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神活动了两下,恍然大悟般意识到,这一个月以来的药浴已经把他腿脚落下的病根治了个七七八八。
他摇头道:“不疼了。”
“不疼了就好。”贺兰破低了低头,像是要笑,但笑得有些别扭,“不是想下山吗?我给你收拾好了行李。你看……是今天走,还是改日?”
祝神脑子嗡的一响,直直看着贺兰破,脑海倏忽空白一片,反应不过来——贺兰破要放他走。
“你说得对,祝神。人要活在当下。”这是贺兰破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能拿过去的你困住以后的你,你这一生总该有一刻是要如愿的。”
——一直到下山,再到拿着行李走进山下闹市,祝神耳边来来回回都是贺兰破的这句话。
这时一只朱砂色的剑尾蝶从半空翩然而至,盘旋着落到他的眼前。
祝神抬手,蝴蝶便栖息在他的指尖。
随后空中接二连三飞来许多朱砂剑尾,围着他不断振翅。
祝神脑中划过一个声音:念力。
这是他的念力。
屠究在贺兰府和一帘风月以及祝神平日出行的马车上布下了重重结界,因得知戚长敛念力受损,才大着胆子封印了祝神的行踪。世间除了已然消失的凤辜,再没有一个法师能追查到他的行踪,哪怕是祝神自己的魂蝶。
如今他下了山,脱离结界,漫天飞舞的魂蝶才算寻到了主。
而祝神却升出一股怆然迷茫的感觉。
他挣扎反抗了三个月,不是在逃跑就是在策划着逃跑,这已然成为他和贺兰破每天鸡飞狗跳的日常的其中一件。
如今骤然得了自由,祝神简直恍若隔世。
好像一帘风月、贺兰府连着每日与他同床共枕的贺兰破倏忽就变作上辈子的人了。
他想要自由,这毋庸置疑,宁可流浪也不要做金尊玉贵的笼中燕雀,可乍然挣脱了束缚,祝神却仍觉得自己缺了什么。
天地间盘旋着数百只赤红蝴蝶,祝神一动不动伫立在喧哗中心,仰天看了看,忽感凡人一生,红尘百年,来去都在忙忙碌碌,大抵每个人都在求而不得。
求而不得并非一无所有,而是拥有了之后还在不断渴望。
得陇望蜀,欲壑难填,人永远都不知满足。
祝神回头,往一帘风月奔跑而去。
原本隐匿在身后人群中跟了他一路的贺兰破此刻先是一愣,意识到祝神在往回赶时猝不及防地第一次慌了神。
山下闹市熙熙攘攘,他根本无法施展轻功,只能随着祝神的步子往山上追,一路追到半山腰,及至丛林密集处,贺兰破才催动内力用上轻功,比祝神先一步回到一帘风月。
他匆匆去到房里,背对着大门长长顺了几口气,勉强让呼吸均匀下来,便听到祝神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贺兰破闭了闭眼,整理好神态,若无其事地转过身面向祝神:“怎么回来了?”
祝神扶着门框大喘气,一径喘了有一刻多钟,直到呼吸顺畅,才慢慢踏进房门:“小鱼。”
他走到贺兰破面前,指尖在桌面打了一转:“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第98章 98
贺兰破把祝神抗到床上干了个爽。
祝神糊里糊涂,人是上午走的,家是下午回的,这一觉活活睡到第二天才醒。
他一身酸痛躺在枕上,睁眼时望见窗外天光,满院落英,唯余最后一树桃花还缀着些许粉红。
他一脸恍惚,摸到身旁床位——贺兰破大抵又起床不知忙什么去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不过今天动胳膊动手,就再也听不到牵动着的锁链声了。
祝神趿着鞋慢悠悠地下床,身上是贺兰破昨夜给他换上的春衣,深色的碧蓝绸缎,下摆做得长了些,垂到祝神的脚后跟,时不时扫过地面。
他披着外衫晃到门边,才瞧见贺兰破一身正装,腰间佩着雪掖,正单膝跪在一棵桃花落尽地树下给醉雕喂食。
春风拂过,树影娑婆,几片叶子纷纷扬扬落在贺兰破的周围,他的头发束得一丝不苟,侧面的眉眼依旧锐利,脸上神色却很温和。
祝神倚在门边,恍然间觉得这一幕与梦境中十二年前的小院依稀重合,小鱼还是小鱼,不管七岁还是二十岁,永远都会在某个他赖床的清晨安安静静跑到院子里,和醉雕一起等他苏醒。
如果以后每天醒来都是这样的日子也不错,祝神心想。
这时贺兰破有感应似的往这边抬头,祝神便抱着胳膊笑道:“收拾这么齐整,又要去哪?”
