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的未接。有护工打来的、客户打来的、上司打来的、还有好多陌生号码……
就像全世界都要找他。
可他谁也不想理。
吵死了。
他想把手机拆了,或者把SIM卡拔出来,躲开所有人。气急败坏抠了一阵,无济于事,心烦意乱得要发疯,他使劲把手机往墙上砸。
“喂!先生!”有个声音喝住他,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陈贤回头,冷冰冰地瞪了一眼多管闲事的人。
“欸,”那人辨认了一下,道:“你是那个……那个……高先生的家属!你怎么在这?”
见陈贤还是无动于衷,她指指自己:“我,罗倩飞,罗护士。怎么我下班穿自己衣服就认不出啦?”
陈贤被她拽起来坐到等候椅上,被她挖着一点一点讲出来发生了什么。
听罢,她也惯例一般劝他:“冷静点,你现在急也没用,高先生是很坚强的患者,听医生的。你也照顾好自己,你想想,他在里面多孤独是不是?你把你想说的录下来,我认识他们秦姑娘,我跟他们讲一下,让他们有空帮你放……”
曾经,高明刚做完手术那会,就有医护建议过陈贤录音,说这样他在没人陪的时间能不那么害怕。可一直到他出院陈贤都没做,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给他听。
几次拿起手机,录音键都按下了,却说不出来话。
想来真是后悔。一想到他一个人面对那么多可怕的事情,自己一次都没有让他知道自己惦念他……
又联想到这次回家,抱着外公的骨灰盒,遗照也没有、追悼会也没有,没来得及和外公说声谢谢,甚至多少年都没叫过他……
这些后悔,让陈贤觉着自己是天底下最失败的人。
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吗?如果现在还不说给他听,以后会不会更后悔?
罗护士陪他一起走到巴士站,告别后,陈贤不知该去哪。
他很累了,可看不到高明就担心到窒息,于是又游荡回医院里。
凌晨的候诊大厅没有照明,只有紧急出口的绿色灯箱照亮着一排排座椅、墙上电子钟的红色数字一秒一秒跳变、暗淡的月光从玻璃天幕透进来。
不知道时间的终止符画在哪,陈贤从没这么不安过。
他随便找了张凳子坐下,打开手机录音机功能,却哽咽到那个名字都叫不出口。
心里有无数爱意想要表达,却不能拉着他的手、吻着他的额头,温声细语说给他听……
空气中有很浓的消毒剂味道,久了也闻不到了。
手机也很快没电了。
这地方冷得可怕,陈贤缩成一团,抱住自己,泣不成声。
第二天被保安推醒,陈贤才发现自己在医院待了一整夜。日上三竿,周围已然摩肩接踵,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往楼上走,刚上了两个台阶,就脚下踩空倒了下去。
多少年没有发过这么高的烧。
原来是这么难受来着。
流了太多泪,他眯缝着眼看吊瓶里的液体都觉得刺痛。
这辈子也没这么不在乎形象过,他放任自己瘫靠在输液椅上,衣服皱巴巴堆在身下,他把大长腿伸得远远的,像一只黑色的大蜘蛛。
他觉得自己可笑,谁也顾不到,谁也保护不了。
生病这么痛苦、这么无助,高明都是怎么熬下来的?
他还要熬下去……
太想他了,陈贤拖着吊瓶晃荡回ICU。医生被他凌乱的样子吓了一跳,不让他进去,只给他隔着玻璃望了望,还把他昨天遗落在这的行李箱还给他了。
真是靠不住,一点都靠不住。
陈贤昏然回到家,一头栽进沙发。
再睁眼已是傍晚。
“陈生,陈生?门哪能都不关?”林叔把他摇醒,“为啥你电话都打不通,问雇佣中心都讲不晓得,出什么事了?小高呢?”
