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嘛还要我拿你什么?存心折磨我吗?
他弯下了腰,那一刻仿佛灵魂深处在叫喊,但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而是用一种哭喊的姿势,沉默地憋住了泪。
不要怪我不敢认识、不敢相信,因为这个叫高明的人,实在是好得太可疑了。
十年、二十年、是同学、是朋友、是兄弟、是爱人,都好得太让人难以置信。
可自己无论和他相处多少年,都还是会下意识怀疑他的出发点,只因他做的一切,都和自己能理解的模式差太远。脑子里先蹦出来的永远是一些伤人的话,陈贤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要怎么宽慰他无私的心。
你给我的够多了。
那些光够暖了。
那些爱,足够我长大了。
足够我学会如何去做太阳了。
他握住高明又凉又无力的左手,帮他攥成拳,哽咽着说:“你收好,我也有,我再给你一倍。”
陈贤呆站着,看着微尘在金色的光里漂浮。
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要怎么生活。
人生中困扰的问题、他寻得的答案、追求的自洽,如今都像被打翻的积木。杂乱的意识里,他只能看见高明的身影。
看见他所青睐的、模仿的、依赖的人,那样温柔地笑着,跟他说:“陈贤,你真的,特别棒。”
陈贤决定遵从自己的潜意识。他拾起手机给人力资源部回了电话,解决了他一直无视的辞退问题。他把电脑找出来,坐在病床边整理要交接的材料。
核心项目早就逐渐剥离,几年的工作数据打包得异常快。当不在乎的时候,细枝末节都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他的人生空白得可怕。
他睡不着,从高明的书架上随便拿下一本,趴在他床边,逐页翻动。
很多年没看过书了,陈贤边看边想,不,应该说几乎就没看过几本课本以外的书。
他对于读书这事和别的事一样,追求成本最小化。不会考的不会用的就不会去看,和升职无关的知识和考试他也都不去了解。
科学、哲学、艺术史……陈贤一行一行看过那些字,手指摩挲过高明留下的笔记字迹。
历史中有那么多不同的思想、自然界有那么多有趣的现象,在高明的眼里、心中、笔下……
或许,这些就是他找到信仰的路。
陈贤把高明曲库里那些柴可夫斯基放出来听。
烈火在暴雨中熊熊燃烧,生命在苦难里婉转吟唱……他握着爱人无力的手,在温和的夜里看到他脸上久违的笑容。
仿佛听到那个站在阳光里的少年用唇语在讲——
“贤哥,你是自由的。别因为别人的错惩罚自己,去你想要的远方,为自己、替我们……”
第139章 【结局II】中
以下正文:
林叔新得了个大胖孙子,请了两天喜假,陈贤一个人忙里忙外,趴在高明床边看着看着书就失去意识了,直接这么睡了一夜。
好像梦到了很多怀念的画面,直到有刺目的光照到脸上,他恋恋不舍地回到现实。
这现实令他惊醒。
他猛地站起身,在确认了高明还好好活着后,才重拾了自己的呼吸。
“嗯……嗯……”陈贤的动静吵着了床上的人,他半睁开眼,不安地吭哧出声。他呼吸不畅,即使一直戴着鼻氧还是嘴唇发青。
“吓着你了?不怕,不怕。”陈贤赶忙安抚他,“有什么想要的?嗯?高明?”
