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
高明。笑死人了。你这辈子可曾高明过?
拿这个学位有什么意义?证明自己不是一事无成?证明陈贤没有白寄予希望,没白浪费时间陪自己?
到头了。
陈贤和他妈妈分离的间隙,结束了。
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为难,看着他一直逃避的矛盾,日夜摆在表面上?
高明,你也活够了,还奢望什么呢?你该死!
他用左手把自己右手拉下来,用食指勾着操纵杆,让轮椅从电脑桌前撤出来。他坐得歪歪扭扭,腰斜着,双腿曲着朝向另一边,毫无知觉的右脚崴在踏板上,被不知道什么时候痉挛过的左脚踩着。
他不想去管了,这身体让他更觉烦躁,碰都不想碰一下。刚刚把双臂从电脑桌上移下来的时候,不知道又哪根筋搭错了,左手也又麻又痛,根本无法自己去调整坐姿。
身下味道有点难闻,高明低头去检查,发现轮椅座垫上有一小片水渍,边缘还留着一圈焦黄。
恶心死了。
这下不只是要换纸尿裤,家居裤也要脱下来换洗,坐垫也得擦洗。
最恶心的是,自己还做不到,还要等护工来了,腆着脸求人家帮忙。
他越想越无法忍受,干呕了两下,操纵着轮椅转过去从床上拽下一条薄毯,团在身上随便遮了遮——这已经是他现下能做到的极限了。
移动到客厅,看见餐桌上摆着陈贤留给他的酸奶和切好片的香蕉。高明凑近了点,看到那人还贴心地把杯盖撕开了一点开口,留了把小汤匙压在盖上。
高明眼睛一酸,胸口一阵抽痛。
离了他,自己还能是什么啊?
连个酸奶盖都撕不开的废物……
他忍着那种麻涨,努力抬起左手,去拿那杯酸奶。
至少也要,竭尽所能去回应他的体贴吧?
汤匙掉落,高明没去计较,想着只要把酸奶拿过来就算胜利了。他确实拿到了,可当把它拖到桌边,手臂随着重力垂下来的时候,那杯酸奶不知怎么那么重,带着他的手跌到轮椅扶手上。
塑料杯从手指间逃了出去,摔到地上。噗的一声,内容物从被撕开的小口喷出来,射了一地,也溅到了轮椅上。
高明看着自己造成的新麻烦,愣了很久。
第119章 蚀月 Eclipse 下
算了吧。
这样的生命。
高明恍惚地动了动右手手指,操控轮椅想去找纸巾。好巧不巧轮子转起来轧到了地上的酸奶,瞬间打滑。
“啊!……”他被那突然的失衡吓出一身冷汗,惊慌失措地扶住扶手不敢再动。
陈贤……陈贤……
他在心里无助地喊他的名字。
救救我……陈贤……
许久,失常的心跳平复了,高明又冷静下来。
可他能怎么救呢?
自己身体不争气,凭什么叫别人一同承担?
因为爱他?
太好笑了。
你已经不配再爱他了。
有阳光从门底的缝隙射进来,高明萎靡地地盯着地板上的那束光发呆。
近处是膝盖朝相反方向外撇着的孱弱双腿,掩藏在皱巴巴的毯子和薄睡裤下。
真碍眼。
高明闭了闭眼,良久才抬起头重新睁开,环视了一圈这个温暖的家。
为了适应他的需要,家具全都摆在轮椅动线之外,一路上一条过门石都没有。墙边放着好些辅助器具,双腿的充气按摩仪整齐地摆在沙发扶手上,饮水机立在低矮的边几上,都是自己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客厅的窗帘杆上总是晾着一张床单,基本上替代了窗帘的职责,都是自己的杰作。
这整洁和温馨让他心里好痛。
自己的存在简直是玷污了这个空间。
无法容忍自己再待下去,他想从陈贤的关爱里逃离。
他朝家门移动过去,轮子空转打滑了好几圈,差点把他摔下轮椅。想死的心空前的强烈,他抖着手,试了好多次,才终于找到一个角度让左手能靠近门锁,又费了半天劲才打开了它。
阳光刺目,光明令人失去光明。
过了一阵才看清外面那个他无数次想跳下去的天井。天上又有飞机划过,轰隆隆的响声在楼群间回荡许久,才终于消失在地底。
天晴得可怕。
这么好的天,应该更容易通往天堂吧?