两天内第几次给别人讲了?可一开口,还是控制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头痛得要死,说得颠三倒四,林叔还是明白了。
林叔发现他生着病,自觉把工作内容从照顾高明变成了照顾他。
可陈贤比高明难搞得多,不管几点,醒了爬起来稀里糊涂就要往医院跑,林叔根本拦不住。可他走到楼下就走不动了,躺在路边哭得像个傻子,惊动了值夜班的门卫。
两个大爷组成了联盟,合力给他拽回家,好一通长吁短叹。林叔更是尽职尽责陪着他几乎熬了个整夜,费尽口舌劝他管好自己,发着烧还折腾就是作死……
再去医院的时候,高明已经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陈贤戴着两层口罩,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轮床走,看起来比病床上的人情况还严重,好像被车撞了的是他一样。
他随身带着那一纸协议,每次给别人证明自己是高明的监护人的时候,他的心都会颤得难受。
因为那里面的“意定监护的生效条件”,全都是噩梦一样的词。
看着纸上他和高明两个人的签名,陈贤深吸了一下鼻涕。
支棱起来啊陈贤!
他这么信任你,你却不信任他吗?
“小罗护士说,你是很坚强的。”跟着送到病房,陈贤贴近高明,在他耳边道:“你真的是很坚强的,比哥强很多。”
那些噩梦,你一次次逃离。
这次也一定可以。
陈贤终于找到了点信心,把手落在高明脸颊上,轻轻摸了摸。
“全靠你自己努力,真是太抱歉了。”
“我再也不走了,高明,事情都办好了,我守着你,天天,我天天都守着你。”
作者有话说:
辛辛苦苦做的饭,还是他自己吃了。
第121章 危宿三 Enif
脑震荡没多严重,但陈贤一直都没在探视时间见过高明清醒。
医生说他大脑没有器质性损伤,夜里常会因为头痛醒来,交流还有些反应迟钝。
陈贤有太多问题想问。可他睡着,陈贤又不忍心叫醒他。
帮他改变身体姿势的时候,他会恶心反胃,会很不舒服地挣动两下。可陈贤叫他,他却没什么反应。
身边没别人的时候,陈贤就坐在床边拉着他的左手,把这么多年憋在心里的话反复地说。
那些话,高明醒着的时候,他从来不敢说。
说到最后,只剩一句哽咽的:“醒醒吧,我想你了”,就忍不住趴在床边哭。
可能他搞得太夸张,引得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嘤咛。
陈贤猛地抬起头,看到那人微翻着眼睛,头在枕头上不安地蹭动。
终于那只好看的左眼努力睁了睁。
病房里的光线好像刺激到了他,他身体微颤,紧紧皱着眉头。
“高明!”陈贤立刻叫他,抬手帮他遮着点光,殷切地唤他:“看得到我吗?认得我吗?”
“哥,哥……”高明的声音没一点气力,颤抖着说:“你来啦……”
“诶、诶,高明,哥在,哥一直都在。”
“你妈妈她……咸阿姨她还恨我和我妈妈吗?”
陈贤没想到他张口先是问这个,愣在那不知道怎么回答。
高明哑着嗓子又问:“哥……你恨我吗?”
还没得到答案,他就急着继续:“我太痛了,你能原谅我吗?”
陈贤小心地握住高明的左手,那条手臂输了太多液,摸起来冷冰冰的,无名指还夹着血氧仪的指夹。
他不知道高明这些话从何而起,可能是压在心里太久了吧?以至于见到自己的第一刻,就全都问了出来,竟比自己的问题都多。
陈贤探过身,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没有人恨你。高明,你是天使,不会有人恨你。”
病床上的人睁了睁眼,迷离地四下看了看,道:“这是天堂吗?”然后他衰颓地笑了下,“那个陈贤,说我是天使诶……”接着又表情痛苦,眼看着就要哭了,“可为什么做天使……还是这么痛……”
“哪里痛?哪里痛?”陈贤紧张得站了起来,慌忙道:“你坚持一下,我叫医生!”
医护来检查了高明的情况,把镇痛泵的手柄放到他手边。
陈贤重新在陪护椅上坐下,声音颤抖着重复刚刚医护说过的话:“高明,听到吗?医生说,痛的话,你就按这里,手能动吗?”他说着去摸高明的左手,发现自己的手也热不到哪去。
“高明?用点力气,你握一握我的手?”
被努力地回应了,陈贤感动得又快要哭出来。
医生在嘱咐陈贤,高明在这声音里也渐渐清醒、平静了下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紧跟着陈贤,好像怕他跑了似的。
再后来人们又都离开了,只留了他们两个人。
“哥……你好沧桑……是不是很辛苦?”高明问。
陈贤摸了摸自己的胡茬子,惭愧地笑了下,摇摇头。他亲了亲高明的额头,心疼地盯着他看。
怎么看都不安心,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轻声问起心中的疑惑:“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被车撞到?”
