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公布的七监区积分榜,3042号囚犯陆星野的名字在首位。
管教在周日的鼓励大会上表扬陆星野,说他三十八条倒背如流,生产线效率第一,保持良好积极的心态面对狱中生活,值得大家学习。
陆星野被点名,起立,昂首挺胸。
管教一身英武警装,锃亮的皮带结实地系住腰身,他站在台上,威风凛凛,像头豹子。
陆星野觉得管教精神漂亮极了,于是拔正脊背,模仿着这头豹子的身姿。他敛眉沉目,双腿绷直,稳重地扎在地上。
豹子声音高亢铿锵,气魄惊人,问众囚犯,“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服刑。”齐声喊。
“你们的目标是什么?”
“新生。”更加激昂,犹如惊雷破空。
管教满意地点头,犀利的目光扫过这一张张脸,他要保证,每个人都不自暴自弃,每个人都乐观向上。
“很好。”只说出一句话,坐在最前排的3011号犯人突然窜起,像支箭,直射向墙壁。
陆星野快速反应,猛地抱住他。3011疯狂地挣扎,表情狰狞,他像野兽一样踊跳,又像蛇被拦腰斩断,濒死之际发出嘶嘶喘息。
“让我死,我受不了了。”3011说,陆星野看他嘴角涌出白沫,眼皮剧烈抖动,人逐渐倒下去。
两个管教面色凝重,架着人就往外跑。
3011,在这之后的一周,陆星野都没见到他。据大家私下的流言,3011被送去心理治疗,因为在辅导室冲撞医生,又罚关禁闭三天。
对于3011这个室友,陆星野多少知道他的经历。
外出务工,揣着给老婆买的金项链高高兴兴回家,还没进门,放荡不堪的声音便传入耳中。3011不可忍恕,抄起窗口的铁铲,怒呵破门。看见自己的亲弟弟跟老婆赤裸地扭缠在一起,白花花的生肉晃得眼疼。他没犹豫,也不心软,拍死弟弟,又拍死老婆。这时,儿子放学回家,惊叫一声,3011就此痛哭出来,疯了似的往外去,抱着铁铲跑进派出所投案自首。
半个月之后,3011重新出现。管教们对他多加防备,而其他囚犯则是避而远之,生怕3011再发疯连累自己。
只有陆星野,主动申请与3011成为互助队友。管教点头,表示赞赏,额外奖励陆星野两个积分。
周日下午,陆星野跟3011一起上汽修课,任务是拆卸并重装发动机,检测引擎故障。
一人一只沉甸甸的扳手,旋来拧去,在太阳底下折射出刺眼的白光。
陆星野额头冒出汗,他不仅要学习如何拆装,还要时刻注意3011的神态行为。
起初,3011情绪平静,配合陆星野取进气歧管,用棘轮扳手拧螺栓。他们动作很快,是所有小组第一。
管教捏着警棍在3011附近来回走,见一切如常便松懈警惕。3011并没有表现异样,只是专心学习,还拿笔记录,态度认真。
中途课休,陆星野洗手,想喝口水。3011站在原地不动,他先是观察拆卸的零部件,接着紧紧捏住了穿心螺丝刀。
也就是瞬间的事,当水从喉口经过,陆星野在一片宁静祥和之中听见了动人的汩汩声音,不知是他喝的水在流动,还是血。
陆星野愣了片刻,立即转身。他看见3011手捂住腹部,血花从指间绽开,热烈涌动,为这春天点缀一份鲜艳傲人的美丽。
3011朝着陆星野笑,转身投入阳光。他将深陷的螺丝刀拔出,鲜血喷射,溅在陆星野身上。
同样粘稠,同样温热,犹如邵斐死在他手里。生命以如此痛苦而绝望的方式流淌,无法挽留。
陆星野在恐惧与强烈的希望中冲上去,他必须要救下3011。
3011决绝而狂躁,他有力地挥舞手臂,扭曲身体直至畸形,他奋力怒吼,犹如厮杀拼搏,为实现自己的死路杀出重围。
陆星野囚住3011的手,与他争夺那把锋利的能置他于死地的凶器。
3011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他尝试将螺丝刀再次扎入自己腹部,戳穿脏器,流出体液,生命完结于此刻。
“放手。”陆星野红了眼睛,他用劲反扭对方的手腕,当一声,尖锐的沾满血的螺丝刀终于掉落,砸在地上。
几个管教将仍在弹动反抗的3011按在地面,陆星野帮他捂住伤口。触碰到那肚子,柔软,随着呼吸起伏,有波动的韧性。血在他手里流,在他眼前纷飞,像是泛着寒光的刀片,割断了他所能见的光明与出路。
3011再次被架走,陆星野登时瘫倒在地。他被管教拽起,去清理血迹,又被送进心理诊疗室。
陆星野在雪白的房间里轻轻颤抖,对面的医生问他,“你在想什么?”