他解开胸口和腰迹的绑带——小腿上的,他现在够不到了,也就不去自取其辱。他把左手臂抬上栏杆,可身体离天井还有好远好远。
两年前做不到的事情,现在更做不到。
别说跳下去了,他现在连握紧栏杆都做不到。
他勾勾手指,让轮椅后撤。左手又落下来,砸到轮椅上。
好疼。
高明皱了皱眉。
垂头丧气地进了电梯,他决定找找别的方法去死。
怎么这么久啊,明明自由落体只要几秒,电梯却要等几分钟。
有人帮他推开楼门,他来到街上。
这世界好多人啊,他们忙碌、健全、陌生。
条条大路就在眼前,高明却不知道该去哪。
彷徨地坐在路边,忍着疼摸出手机,看到有一条陈贤发来的信息:
「登机,落地给你报平安」。
看看时间,现在应该已经起飞了吧。
陈贤已经没在这片土地上了。
高明抬头看向天。
别留我在这。我也想去。
跟上你,不算犯错吧?不算不守承诺吧?
他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很想加入它们,或者说,让它们带走自己。
让那些沉重的机器,反反复复碾过自己这早该归尘归土的身体,带走陈贤的负累,带走彼此的痛苦。
高明突然想留些话给陈贤,他慢慢打起字。手指不太听使唤,总是按错。脑子好像也不太清楚,写了删,删了写,唯独留着那句:「我好爱你,陈贤,好爱你。」
可这时候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死去的爱人最好早点被遗忘。
早点遗忘自己,陈贤才能早点开始新生活。
最后他删掉了所有字。
手机好重,坚持不住了。
算了,都算了。
对不起,说好了和你一起面对的,我食言了。
原谅我,原谅我。
陈贤……陈贤……你要好好过……不要想我,不要再对暴力习以为常,不要让别人欺负你……
高明看着天空,有鸟飞过,可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
好不舍得。
可今天若是退缩,未来一定还会后悔。
不自觉地想起和陈贤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年幼的他姿势僵硬地环住自己,想起他笑自己把pi抄成了根号二,想起他每一次恨不得替自己疼的样子,想起他在漫天星辰下回应自己的吻,想起每一次十指相扣,想起他终于愿意接受自己,想起他从那么冷淡粗暴变得这么温和柔软……
人死后会去哪呢?这些自己视若珍宝的记忆,能带到哪呢?
如果不能带走,记忆只留存于世间,也太残忍了吧?
陈贤,如果我不在了,你也不要记得我吧。
“陈贤……”
喃喃出这两个字,高明感觉心都被搅碎了。
真的好爱他,爱到可以为了他去死。
可是……
可是他让自己等他回来啊!就和他一次次求自己坚持,求自己不要走,求自己不要放弃他时的语气一模一样。
就算四肢俱废,就算要一直疼下去,也还是,也还是想和他一起活下去啊!
冠冕堂皇,说什么为了他去死,不过是怕疼!
把偷偷摸摸解释得这么高尚,一走了之,把伤痛留给他一人承担。
高明,你无耻!
他看着从楼缝之间直射过来的阳光,好刺眼,把他的卑劣全部暴露无遗。高明难过得当街嚎啕大哭,很快就发不出声音也喘不上气,几乎要在轮椅上晕过去。
一个瘫子在街头这样狼狈,该是多恐怖的画面啊?他边哭边想。
有人围了过来,把他的轮椅推到墙边,七嘴八舌地关心他。
一个人也看不清,一句也听不进去,但他为吵到别人了而感到抱歉。
这场景好像发生过。他想起父亲去世后那段绝望的时光,周围的人也是这样聒噪,好像想在自己身上实践刚学到的心理治疗方法。
后来,是怎么走出来的来着?
被这该死的病打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也有好多人劝慰过自己,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高明想着皱起眉。
但后来,也一样过来了。
甚至,过得还挺幸福的。
怎么做到的来着?
哦……是因为陈贤啊。
是因为那些念想,是因为他的善良和心软,是因为有他陪伴、有他激励、有他支撑。
一次又一次救了自己的人明明还在,怎么自己先想逃了呢?
有什么困难,一起面对,真能找到解法吗?
我……我们还能想到出路吗?
到头来,还没听陈贤亲口说过“我爱你”,就这样死了,多遗憾。
如果就这样死了,陈贤回来该多伤心啊。
如果他回来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做的菜,都没被好好吃掉,该多失望啊……
就这样死掉,真不甘心。
要不,再活活看吧?
