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那个黑影开口,“我在他六岁的记忆里看到过你,你是他的第一个客人。”
富家公子抱着床褥蜷在床角,满面惊恐,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戚长敛继续不紧不慢地道:“那时他还很健康,只是瘦,窑子里的人不给他饭吃,逼着他去伺候你。你一身的酒气,上来就往他嘴里喂了几块甜糕。他吃得正欢,衣服就被你从背后撕开了。”
“那晚他肠子一直流血,险些保不住命,楼里的姑娘偷偷给他买药,他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勉强活了下来。”戚长敛慢慢起身,把手放在公子的头顶,“十年了,如果今晚你不出现,这条命也活不到头。”
法师杀人,讲的是随心所欲。若以念力对阵法师,生死成败皆是常事,可若拿念力虐杀凡人,终有一天会遭反噬。戚长敛已经许多年没用念力杀过人了。
这晚他杀了人走在路上,城中大道空无一人,他穿过城门踏上回丘墟的山路,走了许久才察觉到另一个人的气息。
“出来。”戚长敛侧目睨着身后。
祝神从树干后方现身,不紧不慢上前,看到戚长敛杀人的手,袖子上沾的血还没滴干,他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戚长敛并不回答:“几时跟在我后头的?”
“从你下山起。”
“那我杀他时说的话你也听到了?”
“你说的人是我吗?”祝神并不否认,“你看过我六岁的记忆?为什么我不记得?我为什么会肠子流血?”
“不是你。”戚长敛把手收在身后,径直往山上走。
祝神不依不饶:“就是我。他今晚遇到我,你就去把他杀了,你还说不是因为我?”
戚长敛笑道:“你到底有多少问题,要我先回答哪一个?”
祝神问:“为什么我不记得十岁以前的事?”
“脑子摔坏了。”
“骗人。”祝神说,“你上次说我是偷吃了你藏在屋里的禁药。”
“那就是吃了禁药。”
“骗子!”
祝神停在原地,一双眼眶微微发红地盯着戚长敛,眼光里有水光在打转:“你不说,我自己去问。”
戚长敛不信他还能翻出天去:“你要怎么问?”
“我去望香楼。”祝神跟他倔起来,扭头就走,“我听到他说望香楼了。我总能问出来。”
戚长敛冷下脸:“回来!”
祝神一听他这语气,心里本来五六分的猜测更是笃定到了八九分,脚还没迈出去几步,一下子头身颠倒着,被戚长敛扛了起来:“你哪也不许去。”
“你放开我!”祝神在他肩上拳打脚踢,“放我下来!”
“放你下来?”戚长敛一路扛着他往家里走,“你想得美!”
祝神被扔回屋子里,外头叫戚长敛拿念力上了锁,一锁就是好几天。
凤辜得知此事后没怎么表态,他自打闭关出来,人总比以前变了几分,具体变在哪里,谁也说不上来。只是没多久他又告诉戚长敛:“祝神在屋子里许久没动静了,你该去瞧瞧。”
法师终归与寻常人不同,祝神又有菩提心作保,戚长敛这回为了吓唬他,一连几日也没给送饭送水,知道祝神怕黑,也不给点灯。这天凤辜提醒后,他来到房前,先是摆着架子问:“还去不去望香楼了?”
里头没声儿。
戚长敛又喊:“祝神?”
还是没人应。
戚长敛开门进去,就见祝神窝在床角,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半张脸埋在胳膊里,两只眼睛还是红红的,瞪仇人似的瞪着他。
他要罚他,祝神就比他对自己更狠。他不让祝神吃饭,祝神不仅不吃饭,还不睡觉,拿命熬着,熬死了算。
戚长敛握了握拳头,压抑着自己把人狠狠教训一顿的冲动,把祝神从被窝里扯出来抱进怀里,隔着衣服摸摸肚子:“都饿瘪了。”
从把祝神捡回来这几年,打过骂过,就是没让人吃过饿肚子的苦,戚长敛叹一口气:“要不要吃饭?”
祝神僵尸似的躺在他怀里,其实是没力气动弹了,张嘴就哑着声音说:“我要去望香楼。”
戚长敛真想揍他一顿。
真养只小猫小狗,那可比祝神听话。
他耐下性子说:“望香楼?我放你去,你知道在哪儿?怎么走?在哪个城哪条街?”