陆星野摇头,只是喃喃,“五月三日,阴转大雨转晴。小斐留下来很多植物园的门票,我今天去那里看帝王椰。它们终年青绿,叶子坚硬如刀,树干笔直粗糙,从不倾倒。我站在树下,听风动,听鸟飞,直到下雨。帝王椰的树叶茂密,层层累叠,罩在我身上,犹如对我的呵护。我很高兴,又觉得温暖,因为感受到了小斐的心。他讲,我就像这帝王椰,叶片碧汪汪,顶端直上云霄,年年拔高。他叮嘱我,以后都要这么活。后来,我又去池塘看红睡莲,睡莲未开。我冒雨等待,等到雨停,红睡莲还是紧闭花瓣。直到太阳出来,我转身回家,不再等它。”
“你喜欢红睡莲?”医生问他。
“他死了。”陆星野脸色发白,手指绞紧,“我杀了他。”
陆星野俯身,手捧住脸,像是坍塌了,“小斐,他那么年轻,那么可爱,可是,可是他——他就让我给杀了。”
“我每天都在害怕,怕小斐的眼神,怕小斐垂死的笑容。他看着我,有惊恐,有不甘,有疼痛,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我比他更害怕更痛苦。如果可以,我愿意让他杀了我,我愿意自己去死。”
“那你当时还有别的办法去阻止这场杀戮吗?”医生一针见血。
陆星野猛然抬头,眼泪迸出,“我有。”
“什么?”医生追问,“你还有什么选择?”
“小西。”陆星野泪水涔涔,“让小西死,两个活一个。”
“那你会让他死吗,你做这样的选择,现在后悔吗?”
“不——”陆星野发狠,眼神变得很凶,“我不后悔。”
“既然不后悔,为什么还要回头。就算回头,你依然会杀他,而除了杀他,你没有其他出路。这样,一切就又成了死局,你一辈子都逃不开。”医生站起来,温暖的手掌附摩了陆星野的头,“你保护了你爱的人,这对你来说就是最好的意义。”
陆星野盯着地面上的一块光斑看,它随着树叶的摇晃而波动,像蛟江潮水,在他心里反复流。
“当初没选择,你现在有选择,可以忏悔,可以修正,你可以再来过。”
阳光攀上陆星野的脖颈、脊背,他感受到无比的滚烫,像一根淬火钢铁钉入身体。他重新坐起来,骨骼抻得笔直。
医生笑着说,“今年夏天来得早,太阳猛烈,把土壤跟水面都晒烫了。我昨天去植物园,发现红睡莲已经开了,叫你弟弟拍张照片给你看吧。”
“他最近很忙,马上要高考了。”陆星野说。
“那就等他考完,睡莲会开一整个夏天,你们有很多的时间。”医生说,“今年来不及,还有明年,后年,每一年。”
陆星野从这一刻起就在等夏天的到来,直到2010年高考结束,暑热终于漫入蛟江。
陆星野收到了邵西臣的来信,这封信简短,却让他吃惊又疑惑,邵西臣在信里写:“哥,我要去香港找陈予洁,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原因,等我回来。”
六月十号下午,亲情通话时间,陆星野接到了邵西臣的电话。
对面传来嘈杂的人声,英语粤语交杂,老板在大喊鱼丸牛杂是谁要的。陆星野问邵西臣是不是在吃饭,邵西臣嗯了声,说这家茶室的猪扒包烘得很好。等下吃完去油尖旺红馆,参加陈予洁的“再见面”歌友会。
陆星野让邵西臣看完演出去维港坐天星小轮,他说,“那里夜景很美。”
邵西臣却讲自己没时间,明天,最晚后天,他办完事就搭飞机回蛟江。
“你到底——”陆星野说到一半就被打断,邵西臣既然刻意隐瞒,陆星野知道,怎么问都不会问出来。
通话结束之前,邵西臣突然问陆星野,“你记不记得你答应我,要带我到香港过冬天?”
“记得。”陆星野回答。
邵西臣又问,“那你记不记得说要买珍妮曲奇给我吃?”
“记得。”
“你还说要一起去动物园散步,去石澳游泳,去重庆大厦吃咖喱,记不记得?”
“记得。”
“哥,你食言了,又骗我一次。”邵西臣说,“你记住了吗?”
陆星野沉默片刻,通话自动掐断,他在恍惚之中告诉邵西臣,“上个月我救了3011的命,今天通知下来,奖励三个月的减刑。”
“小西,我们一起去香港过冬天很近了。”陆星野说,“我都记得。”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红馆再见面
茶室里的电视上滚动播放着娱乐新闻,“玉女掌门人离婚真相大曝光”,“绯闻女友曝邰乐琦性癖好”,欢声笑语与八卦议论交杂,邵西臣却无暇顾及。他起身,正打算结账,听到一则报道:陈予洁诞下“龙子”复出,龙大佬晚年得子喜不自禁,赠价值上亿的港湾别墅。
邵西臣转头,盯住屏幕里陈予洁的脸。她仍然那么漂亮,风韵神采不减当年。
老板找零,拍邵西臣的小臂,在看到他的脸时突然惊叹,“你生得好似Yuka啊!”