总有些留恋能让他在最绝望的时刻悬崖勒马。
“谢谢,谢谢,我没事了。”他平静了下来,抹干眼泪,朝周围的人笑笑。
路人先后散去了,但街上却依然人来人往,不断有新的人投来好奇的视线。
高明想操纵轮椅躲开,但右手拇指不知怎么回事不听使唤,于是他靠胳膊用力带动手去移动。
可是就这一下,手臂突然失去了控制力,神经质地往前一戳,虎口推着摇杆,怎么都收不回来。就是一瞬间,他甚至来不及抬起左手拉回自己右臂,轮椅就斜着冲下了人行道的台阶。
右前轮刚好卡在了下水道格栅的缝隙里,重心被掀高,他失去了平衡——
强烈的失重,接着沥青路面立刻砸到面前。眼中的画面变成一片灰白,黑暗……
——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从街边停着的车之间突然冲出,连人带轮椅翻倒在了繁忙的马路上。
急驶过来的车拉了一道长长的刹车线,后面的车来不及反应追了尾,强大的力把困住了高明的电动轮椅挤得变了形。
嘈杂的城市脉动,刺耳的急刹声音,人群的惊恐叫声,全都消失在了他额头跌落地面的刹那。
第120章 东上将 Diadem
三千公里。
陈贤一路上都是麻木的,直到隔着玻璃看见那掩在病床上的瘦弱躯体,他才找回些真实感。
——只剩下惊恐的真实感。
喘息越来越深,越来越快,有医护拉着他,劝他先坐下,可他只是眼睛直勾勾盯着高明的方向,满脑子都是对于失去他的恐惧。
他想找护工,想问问究竟发生什么。可抬头目光掠过每一张陌生的面孔,心里只徒增无助。
医生拿来一些文件让他补签名,他哆哆嗦嗦接过笔,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明明这两天签了那么多字,明明都签得那么顺利。
纸上的字前言不搭后语地闯进他的脑子,从那些艰涩的医学名词里,他大概明白了些情况。
高明的头撞到了,右手骨折,手掌打了石膏固定,右腿上做了个看起来不小的手术,那上面写着“膝关节多发韧带损伤脱位”还有什么“腘动脉挫伤血栓”……
看不下去了。
“救他……求求你们了……把我的高明还我……”
陈贤这辈子所有求人的话,好像都是为高明说的。
可为什么无论怎么求,都求不到他平安在自己身边?
医生一直在他耳边解释,但他逼着自己也听不进去,只能低声重复喃喃这句请求,就像呼吸一样,是本能的动作。
不知是谁提高声音复述出的那句“没有生命危险”终于被他捕捉到,陈贤心上的弦像是断了,要流泪的酸胀感涌上来。他趁着自己泪眼模糊前,在医生手指着的空位签出些诡异的字迹。
他们带他换衣服,引他走到床边。他仔细看着病床上的人,从头到脚。
高明轮椅翻倒的时候没能抬手保护自己,额头也磕破了,连带着右边眉角和眼皮都有擦伤,上了药又红又肿。好在没骨折也没伤到实质,但造成了脑震荡,人一直不清醒。
他左眼会在昏睡中无意识地半睁开,久久闭不上,正被浸了无菌水的纱布盖着。
更严重的是他被垫高露在被子外的右腿,被铰链支具固定着,需要烤灯保暖。脚上箍着矫形器,露出来脚趾全是青紫的。右手也如此,陈贤触了一下他的手指,全都冰凉凉的。
“你不是叫我放心吗?怎么我才离开一会……”陈贤忍不住掉眼泪,又快速抹去,努力恢复温柔平静,颤着声音问:“太想我了是不是?嗯?”
从不知道自己的心可以痛成这样。
他抬手想摸一摸高明的脸,或是掀一下被子看看其它地方,却迟疑着。
好怕碰碎他。
床上这个伤痕累累的人,就像是被蛋清勉强粘起来的青瓷片似的,陈贤甚至怕自己呼出的气都会使他再碎散一地。
他呆愣愣地站在床边,听着那些医疗设备的声音,恍惚间觉得自己被拉回了两年前。
重获的至宝,又一次失去意识躺在这里。
都是自己的错,怎么能放他一个人在家?他那么虚弱,根本没办法保护好自己,怎么还把他放到轮椅上,任他移动……
陈贤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几乎要站不住。医生把他拉出ICU,又跟他交代了好多。
他们都走后,陈贤坐在地上,才感觉到手机在震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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