“我有嘴,我会问。”
“改天就把你舌头割了,我看你怎么问。”戚长敛耐心耗尽,“不吃饭就接着关紧闭,别想下山。”
祝神沉默了一会儿:“那我吃饭。”
饕餮式的扫完一顿饭,祝神一擦嘴,竟是再也不提一句望香楼的事。
七月开始,他转了性子,跟着凤辜晨起练功,晚上修习,不到半个月过去,慢慢就有了即将突破三阶的架势。
戚长敛当他收了心思,慢慢也就不再盯得那么紧,又像以前一样,时常下山玩乐,偶尔在家逗逗祝神。
可他忘了,祝神体内是凤辜和他注入的两股念力,他能抹去他的记忆,祝神修习念力,就能想法子恢复记忆。
只是终究不如戚长敛的境界,祝神的记忆恢复得残缺不全。一个秋天的夜晚他坐在窗台边,在如水的月色下他想起了许多人:大同街的陈公子、酥北楼的王掌柜、镇上的李员外、周老爷、何大人……他不确定自己想齐全了没有,来来回回算着,算得他肠子都久违地开始作痛。
祝神站起来,在房里走两圈,意识到肠子疼只是幻觉。
于是他恍惚间如梦初醒:肠子疼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是被玩死的、得病死的,还是最后疼死了被戚长敛救回来的?他想不起这部分记忆了。
中秋那天他们在一起吃饭,凤辜说自己不久后要出一趟远门,看样子是早就计划好的,他们便问要离开多长时间,凤辜说不清楚。
饭后祝神在院子里赏月,前些日子凤辜为他在院子里编了一张吊床,祝神很喜欢,整日没事就躺在上头发呆。
今日他只是站在桂树下,背靠着树干,盯着月亮沉思。
戚长敛同凤辜喝得半醉后来到院子,撞见祝神没有回房,便来到他身后,促狭着背起手,俯身同他一起抬头望:“月亮那么好看?”
祝神没有接话。
过了半晌,他的目光仍凝在天上,忽然问:“你捡我回来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
戚长敛思索道:“像只野猫儿。”
“野猫……”祝神喃喃着,“是很漂亮的野猫吗?”
戚长敛选择性地遗忘他当初腐烂生疮的身体:“是很漂亮。”
“有多漂亮?”祝神微微偏头,险些碰到戚长敛的嘴唇,“人人都很喜欢?”
戚长敛盯着他同自己挨在一起的鼻尖,视线移到祝神薄薄的双唇,最后又游走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上。
他发觉祝神一夕之间从一个孩子长成了明艳的少年,早已不是他记忆中那个那具瘦小但漂亮的饿殍——衰败枯萎的花也是美丽的,但显然祝神正在绽放。
戚长敛轻轻将下巴放在祝神肩上,和祝神的唇角似有若无地触碰着:“你一直都很招人喜欢。”
说完,他凑过去吻住了祝神。
祝神皱了皱眉,没有躲开。
戚长敛的吻浅尝辄止,很快离开。
祝神说:“我想下山了。”
“唔。”戚长敛因为醉了酒,此时又被祝神的乖巧所讨好,心中略起波澜,戒备大大降低,终于松了口,“去吧。”
祝神开始了他的杀戮。
起先他下手和行动都不算干净麻利,因为凤辜从一开始就不教他以念力杀人的法子,祝神只能利用一些短刀长剑来练手。念力虽不能杀人,却能成为他杀人的辅助。渐渐地,祝神犹如一个死神,来去无踪,能在眨眼间将人一招毙命。
他不是练武的高手,不会花里胡哨功法招式,但实实在在是杀人的行家。
到了冬天,他的手下已走过数十条亡魂。
有时祝神杀了人还会去七夕那晚的鹊桥边,时常会想起当时蜷缩在桥底的那个孩子。
戚长敛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模样吗?那个孩子也像个奄奄一息的小野猫。
他曾试着在附近寻找过那个孩子,可始终无果,兴许是流浪到了其他地方,兴许是死了。
祝神想,等有一天他杀完了所有的人,他就下山,离开丘墟,离开师父,自己也捡一个孩子,像师父养他那样把孩子养大。他想知道救一只野猫是什么样的感觉。
上天还没来得及满足他这个愿望,祝神的行踪就被发现了。
简单来说是戚长敛一早对他神出鬼没的踪迹起了疑心,几次跟踪后终于确认了祝神的图谋。
他拎着祝神扔到房里,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审问着,内心怒不可遏:“你想做什么?”
祝神坐在地上,双肘撑着身后地板,别开头冷冷地说:“我要报仇。”
“报仇……”戚长敛叉着腰来回踱步,末了定住脚,“杀了多少了?”