贺兰破薅了薅醉雕的脑袋,拍拍膝盖起身,走到祝神跟前,发觉祝神穿得很少,便先摸了摸祝神的手,感觉不凉,方道:“顾氏易主,古家祠堂的青杖法师如今效忠新主顾龙机,北部恐有尸变之患。”
“尸变?”
贺兰破解释:“去年我同你一并去过古家祠堂,当时已经有许多人受青杖法师所害,额间有绿印者,如今都是供她驱使的行尸走肉。古氏作祟多年,现下尸变人数已不计其数,倘若青杖法师一旦启动念力,北部自上到下必定大乱。”
贺兰破话没说尽。当年他们所见额间绿印者,几乎全是进了祠堂之后一夜之间性情大变,自此受了法师念力而被控制神智。那样强大到能改人神智的念力,并非区区一个青杖法师所能修习——对方得了戚长敛的帮助,正如十几年前戚长敛控制和清洗祝神的记忆一般,法师念力入侵到每个人的思绪,将他们变成了傀儡。只是青杖法师对那些平民百姓所做的,远比戚长敛对祝神下手重得多。
当初戚长敛的神魂刚刚从十二年前贺兰破那一刀的封印里挣脱,身体还冻在丘墟,尚不能行动自如,只有念力可以波及沾洲,与那个青杖法师发成交易。双方交换的条件,便是他帮助青杖法师控制北部平民,而对方则帮他引诱祝神现身,顺便去丘墟拔了那把刀,解除凤辜对他的封印。
眼下那个法师在南部修身养息,贺兰氏必须趁她还没恢复元气,找到破解之法。
贺兰破在祝神面前刻意隐去了戚长敛的存在,只说:“听闻沾洲东部,南北交界之处,那座废弃百年的天子城中有一样宝物叫鸾铃,可以涵盖所有法师念力,控制阳间孤魂及一切活死人的行踪。我要去一趟,帮阿姐把东西拿到手。”
他说完,一眼不眨望着祝神,仿佛在征求同意。
祝神凝着目光审视他半晌,末了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扬起唇,转身往屋里走:“又出门,动不动就出门。”
这便是默许了。
贺兰破对着祝神的背影笑了笑,去后方牵了马,再要走时,祝神便披着披风独自站在小院口上等他了。
一帘风月的山坡下是数十个整装待发回府的从侍,贺兰破往山下走了几步,突然顿住脚,猛地转头奔上去抱着祝神亲了一口。
“等我回来,十天……七天就好。”他抵着祝神的额头,“回来以后,我们就走。”
祝神低垂眼,长而密的睫毛盖住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珠。两个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好好吃饭,不要受伤。”
贺兰破走了。
祝神在一帘风月等了六天,每天他都坐在那把摇椅里,数着头顶最后一朵桃花几时凋落。
他觉得好生奇怪:以前贺兰破也时常夜不归宿,尤其在贺兰府那一个多月,贺兰破忙着休整一帘风月,最长的时候接连三四天都不见人影,有时匆匆忙忙回来同他吃一顿饭,又或者守着他睡个午觉便急急地离开。那时因他知晓贺兰破左不过是在飞绝城周边打转,不会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再者贺兰破的归期总是不定,兴许一两天,兴许大半日,祝神等着等着,一不留神就听见贺兰破回家的脚步,那时也并不觉得时间是多漫长难熬的东西,总是一眨眼贺兰破就回来了,再一眨眼,贺兰破又走了。
这次贺兰破远去天子城,原定十天,却承诺他只要七天,分明七天也不算长,可祝神日日躺在摇椅里,算着归期,连等一朵花落地都快没耐心了。
岁寒日暖,贺兰破回家的前一晚,四月天里,一帘风月莫名下起了大雪。
祝神先是早早钻进了被窝,因为天冷,便叫守在院外的一应小厮侍卫全都回了房,整个山庄寂寂无声,祝神在烛火下听着屋外风雪呼啸,却辗转着睡不着。
小鱼要回来了。
他每每闭眼,脑中就想起一个声音——小鱼要回来了。
他睁眼望着床顶,帷幔垂在眼前,像模糊的云端。祝神计划着他们下山后要去的第一个地方,应该是喜荣华。他是喜荣华的掌柜,那里有他处了十年的朋友和伙计,这些都是贺兰破告诉他的。只是待在贺兰府那么久,又搬来一帘风月,因为身体原因他一直没能去过十六声河。
应该去一趟的。去看看他一手建好的酒楼是什么模样,再跟里面的朋友好好告别——他就要和小鱼浪迹天涯了。他们会随心所欲地踏足沾洲每一个地方,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贺兰破会陪着他把想看的风景都看遍。最后找一处好山好水,或者回到一帘风月,带着醉雕,看每一年桃花开谢。
真好啊。祝神想着,好到他躺在枕上都情不自禁笑出来。
他无可厚非地认为这样的生活是他一直以来都想要的,至于以前为何没能实现,又是什么困住了他,贺兰破没有告知。祝神觉得这并不重要,人活着本就不是为了追本溯源。过去的事情属于过去,而眼下,还有三个时辰,他就能听见贺兰破归来的马蹄声。
祝神不知不觉又翻了个身:屋外雪下得这样大,小鱼回来时的路好不好走?
