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病都太折磨了,这虚脱感真的受够了。可除了像这样,趁家里无人时无能狂怒地哭一鼻子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
熬吧。
熬到毕业……熬到……能放开陈贤。
演讲稿已背得滚瓜烂熟,PPT也做到了尽善尽美,专业知识也储备得面面俱到,只剩身体状况百出。临到答辩前几天,高明还发了次烧,心率一直下不来,吃什么吐什么,虚弱得几乎坐不了轮椅。
大家都劝他改期,可高明无论如何也不松口。陈贤担心得团团转,恨不得给他关进医院里。
到了答辩当天,那家伙强撑着也要去学校,大有一副不让他去他就死给自己看的架势。
陈贤也不跟他拗了,也想着赶紧完事吧,高明实在心太重了,无论拖到什么时候答辩,怕都是要大病一场的。
他默默帮他绑腰托、换上正装,帮他把一头软发梳利落。
“喏,眼镜。”
高明很是意外地看着如此好说话的陈贤,准备了一肚子的论辩都没机会说。他接过眼镜戴上,审视了几眼镜子里的自己。
“帮我系个领带吧。”
“嗯。”陈贤应着,拉开抽屉,挑了条红色的出来,征求意见。
高明指指旁边:“那条蓝的吧,低调点。”
——那是之前去陈贤办公室,一眼就被他俘获时他系的那条钢蓝色的条纹领带。
陈贤挑挑眉毛,取出被指定的领带捋顺,边帮他系边问:“紧张吗?”
“也没什么可紧张的,没有人比我更懂我的研究了。”高明答得官方,坐得直挺挺的。
陈贤很快打好了,帮他整理衣领的手没停,嘴角带着笑。
高明看着蹲在眼前的人,眼神也温柔了下来。他抬手捂住胸口,笑着泄了气,道:“但是心脏在怦怦跳呢。”
“把心安好吧,这身可是我的无敌铠甲,每次穿它谈事必成,给你加持呢。”
“嗯……谢谢。”高明乖乖点了点头。
“怎么谢?”
高明愣了愣,无奈道:“结束了任你处置,行了吧?”
陈贤笑着站起来摸了摸高明的头:“可是你说的噢,我等下就给曹医生打电话,让他给你加个塞儿。”
陈贤送他去了学校。答辩前半场是对外开放的,他也就跟着听。
除了同门悉数到场,还来了不少其它课题组甚至其它系的人,高明和他们一一寒暄。过了一会,答辩委员会的教授们也都入了场。
不算大的演讲厅坐得满满当当,还有人挤在墙边站着。
高明的导师做主持,做了一番颇为感人的介绍开场。
接着,又一次听高明的演讲,还是那么从容、清晰,只是他讲话的中气远不如以前足了,被麦克风放大仍显声音虚空。他脸色很差,最近瘦了很多,不再撑得起那身西装。尽管如此,他还是讲了好长好长,把他完成的一个个课题全都串起来,汇总成一项完整的研究。
他的眼神虔诚而坚定,几句就将听众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科学问题上,渐渐完全忽略了讲出这些的人,一直被病痛缠身,过得多么辛苦。
自己一直看着他、陪着他,才会明白他导师口中那些轻描淡写的“坚强”、“努力”,到底是有多么不易。他根本是用顽强的精神撑起残破的身躯完成这一切,为填补人类在神经科学领域的知识空缺做出了自己的一份贡献。
陈贤看着那人在讲台边熠熠生辉,觉得如同多年前看到他站在光里。
只是那时候,完全不知道、也顾不得去了解他想要什么,只觉得走廊的那抹阳光像用胶水溶的金漆,牢牢粘在他身上。
很难得看见他在年级排行榜前驻足,很难得看见他稍微认真对待了考试,也很遗憾看见他的名字出现在文科班那一列。
真可惜,和唯一有过的朋友,就此分别了。
当时陈贤想过,如果还能在同一个班,或许有一天他们能和好的。
只是没想到这个和好用了那么多年。高中毕业了、大学读完了、研究生都毕业了、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他们才终于和好。
如果早点认清自己的心该多好,如果早点鼓起勇气,就能早点知道幸福是什么东西。
不过太好了,虽然有些迟,虽然几经波折,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如今陈贤也终于相信有一种叫“缘分”的东西,无论他们曾经选了多不一样的路,最终都会是结伴去到未来的。
所以他不再恐惧未来了。
这未来可以无限延续吗?
