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多惧怕这个声音,如今就有多厌恶。
对方假模假式地寒暄。陈贤难受得疯狂深呼吸,听也听不进去,他打断父亲,直接主动领导话题。
“你和那女的,过得好吗?”
电话那头,陈锴很是意外。从没被陈贤这样关心过,也从未听过他这样提起他的后妈,不是用贱人或是什么别的脏话称呼。
他应了几句,很快把此番通话的目的和盘托出。
陈贤其实根本不在意父亲回答什么,但后半段的内容让他非常震惊。
没想到,那个妈妈盼了多少年的事居然成真了。张沛霞得了重病,不久于人世,这时候想起自己还有个大儿子,想再见见高明,也见见陈贤,求得他们的原谅,好安心上路。
“呵!”陈贤听罢蔑笑一声:“老东西,你还真是克妻啊。”
“儿子……”
“别这么叫,脏了我的耳朵!”
“爸爸也有苦衷。”
“苦衷?什么苦衷让你抛妻弃子?你是自作孽不可活!”
陈锴被儿子呛得想立刻掐了电话,陈贤这边也是一模一样。
“真是报应啊,我又相信老天有眼了,我得把这个好消息跟我妈分享一下,没准她一高兴就好了。”陈贤笑了笑,又补上一句,“人之将死是吗?笑死,这时候想来洗白。”
“……她可能活不久了,留点口德吧,别这么说了。”
“她死活关我屁事!”陈贤怒道。
“那你不用回来!”父亲又恢复了烦躁的命令口吻,“她儿子高明是你同学吧?你找一下,把他联系方式推给我。”
陈贤听笑了:“你现在真是转性了啊,老东西。别人家的闲事你都管,怎么没见你当年管管我和我妈?”
“儿子……”对面沉默了一会,放缓了语气,“当年是对不起你们母子,可我尽量补偿你了,那么多年抚养费我可一分没少给,你要去留学,我多问过一个字吗?不也是要几十万学费都掏给你了?我自认为不亏待你了……我和沛霞,也一起过了二十多年了,她不像你妈是个疯子。我们感情很好,婚姻这事,你没体验过,理解不了……”
陈贤把手机拿远,不再去听他父亲罕见地袒露心声。
是钱的问题吗??
都是推脱,都是借口,他听了恶心。
“我不认识她儿子,挂了。”
说归说,但这通电话陈贤无法当不存在。
他总觉得自己有事情瞒着高明,想问问他对张沛霞到底是什么感情,却张不开口。这番话在脑海翻滚,如鲠在喉,吞吞吐吐就是说不出来。
高明一直病着,陈贤怕这时候跟他说这些,让他情绪不好更难好转。
直到一天晚上,帮高明调整姿势的时候,被失眠的人儿软软抓着,央求自己陪他说说话时,陈贤才问了出来。
“你有什么想见的人吗?想见……你妈妈么?”
高明痴痴地反应了一下。
什么情况这是?
一直拖拖拉拉地病着,过得没什么干劲,卧床比较多。但竟然看起来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已经无可救药到,连陈贤都愿意为自己而主动提起他最恨的人的地步了吗?
见她干嘛啊?让妈妈看到自己这个样子,是想看她伤心吗?她会伤心吗?高明甚至不确定,她还记得有自己这个儿子吗?
妈妈会不会伤心又怎么样呢,最终伤的不也是陈贤和自己的心吗?
早就没那个执念了。
没有任何必要。不去在乎她还在不在乎,是他能想到最大的报复了。
高明盯着自己的手指尖,它们有些发紫,感觉也比之前更麻木。
“不想见。”他说。
陈贤一直低着头左手捏右手地等他回答,有点意外得到的是这么斩钉截铁的否定。
这可能是他们母子今生最后一面了,他想了想,又追问了一句:“不用顾虑我,你真的不想见吗?”
高明想都没想地重复:“不想见。你问这个干嘛?”
“没……”陈贤欲言又止,“我就是想,要是能找到你妈妈,你会怎么做。”
“信息时代了,陈贤,真想见的话,怎么会见不到呢?”
