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露出职业微笑,友好作出风险提示:“你知道,心理咨询是出乎本人意愿的。如果他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
“你对我就有办法。”刘姿长呼一口气,“Tina,一个就够了。他不能是第二个Tina,我也不会让他成为第二个Tina。”
Tina,十几年前年红极一时的女歌手,刘姿当做女儿一样对待的艺人,在她生日那天,从酒店顶楼一跃而下。
刘姿主动谈起Tina的死亡,是我们咨询成功的开始。
将他们相提并论,此刻我也明白了,李洹载对她而言,是另一个期待,也是另一种寄托。
“我会尽力而为。”我回答。
我送她出大楼,她看一眼李洹载的方向,离开了。
2.
人每天都会说很多话,发自肺腑的,心口不一的,装腔作势的,无论是哪种表达,都深深来源于他们内心的想法。
识别那些防御、攻击、敷衍背后的动机、成因,让咨询者重新发现自我,重新找到出发点,是我的工作。
也所以,如果防御够多,抵触够足,我是没有办法展开工作的。
建立信任,是人与人社交的第一步,也是我工作的第一步。
接到护士报告:李洹载两天没有下过床,进食全靠营养针,排泄全靠护工。
我将两天内搜集到的所有资料做了整合——李洹载,父母离异,各自组成家庭,成年后经济独立生活——预备开始工作:
我在院子里掐了几朵玫瑰花,一个开得刚好,一个半开需要关照,还有一个含苞的骨朵,找个普通水杯放进去,就去拜访他了。
我进门的时候,他醒着,看着天花板,眼睛一眨不眨的。
心理咨询的高级病房跟医院的VIP比更加柔和一些,但缺乏生机。所以窗外的玫瑰田、园林很重要,激起对外界的关注是一切的开始,他甚至不愿意下床的情形下,我把它们带进他身边。
会发生什么呢?
他没看我。
我把水杯放在他床头柜上,三支花乱插着。我左摆弄,右摆弄,它们始终乱叉着。于是我放弃让它们展出一些形状的想法,自言自语:“没有营养剂了,不知道能开几天,得提醒护士每天换水啊。”
然后我退出房间,嘱咐护士不要换水。
剩下的是等待。
我需要了解他的生存方式,缺爱的根源可以是父母分开对他不管不顾,也可以是他在残缺中摸索到理想的情感模式。表面上看,失恋,造成现在这一切的,到底是吴樾本身真的那么好,征服了他对爱本身的评判标准,让答案唯一;还是他在吴樾身上寄托的东西,是他对他人生的全部答案,对方换一个差不多的,也能够成为正解……这样的逻辑关系,完全不一样。需要应对的也截然不同。剥离,还是,重塑。
但首先,他要正视外界。
花会开,也会谢。
3.
“李洹载下床了,他扔了一朵凋谢的花,给花换了水。怎么看出来的?水有点多了。”
第四天,我收到这个消息,准备了一套茶具和花茶,再次拜访。
门有一丝缝隙,我看到李洹载确实下床了。花瓶被他放在阳台边接受日光,落地窗开着,他站在室内的阴凉里,望着窗外出神。
“我可以进来吗?”我端着餐盘,叩门,问着。
“你是医生,你一直都有权利随时进来,不需要问我。”
他背对着我,淡然说着。
我第一次听到他开口说话,声音略嘶哑,许久不说话,也不进食,这是很自然的反应。
花在太阳下,晒得很好。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在茶几上放下我的水壶,动作很慢,因为斟酌着要不要开口试探,他现在的认知进展到什么程度。却没想到他先开了口:“我还在魔都吗?”
“嗯,这里是西三环外。”我拿毫不客气打开热水壶,注水,等着泡茶。
热水壶烧水,轰隆隆隆。
李洹载揉了揉脸,深呼吸着,自言自语:“很近……去看看?车……”
他似乎完全忘了我也在这,说完就开始筹谋。
离什么很近,他想看什么?