门前积了那么厚的雪,反正自己也睡不着,要不出去扫一扫吧。说不定扫着扫着,就撞见小鱼提前回家了。
小鱼此刻一定马不停蹄地在往家里赶。
祝神披上二月的披风,去马厩旁拿了笤帚,从屋门前慢慢扫起雪来。
他把庭院里的积雪扫出了一条小道,一径通到院门口的山坡上。
扫完了雪,祝神拢着披风坐在门槛上,对着那条回家的路发了会儿呆,便回到了房中。
不一会儿,他又打开房门拿起笤帚,把小路上重新铺就的积雪又扫干净。
房屋中的烛光温暖明亮,从窗户透到外头,把屋檐外的雪照成昏黄色,直亮了一夜。
祝神这夜开门关门出来扫了七次雪,每次扫完,总要回头对着山坡上的小路看上一会儿。
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坐在门前靠着门框,迷迷糊糊打了个盹。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祝神撑开眼皮,正以为是贺兰破回来了,却见一个高大挺拔的陌生男人朝自己走来。
这人的面孔使祝神感到熟悉,过于深邃的五官甚至有几分脱离了中原的长相。祝神下意识把脚往回缩了半步,没有起身,只抱着膝盖仰头,微微眯眼道:“你是谁?”
戚长敛在他身前蹲下:“我找了你很久,祝神。”
祝神心道:看来以前我和他认识。
“你不记得我了?”戚长敛问。
祝神从不被动,不答反问:“你找我做什么?”
“我找你……”戚长敛目光幽暗地看着他,似乎在认真思考祝神的问题,“我一直在找你。以前找你,是为了把你带回家;再然后,是为了让你想起我;这次……这次我只是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我现在就在家里。”祝神对他的靠近感到不适,蹙起眉道,“过得很好。”
“过得很好?”戚长敛的视线在祝神脸上逡巡着,“你怎么会过得好?明明上次你还那么痛苦……一声不吭就走了——你的病好了?”
“好了。”祝神别开脸,戚长敛和他靠得太近,几乎叫他闻到对方身上那股寒凉的气息。那种莫名的熟悉几乎使他头皮发麻,回答完最后两个字祝神就闪躲着起身,要往屋子里去。
“等等。”戚长敛拉住他的手腕,“你又不记得我了?”
祝神瞥向侍卫休息的院子:“我不记得很多人,不止你一个。”
他试图把胳膊从对方手里抽出来,奈何戚长敛力气远比他大,祝神挣扎了两下,对方无动于衷,他便冷静下来,耐着性子道:“你看过我了,可以走了。”
“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这话让祝神凝神扫了他一眼,迟疑道:“你……”
祝神其实是想知道的,他对自己一无所知的过去始终有着探索的欲望,虽不是强烈到非知晓一切不可,但那些素未蒙面的朋友,活在贺兰破口中的人,他时常想见一见。
祝神问:“你是喜荣华的人?”
“喜荣华算什么东西。”戚长敛把他拉近身前,垂目道,“我是你师父。”
“师父?”祝神仍握紧了拳,被戚长敛抓住的手腕往自己身前别着,“我有师父?”
“有,不止一个。”戚长敛微微松手,把祝神放开,“你要不要恢复记忆?”
祝神:“我……”
话音未落,戚长敛冷不丁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祝神脑中好似闪过一片白光,思绪蓦地停滞了一瞬,再回神,却见戚长敛握住他的双肩变了脸色:“你把我忘了?”
祝神莫名其妙:“我刚才就说……”
“你彻底把我忘了?”戚长敛打断他的话,攥着祝神胳膊的十指逐渐用力,捏得祝神两肩骨头生疼,“再也想不起来了?”
祝神咬牙忍了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憋足了力气一把推开戚长敛:“你放开我!”
他抬脚迈向院子,意图往侍卫休息的地方去,却被戚长敛拽了回来。
祝神扭头,对上戚长敛逐渐发红的眼睛:“你怎么可以……”
祝神怔怔的,直觉支使着他一步一步往后退,心中打鼓,每一步都退得小心谨慎。
戚长敛蓦地将他拉进怀中:“祝神,你忘了我……你怎么可以忘了我……你不是要一辈子恨着我吗?你怎么能忘了我!”
祝神抬手抓住他的衣袖:“你先放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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