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长敛心里一骇,忙把祝神搂进怀中,仔细地检查祝神头皮上有没有陶瓷碎片。
祝神偎在他臂弯里,晕了半晌,又气若游丝地睁开眼来。
他动了动指头,擦去糊在眼睛上的血,似是呜咽了一声,气势终于弱了下去:“别关我了,我怕。”
戚长敛吹着他的伤口,心里又是气又是疼,嘴上却没表态。
“师父……”祝神第一次开口这么叫他,顿了顿,又闭上眼,叹一口气,“你放我下山吧。”
戚长敛当没听到,抱着祝神去把灰头土脸的一身洗干净,又喂祝神喝点了肉粥,起先还想着放手算了,吃完这顿饭就让他走,祝神呼噜噜一碗粥的功夫,戚长敛又撑着下巴在心里嘀咕:放他?凭什么放他?他的心是我的,命是我捡回来的,人也是我养大的,才刚叫了我一次师父,我都没听够,凭什么说放就放?脾气不对,我就把他脾气给掐下去!傀儡怎么了?做个傀儡有什么不好?我能抹他第一次记忆,就能抹他第二次,最好再把他的喜怒哀乐满脑情丝一并抹了,省得整天跟我犯倔发脾气!那些不要紧的事,想起来做什么?何必去记得?他忘了一切,抹掉七情,我再好好对他,不信下回还能处成仇人。
这对戚长敛而言,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
他这么盘算,便这么动了手。
祝神吃完了粥,精气回来了点,放下碗,便对戚长敛说:“让我走。”
“好,你走吧。”
祝神本来憋了满肚子话,预备戚长敛一拒绝就噼里啪啦往外骂,不成想对方这样干脆,倒叫他猝不及防愣了愣。
他半信半疑地打量了戚长敛一眼,试着站起身——戚长敛也并未阻拦。
于是祝神放下心,真就跨着步子往外去了。
他是心大的人,来去都无牵挂,所以说走就走,甚至不用在宅子里回顾自己是否需要收拾些什么。
祝神走了几步,发觉身后静得出奇。
突然,他的脖子被人用胳膊勒住——戚长敛神不知鬼不觉贴在他背后,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印堂。
祝神心中隐隐感觉不安,戚长敛是不会杀他的,可他想不明白对方要做什么。
下一瞬,他便察觉到了。
一股霸道而强劲的念力在入侵他的身体,像用刀刮去岩壁上的刻痕,这股念力在用非常野蛮的方式试图抹去他的意识和记忆。
戚长敛本以为自己这一招不会遭到任何阻拦,可他忽略了眼前的祝神已不是十岁时奄奄一息的孩子,祝神的身体里不仅有他的念力,还有凤辜的念力,纵使敌不过他,也不会让他如此轻松地达成目的。
他一发力,祝神就反抗,不仅用念力反抗,肢体也在试图挣脱:“你放开我!”
“放开你?”戚长敛狞笑,“凭什么放开你?你要走,好啊,把一切留下再走。既然在这儿养了六年,你要彻底地离开,那就把所有一丝不剩的都还给我!把你的记忆,你的脾气,你的喜怒哀乐,全都还回来!我让你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就看你到时候,还走不走都出去!”
祝神还是没有逃脱掉。
戚长敛把他当成了个物件,禁锢着他,试图反反复复抹去他大脑里过往的痕迹。
毕竟是自己的身体,每次被戚长敛抹去大半记忆,祝神总能选择性地保留下一部分,有时很多,有时很少,有时只剩零星的片段。祝神总有办法通过那些片段提醒自己恢复记忆。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对峙着,逐渐都要把彼此逼疯。
时间长了,祝神就不像个人了。他的脑子不是真正的岩壁,有了痕迹轻轻刮去就能恢复如新,脑子不行,脑子装的东西太多,受不得折磨。记忆刮得多了,一次留这一部分,等到戚长敛下次一来,又留那一部分,慢慢就出了问题。
而戚长敛似乎也执着得入魔一般,不管不顾,摒弃了祝神的痛苦,一心只想把他变回十岁新生的模样。
祝神的记忆明显地有了错乱。他有时把戚长敛认成窑子里的龟公,有时把他当成客人,有时叫他凤辜,有时又会忘记自己的名字,甚至常常窝在角落里捂着头哭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我下次再不敢了!”可每当戚长敛想要对他使用念力时他又会条件反射地做出反抗,仿佛这举动已然根植在了他的意识里,唯有那种时刻,祝神是清醒的,清醒地知道戚长敛在对自己做什么。
这边祝神被一次次清洗着,疯魔着,那边戚长敛简直急得上火。
他得想个什么法子,叫祝神无法用念力抵抗才行。
最后一次他去到祝神房里,看见祝神抱着脑袋在床上打滚。
戚长敛抱住他,拿开他的手,祝神便哭着喊:“痛!好痛!”