邵西臣点头,似讲玩笑,“是啊,我小时候以为她是我妈妈。”
“嘿嘿,少发梦啦!”老板转身,又扑入厨房去忙碌。
邵西臣离开茶室,搭地铁去九龙找尖仔。尖仔递给他一张记者证,拍着胸脯向他保证,“放心啦,坚过石坚。”
邵西臣付钱,揣着这张证就往红馆去。他到的时候场馆门口已经人流涌动,Yuka的发烧友个个都兴奋得面红耳赤,高举彩画应援牌,声嘶力竭地喊她名字。
电台记者托着话筒讲完场外报道纷纷进馆,邵西臣紧跟其后,被保安拦住时不慌不忙地亮出尖仔搞来的那张假证给对方看。保安只是匆匆一瞥,搡他背,邵西臣就这么混在人堆里顺利进去了。
陈予洁这时正在后台上妆,被突然涌入的记者吓一跳,眼皮抖得沾不住亮片。化妆师小怡按住陈予洁的肩膀,轻声细语地讲,“姐姐放心啦,龙哥有请人对付他们的。”
记者们在外面纠缠着经纪人,从陈予洁的新专辑问到龙大佬投资的新电影,最后又将话题扯到他们的儿子龙琪身上。
“听说Yuka要带小Lakie到大陆去住,蔓姐,是不是真的啊?”记者收了话筒,只当是挚友交谈,笑着问经纪人。
经纪人眨眨眼看,避重就轻地说,“我哪里知道Yuka的私事,她只是提过想回杭州去住。”
邵西臣偷偷挤过人群,不动声色地往偏僻的拐角走。有两个穿黑西装的高大男人截住他,邵西臣交给他们一张照片,说道,“我找陈予洁。”
对方看到照片之后神色一惊,狐疑地打量邵西臣。其中一个拿着照片进化妆室,另一个仍然守在门口。
大概五分钟,男人出来,朝邵西臣一点头,侧开身说,“请进。”
化妆室灯光打得暗,陈予洁坐在松软的沙发里看娱乐杂志,杂志上放着一张照片,是她跟邵孟齐在蛟江大桥上的合影。落日余晖将他们的脸烘照得青春漂亮,甜蜜灿烂。
十九岁的陈予洁,还是个年轻靓丽的女孩,却已经小腹半挺,邵西臣在她身体里已经有了四个月的生命。
十四岁,他们见过一面,邵西臣小小的个子,瘦弱的脸庞,被扔进泥水里,滚得肮脏,像条无人看顾的野狗,陈予洁甚至不敢回头看他一眼。
今年,邵西臣二十一岁,他们终于再见面。
陈予洁胆战而欣喜地看着邵西臣,他变得如此高挑凶猛,脸上的骨骼纤细,却将锋利与强韧勾勒得淋漓尽致。这样一个小孩,总是容易让人联想到雪原上奔跑的狼。他疾驰在丛林,飞奔在荒山,有纵横天下的气魄,比如此刻,陈予洁在邵西臣的逼视下不禁站起来,她先开了口,“邵西臣——”
这是她除了生命,唯一留给邵西臣的东西。一个名字,一个毫无意义的符号。
邵西臣走到陈予洁面前,开门见山,“妈,我想见弟弟。”
“什么?”陈予洁追问,“你要见谁?”
“Lakie,龙琪。”邵西臣肯定地回答,“我的小弟弟。”
陈予洁被这荒唐的请求惹笑了,她问邵西臣,“你为什么要见小琪?”
“我想弟弟了。”邵西臣说,这时,他想到了邵斐的笑脸,明朗生动,跟大屏幕上龙琪的稚气笑容交融。邵西臣几乎分不清,到底谁是谁,但是不要紧,他们都是他的弟弟,他一样喜欢,一样疼爱。
“邵西臣,你是不是疯子?”陈予洁惊惶而疑惑,她不解地问,“你认识小琪吗,你就说想他。”
“他是我弟弟。”邵西臣说,“我们天生就有割不断的血缘,我当然认识他。”
陈予洁捏住邵西臣的手臂,质问道,“邵西臣,你到底想干嘛?大老远从蛟江跑来香港找我,你跟我说想见小琪?你是不是恨我也恨到他头上了?”
邵西臣摇头,重复道,“妈,我想见弟弟。”
陈予洁盯住他,觉得不可理解,邵西臣继续说,“我要带弟弟回蛟江。”
陈予洁倏地站起,抄起桌台上的香水瓶扔出去,狠狠砸中邵西臣的眼眶。
“妈。”邵西臣单手捂住眼睛,迫切地逼上去,他高大的身体在灯光里投出一大片浓郁暗影,压倒在陈予洁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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