“我……被车撞过吗?”
“你不记得吗?”陈贤顿觉慌乱,“你,躺在这里之前,你在做什么?”
“我在……嗯……我在……”高明很费力地去想,一用力想,就又头晕脑胀,“好像在改论文,哥,我想吐……”
陈贤怕他呛到,立刻站起身,理清他身上的管线,迅速又极其小心地把他身体翻到侧边,由上到下抚着他的背。
“不想了,不想了,啊,高明。调整呼吸……”
一晃两个星期。
右手拆开石膏换药、右膝的伤口也拆了线,要一点点掰开进行被动活动训练,防止肌腱粘连和关节僵硬。
陈贤心里疼得要死,怕护工用大了劲再伤了他,总是小心翼翼地亲自帮他活动手腕手指。高明的手没有力气,陈贤就抢着安慰,怕他多心。
高明近来话很少,问几次疼不疼才会回一声“没事”,可又总是眼泪汪汪的。对于那天的意外,他好像想起什么了,却闭口不谈。
陈贤怕让他去想再惹他头疼,便没再问过。只又确认过一次高明记不记得他是谁。
那是高明受伤以来第一次笑出声,笑他当自己脑子摔傻了,随即严肃道:“陈贤,我就算忘了自己是谁,我也会记得你,会记得自己爱你。”
陈贤原以为交通事故就是事情的全部了,直到一天接到警务处打来的电话。
——交通意外的调查报告出来了。
事发地不靠近路口,那条马路上没有道路监控,但恰好人行道旁有个ATM机,从那小摄像头上调出了录像。
画面不算清晰,只有从高处拍到的轮椅上瘦弱的背影,孤独地停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边。有一束阳光刚好打在他身上,仿佛什么神迹一般。他面朝着马路,只是坐着。
接待陈贤的警员解释说这段时间很长,于是快进视频,周围的人流和车流都变得模糊,人儿偶尔抬头低头,只有建筑、马路、路边停着的车,还有他的轮椅和身体是静止的画面。
过了一小会,那人仰起头,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有路人围过来帮他,把他的轮椅移到墙边,挡住了他的身形。
陈贤看得揪心。在他离开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里,被留在家的高明到底都经历了什么,才会痛哭流涕成这样?
对面的警员看了他一眼,把视频恢复原速。
只见人群逐渐散去,轮椅上的青年又独坐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毫无征兆地驾着轮椅向前猛冲。
那个难以置信的画面让陈贤猛地倒吸了一口气。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捂住嘴,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或者呕吐出来。
一切也就结束在三五秒内。那身影消失在了监控盲区,只能看到轮椅翻倒后翘起空转的防翻小轮。急停住的车上跑下来一个又一个惊慌的人,和路人一起把那团团围住,乱成一锅粥。
警员还给他展示了一些目击者证词,让惊恐更甚。
——所以不是什么车祸。
高明是自己冲到马路上的。
陈贤丢了魂似的离开警务处。
他想立刻就冲到医院找高明问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还没到当天的探视时间。他掏出手机想打过去,但最后还是放下了。
还是当面问,能看到对方的表情比较好,陈贤想。
他没有办法这样脑子乱糟糟地去上班,就近回了家。
家里还是那个冷清的样子。
陈贤鬼使神差地走到高明房门口,倚着门框往里看。
突然想起前两天替他提交毕业论文时,看见封面页上他名字后面接了一串突兀的字符……
「垃圾qsi」
当时以为是什么恶作剧,随手替他删了。
他又打开高明的电脑,在键盘上打出qsi三个字母。
输入法框蹦出来的,都是些诅咒。
他是诅咒自己去死吗?他真的那么想死吗?
——我果然还是,无法成为让你想活下去的理由吗?
陈贤一个趔趄,跌坐在高明的床上。
好像被遗弃了。
还以为自己已经很努力了,还是不够留住他吗?
全身力气好像都被抽了个精干,陈贤没心思做什么饭,只泪眼模糊地给高明煮了一锅玉米面粥。
他以为这几个小时已经够自己冷静的了,可回医院的路上,还是越想越难过、越想越生气。
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陈贤阴沉着脸,一屁股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一言不发。
高明好像很难受,根本无暇顾及他。
陈贤坐了很久,直到探视时间快结束,才深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是故意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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