他是见不得祝神喊痛的,当即用手贴了祝神额头问:“哪里痛?生病了?”
“头痛……”祝神抓着他袖子说,“师父,头好痛啊……”
戚长敛跑到自己的练功房,翻箱倒柜地找法子,末了翻出一盒从山下顺回来的裂吻草。
他平日兴趣广泛,各方面都涉猎点,看到这药丸便想起它能止痛,只是普通人吃多了会有一点上瘾,祝神随便怎么吃,上瘾该是不能够的。
戚长敛转念一想,上瘾有什么不好,祝神上瘾了,不就离不开他了?
可怎么才能让祝神上瘾?
得让他不停地头痛,一痛就喂他吃一颗,时间长了,没瘾也能训练出瘾来。
要是再没有能抵抗他的念力,那就是两全其美,能安安稳稳地让祝神待在家里了!
思及此,戚长敛又泛起愁来:到底怎么才能让祝神无法使用念力?
他瞥见自己不知几时扔在旮旯里积灰的帝江锁。
帝江锁是根链子,一端挂着钩子,一端是环,当年凶兽帝江下海捕食被这链子套在脖子上锁了几十年也没能挣断,还是凤辜惩治海盗时无意撞见,给它开了锁才救它一命。
这东西能锁住凶兽帝江,兴许也能锁住祝神一身念力。
戚长敛这些念头泛泛的,手里拿着一盒药和一捆帝江锁慢悠悠回到祝神身边。
祝神因为头痛,变得温顺许多,软绵绵靠在戚长敛肩上,张嘴吃了药,抿着唇发出低低的呻吟:“嗯……”
全然没发觉镣铐已经卡在了他的脖子上。
“暗无天日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戚长敛轻轻挠着祝神的下巴,因为即将要做的事而感到轻快,语气也好了不少,“你还是我的孩子。”
只是他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凤辜回来了。
第60章 60
戚长敛隐瞒着祝神的状况,凤辜竟也反常地没有过问,只告诉戚长敛自己这回要远遁闭关,需要戚长敛一同前去,替他护法几日,像是时间紧迫的样子。
祝神眼下被锁在房中,已是半疯,没了自保能力,只差抹去他所有记忆这一步,戚长敛就能大功告成。他沉吟片刻,觉得离开几日也没关系,总归祝神现在是跑不掉了,若推脱凤辜,反会引起怀疑,于是一口答应,在丘墟布下结界,同凤辜离去。
谁承想他一路随凤辜而去,到了沾洲最南端的梓泽。
这地方是一片水域,因气候恶劣,寒冷至极,几乎是片与世隔绝的汪洋。
而戚长敛才到梓泽,就被凤辜偷袭,关了起来。
他没料到凤辜留了这么一手,当即发起狂来,冲凤辜质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隔着一面水笼,凤辜一语道破他的所作所为:“祝神快被你折磨死了。”
“胡说!”戚长敛简直对他的话无法苟同,“我不过是再救他一次!那些往事才要将他折磨疯了,我让他忘记,哪里就是要害死他!”
凤辜摇头:“万事有因果,你能让他忘记一次,他就能想起来一次。”
“那就把他的心挖出来,再放回去!”戚长敛咬牙切齿,“他死一次,我救他一次!”
“你那不是救他。”凤辜说,“他非你我道中人,放他去人间才是救他。”
戚长敛定定看着凤辜,末了不再抓住水笼的栏杆,只平息了声音,冷冷道:“你不爱他。”
凤辜不置可否。他不知道自己爱不爱祝神,他不懂爱。
可戚长敛又懂多少?
他二人一生挚友,相互扶持到如今,怎么也没料到会落得个面目全非的下场。
不怪祝神,这是他们命中的劫。
“我拦不住你万劫不复,”他转身离开,不知要去哪里,“只能保你一命。”
戚长敛在水笼里呆愣了半日,呆愣过后便是后知后觉的怒火中烧,孤零零被关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气急反笑。
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忤逆他,就连凤辜,相识数年的好友也要阻止他!
他没日没夜地在水笼里反抗,想方设法要逃出这个地方——祝神还囚在家里,稍晚一些,就再没有把人留下的机会了!