陈贤望着讲台上的人儿,不知为何,眼眶积蓄起了泪。
这未来让人好期待啊,就像高明描绘的那个学术理想实现后的世界:严谨、客观、显著、高效、科学、治愈……净是些美好的词。
听起来那么有秩序、那么理想、那么谦卑、那么让人安心。
这就是他的信仰吧。
陈贤也愿意相信他的信仰。
科学讲究可重复性。陈贤想,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他一定要让与高明相爱这件事成为必然,成为第一要务。但他又想要打破命运的可重复性,如果可以做自己人生的神,他想从二十年前的剧本改起,在第一个拥抱的时刻,就在他耳边告诉他:
“小高明,你想要的永恒的幸福,我来给你。”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这颗星的名字有什么问题,标题只能留空了
第114章 镜月
答辩后半程进入闭门阶段,听众都被请出,只留讲者答专家问。
陈贤随着人群出去后,就一直守在走廊等。
离开时看高明的状态已经很差了,有腰托支撑着还歪向一侧,靠手肘撑着扶手才能维持平衡,脸色也一会青一会白。
他想着高明导师答应过不为难他,应该不会食言,但如今高明可能连最基本的流程都坚持不住……
正担心地来回踱步,突然门被微微推了两下。
接着有人从里面帮忙推开了门,高明出来了。答辩委员会要讨论结果,他也要在外面等。
陈贤赶忙迎过去,掏出纸巾帮他擦汗。
“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疼?”
轮椅上的人疲惫地摇了摇头,好像已经没力气多说话。
沉默变成了陈贤的独角戏,他蹲在轮椅边,一边帮高明按腿,一边安慰他:“放宽心,没问题的。你做了那么多,讲得也特别棒。”
“陈贤……”高明有气无力地打断他,笑道:“你现在真的……好啰嗦。”
“这不是怕你焦虑嘛,小东西!”
“你等着……等一下我再出来,就是Dr.高了。”
他和以前还是一个样,还是那个每次真的紧张的时候,总会说一些很臭屁的话来掩盖自己不安的少年。陈贤对他这点简直了如指掌。
他只笑笑,道:“好,我等着。”
很快导师又开门叫高明进去。轮椅缓慢驶走,陈贤蹲在原地给他使眼色,小声叫他:“Dr.高,加油啊。”
隔着门,陈贤听见了委员长那句“congratulations”。他比自己毕业还激动,一拍大腿,从演讲厅门口一口气跑到了走廊尽头。
不仅是觉得为他骄傲,还替他欣慰、替他高兴,想把这好消息告诉全世界。
真稀奇,居然会因为别人而开心地控制不住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充盈,理解不了的、为他人的事而牵动喜怒哀乐,居然都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不同于为自己欣喜,这种感动,带着不一样的完整感。
自己对世界的体验,好像又被填满了一点。
“高博士,回家吗?”
高明眨着眼看这个满脸收不住笑容的家伙,试探道:“真的?可以回家?”
“当然,高博士,去哪你说了算。”
只要不去医院就好,但现在也撑不住再去任何其它地方了,只想赶快睡一会。高明想着,点点头,道:“那就回家。”
“好嘞,高博士,你等我打个车。”
“……你不要一口一个‘高博士’可以吗?毕业论文还没通过呢,毕业证还没发……”
“高博士,这时候反倒谦虚起来了?”
“严谨,保持严谨,陈总。”高明靠着轮椅椅背,憋着笑看他。
“得令,高……准博士,那您希望我怎么称呼您?”
“噗!”还真够严谨,高明无力地笑了出来。
思索了一阵怎么回答,他轻轻吐出一句:“叫我……明明吧。”
陈贤有些意外地重复:“明明?”