车是不可能了,他来的时候,只有刘姿留下的包,里面应该不会有车钥匙,更无论是车。
所以他对我说这句话,我一点都不意外:“你住在这里吗?”
“不,这只是我的工作地点。”
“你怎么上下班?”
“开车,车是租的。”
“你能载我去一个地方吗?不会待很久,你下班前一定回来了。”
我好笑地看着他。
没有得到回音,李洹载才看向我,面带疑惑:“如果你不愿意,拒绝我就好。”
“现在是你有求于我,所以你需要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才会考虑,带不带你出去。”
水开了,我把它倒进茶壶里,洗茶,倒水,再次注入,玫瑰花茶展开,我慢慢把它们倒进杯子里。
李洹载考虑完毕,双手抱臂,靠在墙边:“你问吧。”
“你想去哪?”
“南三环有一个在开发的文创园。”
“为什么特意过去?我记得你的公司在市中心,你家也是。”
李洹载沉默一阵才回答:“吴樾那里。”
“你从哪得知他在那的呢?”
“我雇了一个保镖,安插在他身边,他会不定期跟我报告工作情况,我是这样知道的。”
“刘姿知道你雇保镖的事吗?”
“知道。”
“她没有试图阻止你?”
“但我还是雇了。”李洹载开始不耐烦,“你到底还有多少问题?这跟我拜托你的事有什么关系?”
终于有情绪波动了,这才是真的开始。
我笑起来:“说真的,你没回答我之前,我考虑带你出去的可能性尚且有八成,因为你生活不能自理,还在打营养针,带你出去有利于散心。但现在,我不带你出去的可能性,是九成。”
“浪费彼此时间好玩吗?”
“知道我为什么不带你出去吗?”
李洹载的表情冷峻极了,或者说,他开始厌恶我。
我慢慢回答:“失恋、恢复需要时间,都可以理解。但你居然安排人盯着吴樾。现在开始,你需要向我证明,你不会伤害吴樾。在你证明之前,我会禁止你的任何出门安排。别试图跟安保打架,他们都是专业的。我应该说得足够明确了吧?”
李洹载的手放了下来,垂在身侧,他错愕地看着我。
我喝完我的茶,收好杯子之前,他再也没有说什么。
于是我退出门去,对他的房间加强安保监护,嘱咐护士安排正常的一日三餐。
下一次,该去咨询室见面了。
毫无疑问。
控制行为往往伴随伤害。
语言,辱骂,肢体,软暴力,暴力……或者更多,限制人身自由。
失控的种种行为背后,一念之差,就会让爱变成恨,扩大爱不得的伤口,成为暴力的源头。
李洹载雇保镖,保护吴樾,没有告知吴樾,本身也可以说是一种限制人身自由。
我从李洹载的错愕中看出,他并不是想伤害他,但谁知道呢。
如果他不从根源上正视自己,并准备好新生活,那他永远走不出来。吴樾永远处在一种被盯梢的风险之中,他永远知道他在哪,趁他不防备的时候,想做什么事都可以。
这触发了犯罪条件的前兆。
4.
又过了三天,我驱车抵达办公室,跟助理核对今日候诊名单的时候,助理告诉我,李洹载是第一个。
我看了时间,他是那天立刻告知护士要预约的,然而最近我有空的时间段是现在,于是他只好等了三天。
有点好笑。
其实留院查看的只有他一个,他可以随时找我。
护士向我报告:“这几天他一日三餐都按时吃了,吃得不多,但是逐步开始自理了。”
反馈在他进门时得到验证:他穿着宽松的棉打底衫和运动裤,趿拉着拖鞋,神情比起前两次见面松弛很多,重要的是,他剃了胡子,尽管眼神依旧疲惫,但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
穿着住院服来见我也不是不可以,或许在他看来略失礼貌。
总而言之,这是适合深入聊天的时候。
他进门时我在倒茶,他叩门,我说请坐,他打量了四周,很慢才坐下。
“你喜欢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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