凤辜已是人念合一的境界,戚长敛的念力略逊一筹,可也不是就到了束手就擒的地步。戚长敛也不知哪里来的执念,一刻不歇地设法破除凤辜的念力,从被关进去到打破水笼,他用了半年时间。
直到他赶回丘墟,祝神果真已被放走,屋子里只剩一条被打开的帝江锁。
他胸中气苦:分明只差一点,一切就能恢复成十年前的模样,可为什么,凤辜非拦着他?戚长敛想不通。他也无意多想,只觉得当务之急是把祝神找回来。
半年过去,人间正是春暖花开。
戚长敛在祝神的房中闷了许久,又在丘墟漫无目的地满山走,正思考去哪里把祝神抓回家,忽感觉自己体内有念力波动。
他顺着这股波动的牵引往前走,竟在不远处看见了祝神。
而祝神的对面,俨然是另一个自己!
戚长敛被这一幕震惊了。震惊之余,还没忘记将自己隐匿起来。
接着他便听见祝神对对面的人唤道:“师父。”
戚长敛脑子里轰的一声,理智全无。
如果那个人是祝神的师父,那自己又是谁?
可他看着对面的人,又确信是自己无疑。
戚长敛再次把目光移到祝神脸上。
祝神这半年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容貌倒是不怎么变化,然而周身气度神态却与先前大不一样。
他凝视端详着,越看越觉得古怪。算算祝神现在是该有十七了,十六岁的祝神还整日不知天高地厚只会与他作对,而今几个月不见,像蓦地换了个人似的,一股子处变不惊的姿态,说什么也是笑吟吟的,就连看向对面时,脸上也是云淡风轻的神色。仿佛年轻的躯壳里换了个沧桑的灵魂,非说是在这半年里沉淀的话,倒像是一口气沉淀了十几岁一般,眼神中竟有了些大限将至的意味。
这边祝神话音刚落,那方的自己竟朝他动起手来。
此时他才看清祝神手上那柄长剑。
那真是一把极其怪异的剑,剑身远看又糙又黑,宛如生锈多年,而剑柄呢,却是由无数枯藤缠绕而成。
双方交战,皆是以迅雷之势出招,非人眼所能看清。
戚长敛一边思乱如麻,一边在心里惊叹祝神短短几月进步之迅猛,竟能以冷剑肉身抵挡自己的念力杀招了。
几个眨眼,二人分开,祝神浑身浴血,对面的他也没好到哪去。
他听见那边的自己对祝神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放下你的剑,跟我回家。”
祝神半跪在地,血淋淋的手掌握着剑柄,支撑自己不彻底倒下,垂头喘了几口气后,说:“我说过,我会杀了你。”
“杀了我?”对面笑了笑,半晌又叹了口气,“我的心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一语未了,祝神在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戚长敛一愣,正是困惑他凭空去了哪里,下一瞬,才看见祝神已来到对面跟前,将那把长剑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是祝神出剑速度太快,连个残影也没叫人看清。
祝神将他钉死在雪地里,单膝跪在他身侧,眉毛眼角都是血,说道:“这便是凉宗七步剑,师父,你看清了吗?”
随后他俯下身,同躺在地上的戚长敛耳语了片刻。
这话只在二人间,远处的便听不见了。
——祝神把他杀了!
戚长敛隐在暗处,久久没能回神。
带他稍微反应过来时,自己已逃离到山下很远的地方,距离祝神杀了他差不多是半月的时间。
他用了半个月来消化这件事。
若非他亲眼所见,戚长敛断不肯相信祝神有朝一日会杀了自己。杀得那样毫不留情,果断决绝。
他就算在最恼怒、最疯魔的时候,也没想过要杀祝神!他只是想让他回家而已!
戚长敛终日惶然,三魂丢了七魄,也不知自己游荡在何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想不明白。不明白祝神怎么能忍心杀了他,怎么就下得去手杀了他。
他一次次回想山上那一幕,回想祝神拿剑时的眼神,抬手一摸,便是满脸的泪痕。
失意过后,他在极端的绝望和难过中生出了怒火与恨意——明明自己为祝神付出了这许多,心也不要了,凤辜也决裂了,祝神却要他的命。
他想起自己以前说祝神是丘墟最冷最硬的一块石头,捂不化也磨不平,当真是半点没错。
既然如此——戚长敛想,那就砸碎了他。
祝神要用念力抵抗自己,他就剥离他的念力;要用剑杀他,那就废了祝神的手脚;要成心地离开他,那就把祝神永远锁在自己脚边。
既然人不愿当,就让祝神当条狗好了。
当条狗,养不熟也无所谓,跑不掉就行。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教会的祝神凉宗七步剑。
戚长敛再次忙碌起来。
他先回了趟丘墟,然而丘墟因为他的离去变成了一座荒山,渺无人烟;接着他便开始满世界寻找祝神的踪迹。
祝神如今与他唯一的联系便是身上那部分念力,只要祝神催动念力,不管多远,他都能感知到。
可过了好些日子,他的念力也没有感应。
终于在六月的一个晚上,念力的催动从北方一个小村庄传来,是一种若隐若现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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