“我还以为你很爱她,也能原谅她。”
高明有些意外。不过陈贤愿意聊这些,那可是求之不得。
他去摸床板遥控,把床头升起来。天旋地转,很快松了手。
“当心,坐起来没事吗?”陈贤在护着他。
他忍着难受点点头,弱声道:“帮我……拿杯水吧。”
“有点烫,慢点喝。”
捧着陈贤递过来的水,放在嘴边吹了吹,蒸汽腾起来,盖在眼前,在那白色里,高明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无数难眠的夜里,那个幼小无助的自己。
那口温热通过食道流进身体的瞬间,有一股强烈的委屈反涌上来。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与世无争啊?我哪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淡定?”高明缓缓开口,“实话跟你说,什么宽容大度、都是假象。我可以原谅,但是不能释怀。因为我忘不了那痛,是比身体的痛要绝望千倍万倍的。”
陈贤抬头看向他。
“我不曾释怀过,爸妈先后抛弃我,我也是恨的。我恨他们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能再给生活一次机会。可恨有什么用呢?他们都走了,走不出来的只有我自己。”
他说着说着流出泪来,时而叹气,却没有一丝抽泣,只是眼泪无休无止地淌,陈贤擦也擦不尽。
“爸爸死后,我有想过去找我妈。我想问问她,她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了吗?她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吗?……但何必呢,让她走吧。任何不愿意留在我身边的人,都随他们去吧。放过所有人,才能放过自己。”
陈贤默默地听着,把憋着的话反复咀嚼。
“其实恨到极致,才是我这样吧?” 高明兀自继续,“不再在乎了,提起他们,就像提到一切其它平淡的记忆,它们存在,但不会激起任何波澜。我没有通过遗忘去逃避,我只是不再在乎了。”
“我现在在乎的,就只有你一个。”高明说着去拉他的手。
陈贤主动迎上去,反将他的手握住,问:“你会想亲耳听听忏悔吗?”
高明愣了愣。
“无所谓吧,我已经原谅了,听不在乎的人倒垃圾图什么呢?图场心潮澎湃,图个功德圆满吗?”他说,“重要的是自己走出来,而不是指望别人做什么。”
陈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确实怕为了实现张沛霞的功德圆满,让高明心潮澎湃,结果反而是害了他。仅仅是说起这话题,已经让孱弱的青年如此激动了。
就剩嘴硬了,小骗子。
真不在乎会哭成这样?
陈贤想着,把一团团被他眼泪浸湿的纸巾扔进垃圾篓,双手一起握紧他微凉且无力的手。
病痛已经折磨他至此,没必要为了别人,再让他冒任何险。
于是陈贤把这件事都咽回了肚子里。
“陈贤,我不是在劝你什么。”病榻上的人还在继续,似是想为自己解释,“人如何对待自己的情感,没有对错。我只有一个准则,就是任何过去的情感和经历,都不可以成为我未来的阻碍,不可以妨碍我好好工作、好好玩乐、好好爱。”
“嗯,你做得很好。” 陈贤点头。
“你也试试嘛,向前看。”
陈贤探身吻了他额头,应道:“嗯。向前看。”
“其它的都不重要,我就是觉着有点委屈你,明明最在乎,却亏待你。”这人的眼睛亮晶晶地追随着他。
“你哪有亏待我?”陈贤摸了摸高明的脑袋。
高明微笑着给他细细数来:“人有二十六块脊椎骨,我恰好被收走了一半的支配权。我只剩百分之五十的自己了,就算用它百分百爱你,也只有别人一半多……一共三十一个节段的脊髓,我能控制的可能就十四节吧?这样算你更亏,还不到二分之一呢。”
“还能这么算呢?”陈贤心疼地陪着他笑。
“你不用太爱我。这样到我走的那天,我不会太担心你。”床上的人嬉皮笑脸。
“呸呸呸!你在放什么屁!”
你要是给我玩殉情那招,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你小子……”陈贤瘪瘪嘴,也故意呛他道:“别自作多情了。”
玩笑,不知哪句真哪句假。
终究没能把电话内容转达。
只是没把事实全部透露,没关系的吧?应该不算是欺骗他吧?