“明明很爱你,明明想靠近。”他笑得灿烂。
陈贤没懂他的梗,接话打趣道:“明明紧张的一批,还故作淡定。明明很高兴,还要装严肃。明明很难受,还说不要紧?你挺适合这个小名的。”他说着亲了高明一下,“宝贝,你可说过结束了任凭我处置。”
“听候发落。”高明仰了仰头,又密又长的睫毛自然而然地垂下,显得肆意而慵懒。
“我命你好好休息,从现在起,想吃什么了随时跟我讲,累了就摆烂,困了就睡,其它什么都不要管。”
“又来了,叫我当废物。”高明笑着摇摇头。
“不许乱说话,高博士,你要严谨。”陈贤用极其严肃的语气调侃。
都在意料之中,所以通过答辩并没有让高明太过兴奋。
陈贤却替他兴奋得不得了,老是期待地想给他庆祝一下。
一次次拒绝、一次次看他亮闪闪的眼睛黯淡下去、一次次让他的期待落空,高明实在是做不出。终于到了周末,他晚饭后头没那么晕,蓄谋已久地朝陈贤撒娇道:“我想出去玩。”
“好啊!”陈贤爽快答应。
那人推着他漫步到街心小公园,秋千、跷跷板、摇摇车,还有带滑梯的大型攀爬架……这些平时颇为抢手的游乐设施,在夜晚空无一人。
“我们小时候哪有这种东西啊,真好,简直是小孩最想要的秘密城堡。”高明感慨。
陈贤倚在单车架上,淡淡道:“河道边的涵洞、空场上堆的水泥管,不都是你的秘密基地吗?”
高明紧张地看向陈贤。那些年少时的逼不得已,那些将孤独伪装成孤傲的罪恶过去,最不想被陈贤知晓的、更不想再被提起的,居然被他这样平淡地讲出来。
“我比你以为的,还了解你多一些。”陈贤转头来看他,表情没有任何异样。
“所以你该知道,我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知道你是个天真善良的孩子。”微笑爬上了陈贤的脸,“想玩吗?我陪你。”
双脚悬空,像踩在秋风上跳芭蕾。高明抱着陈贤的脖子,趴在他背上,穿梭于那个五颜六色的塑胶童话世界里。
那人说要把童年和少年的幸福都补回来,要两人份。
街灯如流星入眼,高明试着张开双臂,拥抱世界。
晚风划过指尖,不清晰,但很清澈,是时光的电流感。
好像这么多年终于有一些正反馈了。
这一生可不可以再多些时间?
“我比你高,应该是哥哥吧。”那个稚嫩却能让人安心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
“哥……”他轻声叫着,咬住陈贤的耳廓。
他的同学、他的兄弟、他的爱人、他的累赘,高明全都还没做够。
电动轮椅孤零零被留在路灯下,枯叶翻转着飘落,不一会就积了两层在轮子旁。
这个夜晚没有人见过他们。
没有人见过这两个三十多岁的男孩子。
但隐匿在草丛和树杈中的小动物们,听到过他们放肆的欢笑声。
高明只休息了一两天,就继续没日没夜改论文。不仅要按照外审专家的意见修改,高明还想改到能过自己这关为止,常常一头扎进去就忘了时间,一次次又把身体逼到极限。
整合完一大段综述,高明刚想抬头,突然一阵晕眩,差点从轮椅上栽倒。
幸亏陈贤回来得及时,否则又要医院见了。
意识重新回归时,高明发现自己侧躺在床上。
“我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背后那个焦急的声音唠叨个不停,“这样多危险?你要是都不和我说实话,我以后不允许你一个人在家!”
“怎么?……”高明想回头去看,可头晕让他不能过多动作。
仔细听着那人喋喋不休以外的别的声音,高明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
液体和气体搅在一起,粘腻污龊。
空气好像都变得浑浊,宿便的恶臭迷眼睛一样,让他颤抖着的睫下不停地冒泪花。
“不要啊……不要这样啊……”高明想哭喊,但他没有。
他做不了任何事。
阻止不了陈贤、帮不到自己,再去反抗,只是增加陈贤负累、闹得两人都更难过。
总会被这种现实打败——就算博士毕业了又怎样,他还是个屎尿都控制不了的瘫子。
高明使劲捂住脸,却无法把那种绝望的羞耻感传达到指尖。清醒的状态下看爱人做这些,他还是不能接受,想毁了自己,却使不出力。
“这是有多少天排不出?我以后天天监督你揉肚子。”
“舒服些吗?再坚持下,哥帮你擦擦干净。”
“生过褥疮的皮肤比别的地方脆弱,你得多注意,不可以坐那么久。”背后陈贤好像什么都没察觉,依然边处理边叮嘱。
他帮自己换了新的护理垫,他把自己抱进怀里安抚,可高明能给他的,只有颤抖着的虚弱身躯,还有红肿的眼眶和一道道泪痕。
“宝贝,没事的啊,没事的。”他边说还边亲吻自己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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