河里。
秉莲抬眸,声音轻轻的:“你说飞黄腾达,指那个探花郎么?”
应小园猛地看向他,没想到他直直地戳人痛处,一时羞愤得死。
“他负了你?”秉莲又问。
应小园推他,“你走。”
“走哪儿去?”秉莲茫然地站起来。
“爱去哪儿去哪儿。”应小园挥着手臂,“信替你送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秉莲不动了,他推他,他跟尊泥佛似的,任他推搡,悄声念起静心咒。
应小园的胸口剧烈起伏,听着这一声声经文,眼前想起跪在藏经阁前的和尚们。
他怔了,“为我念的?”
“是。”秉莲垂下眼睛。
有谁为他、一个船妓诵经,何况还是个宫里养出来的高僧,真是折了他的寿。
应小园泄气,哀哀地笑了下,“这河里怨气重,待久了,见人如见鬼,不分好歹打一棒子。”
秉莲说:“小园心里苦闷,可向小僧倾诉。”
“这我倒知道,去菩萨像面前说说心里话,痛快。”应小园的脚尖踢着水,想了想,“那个探花郎是畜生,但称不上负心汉,我没把心交给他。”
秉莲静静地,一点窥探的私念出来作祟,竟然等他继续说。
应小园说:“我初来乍到时,这船上的人投河,我跳下河去,把人捞上来埋了。”
秉莲想到二人正经的第一面,他把桥下的人埋了,应小园说这里最不缺死人,明明应小园慈悲为怀,厌烦得不是他,是这荒凉的人心。
“埋完第二天夜里,他醉醺醺地找上门。”
这个他,自然是探花郎了。
那时还是普通书生,喝了几杯劣酒,鼓起胆子来河里招妓。
“我宽慰了他几句,他便常来,带着书和功课。我给他研墨,温书,他给我钱,不多,有时我不要。毕竟,我们以兄弟相称。”应小园顿了顿,“他……”
秉莲歪过头,“他?”
“后来,他开始放混账话,说离考试日子越近,越要泻火。”应小园瑟瑟地缩起肩膀,似风中抽芽的苇草,对河水摇头,“到船上了,哪有不愿的。”
说着哪有不愿,分明是不愿。
这么弄过几次,应小园寻死觅活,各处躲,那人吃瘪不来了。一年后,东市巷里出了探花郎。那天街上人多,他替百花香上街打酒。人挤人的,两边官兵开道,中间一高头大马,马上的人一身发光的蓝袍,头上簪了艳艳的花,花在两边颤。队伍近了,他不在意,从一侧过去,谁知马上的人认出了他,一夹马肚子,蹬蹬往前跑好步。他正诧异,回头认出那颗后脑勺,没事人似的走了。
应小园冷哼一声,“以前称兄道弟时候,我们说过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不求什么,他做贼心虚,才多久工夫,叫人来灭口!”
那甜瓜也是杀手提来的,装模作样,叫他收拾东西滚蛋。
他行得正坐得端,该滚蛋的不是他。杀手一刀劈了瓜,就要掐死他。
秉莲念了句阿弥陀佛,转身背对应小园,不是不忍往下听,而是动了嗔心!
胸口长了个妖怪似的,把这恶的欲念膨胀,放大,有火在烧,不问便如鲠在喉。
他问:“早先,怎会同他交好?”
应小园答得坦然:“他有学识文采,穷苦出身,我以为他高中后会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秉莲惊了,眼前的人求的是——君子之交。他几乎颤抖,任恶意横生,指责道:“你轻信了他。”
应小园塌下肩膀,却说:“我活该。”
两人静了片刻。
应小园又问,“莲台寺,怎么办?”
秉莲望向天,“等。”
应小园颔首。
秉莲又说:“去寺里,是躲他?”
应小园凌厉地挑起眉毛,眼眶红的,像挨人一巴掌,“何必缠着这儿问!”
“小僧不是有意……”秉莲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就是躲他,莲台寺说我凡心太重,心里装不下菩萨,不留我!我拿这脏事来帮你,不配把这些说给你,污了你的耳朵!”
“为何不离开?”
“我不能——”应小园吼到一半,眨眨眼,颇冷艳地笑了,“你也学人劝妓从良?”
他扭身进了船篷,摔上小门。
秉莲也失了神。
当夜,秉莲独自去城墙根下看诊。
他没有化缘,找了间野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周遭只剩虫鸣,洒扫完地面和佛像,他盘腿坐下。
脑子里乱,入不了定。
一会儿是幼时跟母亲进宫,万岁爷在金黄的纱帐里穿一身金黄,母亲跪在帐外诵经,他远远地跟着念。师爷从帐子里出来,年迈慈祥的老人拉起他的手,说这小子有佛性。一会儿是天师府的后花园,师爷对他说,指给你的崇阳书院老先生,也教过仙儿。身后一个稍大他两岁的姑娘跑过,师爷和他一起回头,又说仙儿陪万岁爷玩了一天。大红大紫的衫和裙,着蹙金孔雀纹霞帔,艳丽又稚嫩的脸蛋,抹额镶了芙蓉晶,正中一点翠。正是现在的皇太贵妃。
画面又一转,漆黑的夜,有人从马上跌落,马死了,那人痛哭流涕道:“太师成佛了——”
父亲与母亲低声说话,其中有几句,“变天了……王爷在半道叫那边的人截了……若事成,缺个人辅佐……”一声叹气,又说,“来信让我们把莲哥保全了,太师亲授的,只剩这一根苗。”
母亲始终没有声音。
又是青烟佛前,母亲捻着念珠,“秉莲,你的心性还不够。”
“不够渡天下苍生?”
“深居华屋十九载,你甚至不知道苍生什么样,敢放如此狂言。”
“可父亲说,秉莲该出发了。”
母亲摘下念珠,双手托着递过来,“自己走出去看看,行医化缘,日行一善。”
“叮当”作响,秉莲卸去头上玉冠,褪去织金衣裳。母亲拿出一个包袱,原来早已经为他备好行装。
“佛祖若指引你,不会在半道要你的命,若不指引你,既然要渡天下苍生,先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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