陈贤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和自我怀疑。
转念又安慰自己,高明说得很对,都什么时代了,如若真的有心,谁又找不到谁呢?他选择不见,自己应当尊重。
第113章
“宝贝,起来吃晚饭了。”
高明被从昏睡中叫醒,陈贤声音和抚摸都非常轻柔,可还是害得他心悸得快要活不成了似的。
身上没有一丝气力,下肢和右臂却不自主抽颤起来。
“做复健累着了吗?睡了这么久。”陈贤正拉着他手腕看着智能手表上的记录。
头晕难耐,高明闭着眼浅浅摇了摇头。
“不舒服就多休息,别勉强,离答辩还有时间呢。你把自己逼得太急了,以前都没见你这么频繁去复建,身体要有个适应过程的。来,喝水。”陈贤唠叨着将水壶递给他。
高明咬着吸管嘬了两小口,渐渐清醒了些,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陈贤帮他按揉双腿。
答辩时间定在了一个月后。
毕业论文初稿只简单改了改,就从导师手里通过,送了外审。
进度推得这么快,是好事,可高明开心不起来。导师的严格人尽皆知,之前也没少听同门抱怨论文被逐页挑毛病。到自己这,竟如此顺利,就像赶人走一样。
还有一篇研究文章也投出去了,一切都是在等结果。这世界对自己的要求,就只剩把身体养好了。
可正是这点最低的要求,才当真是在难为他。
“好些没?能起来吗?”陈贤安抚好了他不听话的肢体,又凑回来接走了他手里的水壶。
高明冲他笑笑,伸了伸左手,细声细气道:“抱我嘛。”
那人笑着俯身过来。
接着,额头被吻了一下,上身被扶抱起来,安放在枕头和垫子上靠着。
意识朦胧间听见他说:“就在床上吃吧,我煮了莲藕排骨,还有西芹百合,行吗?”
“行。”高明其实一点胃口都没有,可哪舍得扫陈贤的兴,他那么忙,还专程回来做晚餐,高明看在眼里,感动又心疼,“但我要陪你上桌吃。”
“真的吗?”陈贤笑他,“你那点精力全费在外面了,回家就变小懒虫,居然主动要求活动?”
“懒还是要懒的,谁叫我哥宠我。”高明缓过来了些,说话也有力气了,闹着朝他伸伸手,“抱我抱我!”
大小病痛还是延绵不绝,可有陈贤无微不至的照顾,尽可能帮他把生活上的障碍降到最低,还好过一些。
保守治疗没有明显效果,整条右臂的感觉都有点奇怪,有时手也会无力,太重的东西不太能握得住,推轮椅也更费劲,常常因为两侧用力不均而偏向右边。高明不希望陈贤看出来,在他面前尽量不动作。多撒撒娇,陈贤也就惯着他。
夜里被闹钟吵醒会让他心悸,如今夜里翻身排尿多是由陈贤帮忙。那人蹑手蹑脚生怕吵醒他,可高明近来睡得浅,容易憋气,陈贤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离开的,他都一清二楚。但血液循环不好,他整个人都疲乏无力,就算醒来也做不了什么,反倒彼此尴尬。
每天醒来,依次看见床头的温水、挤好的牙膏、保温的早餐……高明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他只能把自己的时间都排满,忙起来就不会去自责。只要还能坚持,就去康复中心,要么就是请理疗师上门。休息的时候就疯狂动脑子,所有和课题相关的专业知识和文献,他又都熟读了一遍。
时间越接近答辩,焦虑就越难忽略,他也越寝食难安。
感觉快要到极限了。
但好像是他们之间的默契,谁也不提生活有多难,留给对方的都是笑脸。
陈贤每天工作千头万绪的,回到家还有数不清的辛劳等着,从进电梯到开家门前这段路,他要叹好多次气才能走完。但打开门的那一刻,无论先前是什么情绪,他都会挂上一脸的轻松乐观。
这种感觉,和从前有点像,又好像完全反过来。
以前无论在外什么样,回家面对母亲,都要表现得顺从严肃、忍辱负重、同仇敌忾。
习惯了。
陈贤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情绪这种东西本就是可以用表演覆盖的。
可他是不是真的开心,高明完全看得出来。
但看出来也只能干着急,往往什么都做不了。把衣服从洗衣机拿出来晾上这么简单的事,他都能累到在轮椅上睡着。后背和手臂痛起来,洗澡、换衣服、甚至挤牙膏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真的很烦躁。神经痛得精神恍惚,手上不慎掉了东西,还没来得及捡,大腿上的肌肉就抽颤起来。熬过这阵痉挛,又觉得恶心想吐。
所以说是陪陈贤上桌吃饭,只是为了之后难受起来去厕所方便。
精心准备的营养餐都变成了负担,不吃完,陈贤回来看见又要念念念,可多吃几口又要像现在这样,好不容易吃下去的又全呕吐出来。
高明靠马桶边的助力杆撑着身体,眼泪口水模糊满脸。
想死。
他控制不住自己起这种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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