“还有妈妈和一个员外。”
“好……好……”戚长敛气急反笑,“我还真是小瞧了你啊。”
他动了动嘴角,看见祝神那副倔驴的神色就想好好收拾一顿,奈何祝神又硬又臭的性子上套了层无与伦比的皮囊,叫人实在舍不得动手。
“报完仇呢?”戚长敛蹲下身,捏住他的下巴,“把望香楼炸了?解放天下所有的窑子?”
祝神看着他,眼神冰凉:“我就走。”
“走?走哪去?”
“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你做梦!”戚长敛甩开他,“我千辛万苦把你救了,不是让你揣着我的心跑的!”
这话说完,屋子里陷入刹那寂静。
祝神慢慢从地上坐起来:“揣着你的心……什么意思?”
戚长敛侧过去,吐了口气,一副平息怒气的模样。
祝神抓着他:“你不是没心吗?”
戚长敛仍别着头,祝神拉扯他,企图把他扳过来:“你的心在我这儿?”
他不说话,祝神明白了:“所以你是这么救我的?”
祝神放开他:“你舍不得你的心,那我报了仇,就把你的心还给你!”
“你作什么死!”
外面风雪怒号着,戚长敛闻言转头,巴掌扬起来,顿在空中,最终还是没落到祝神脸上。
第59章 59
祝神在这个深秋再次被关起来。
这回他不像以前那样安静,一入了夜就发疯,不是拍门就是嘶吼,多数时候一边拍门一边嘶吼,闹到天亮才肯罢休,在戚长敛看来像一只脾气不好的小狗。
他知道祝神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祝神怕黑。以前怕黑是没缘由的怕,祝神撑死了瞪着眼睛不睡觉,现在怕是他想起了上辈子的那些事,无数个日日夜夜被关在黑屋子里让龟公轮番的抽打,这使得他对黑的恐惧有了来源,所以祝神一刻也静不下来。
偏巧凤辜又下了山,没人主持公道,这里成了戚长敛的一言堂。
一口气饿了三四天,祝神熄火了。
他不是得道的大法师,没跳出五谷轮回,纵使有菩提心保命,一连数日不吃饭也是很磋磨人的。
戚长敛养他养到现在,打过骂过,就是没让他吃过几次饿肚子的苦。祝神是饿不得肚子的,兴许是上辈子很受过饿的苦,如今什么痛都挨得,一定挨不得饿,人一饿,精神气就去了大半。
可不让他饿,祝神就不会服软。他是丘墟上最硬的一块石头,拿刀劈裂砍裂了也磨不平棱角,偏偏还是戚长敛亲手养出来的。
那天戚长敛估摸着时间,把封了几日的房门打开,一进去就瞧见祝神坐在床上,听见人来了也不抬眼。
硬的来过了,戚长敛开始怀柔,温吞地问他:“饿不饿?”
祝神不理人。
戚长敛见他两只脚光溜溜地踩在脚踏上,脚背雪白,便蹲上前慢慢给他穿上鞋袜,穿好了又坐上去把祝神抱到腿上:“还下不下山了?”
他满以为祝神现在无精打采,是没有力气同自己反抗的,哪晓得祝神是蓄了力,趁他不备,猛然挣脱,直往外头冲。
戚长敛勃然喝道:“回来!”
祝神自然是不听的。前脚快迈出门槛,后脚就被一股念力给打了回去,险些一个后仰摔到地上。
他恶狠狠地回头,目露凶光,转身就往戚长敛身上扑,狼崽子似的,一副作势要撕咬的样子,嘴里还在骂:“戚长敛你个王八蛋!你关着我有什么意思!你放我走!大不了我把心还给你!我不要你的东西!你别以为能把我当成你的傀儡!你放开我!”
祝神心里清楚,要跟戚长敛比念力是比不过的,于是干脆肉搏,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起胳膊就是一通乱打,和戚长敛缠斗在一起,不是动脚就是动牙,他自以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在戚长敛眼里就是软绵绵地挠一爪子,才扑过来,就给人一把抱进怀里。
“放开我!你个混账!老不死的雪泥鳅!我操你的爹!操你的爷爷!操你祖宗十八代!”祝神在他怀里拼命的挣扎,最后憋着一口气,卯足了劲儿要往戚长敛胸口上撞,偏偏戚长敛以为他是喊累了,要放开人看看。这一放,祝神闷头一冲,戚长敛下意识让开,就听见身后“咚”一声响,祝神撞在了那个紫光檀博古架上。架子顶的红釉花瓶顺势摔到祝神头顶,接着便是清啷啷地摔成了碎瓷片。
祝神本就几天没吃饭,刚刚在戚长敛身上用光了最后一点力气,这会儿被花瓶一砸,一股热血从头顶流到眉毛上,直接两眼一黑,抵着架子就直挺挺地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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