“唔……”高明皱了皱眉,头在枕头上稍稍蹭动了一下,身体却毫无动静。一张嘴,大坨的口水就涌了出来。
陈贤立刻帮他擦干净,鼓励着他表达:“你慢慢说,我一直在听着。”
“我能……洗个澡吗?……哥。”
这是几天以来高明第一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陈贤简直要喜极而泣。
“好的,当然,没问题,哥帮你。”他满口答应着,吸了吸鼻子,“先帮你吸痰,然后咱们吃点东西好么?乖,要么没力气。”
高明乖觉地点点头,特别努力地配合,随后还吃了药和几口营养糊。
他的精力非常有限,最后一口还没咽下就又睡着了,陈贤只能捏着他的嘴用吸痰机帮他将流食吸去,防止呛噎。
等到他再醒来时,已过了正午。
洗澡的事答应得轻松,但陈贤呆坐在那越想越慌了手脚。高明抵抗力太弱,而且他已经无法在洗澡椅上坐住。陈贤愁了半天,突然想起之前买来、一次还没用过的充气浴缸。
浴室里放不下,陈贤腾出客厅靠近卫生间的区域,坐在地上给塑胶浴缸打气。
那东西体积不小,用气筒打了半天都不见充盈——就和高明的生命一样,仿佛要一直萎顿下去,怎样用力都无法力挽狂澜。
屋里开着电暖气,陈贤热出来一头汗。
他心里好难受,好几次放下打气筒冲回病床边查看,怕那人因为无力咳嗽而窒息。
好怕一下看不住,就永远失去了高明。
准备时间太长了,高明又意识模糊地昏睡过去。陈贤烧了一壶又一壶沸水,调好一盆盆稍热的水放在旁边,又把一切想到可能需要的都放在了方便拿取的地方。
都检查好,他回到床边轻轻唤醒虚弱的人,帮他做起身前的准备。害怕轻易抱起他会引发严重的不适,于是仔细地安抚他无法自控的肢体,帮他活动关节。
抽出高明右手里攥着的小毛巾卷,四指自动内缩,变成攥拳的模样,把拇指握在手心。陈贤一手托着他手臂,另一手将他手指轻轻往外掰。
能感觉到他又变瘦了,掌心都失去了肌肉的弹性。指尖也都沾染了灰紫色,陈贤和他十指相扣,一直帮他按摩到手指恢复绵软。
床上的人因为刚刚的被动活动而微侧着身,此刻正轻喘着,双眼无神地看着他。这样的活动对现在的高明来说也是一种消耗,手不动还好,一碰就感觉酥麻中有千万只针在扎。整条手臂都紧缩着,但又动不了,只能咬牙忍着,忍到眼睛都模模糊糊蒙了一层泪。
“你怎么样?哪里疼吗?”
高明勉强摇摇头,没有张嘴,他实在不想老让陈贤帮他擦嘴角包不住的口水。
“手,能自己动一动吗?”陈贤又问。
看着对方期待的样子,高明集中精力在左手上。无名指带着小指的指尖颤了一下,然后卡在了更接近手心的位置。高明看得心急,皱起了眉头,呼吸也变得更急促,喉咙发出像呼噜声似的痰音。
“好了好了,已经很棒了,别急。”陈贤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帮他暖着。
缓慢地升起床头的角度,看着高明脸色变得苍白,脑袋支撑不住似的往侧边歪去。陈贤调大制氧机流量,把手臂从他脖子下面伸过去扶住他。
“是不是有痰?自己试试咳一下。”陈贤说着帮他按住腹部。
因为截瘫平面之上的胸骨骨折尚未痊愈,活动会很痛,高明如今深呼吸都很难做到,咳痰更是不敢想,每次都是折腾半天也只刺激得气管更加难受。
他很努力地靠喉咙带动气管呕了几下,无济于事,轻翻着双眼无助地看向陈贤。
看到怀里的人极度衰弱的样子,陈贤忍不住地想哭,他把头埋到高明的颈窝,缓了一下情绪。
“没事的,再坚持一下”。陈贤抬起头,继续说:“调整呼吸,等下再给你雾化吸痰。别担心。”
“不要……”高明小声哼着,肩膀不住地发抖。他双眉紧蹙,乞求地看着陈贤的双眼,一个劲地摇头。
陈贤怎会不懂呢?高明只是没说出来那句真正想说的话,因为自己一直不让他说。
——他想要的不是自己帮他护理,他想要的是解脱。
人终有衰老消亡的那一天。
在痛苦里挣扎、和命运斗争,真的是什么崇高的气节吗?他活得已经足够辛苦了,自己也不忍看他继续受折磨。
可是要怎么放手呢?怎么能放手呢?
没有人教过。
当年看着高位截瘫一心寻死的阿元,他劝过强哥不要强求。如今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却再也做不到理中客。可能还是出于自私吧,他看过阿元离开后强哥多难走出来。
仿佛精神支柱崩塌,他不能想象高明不在的世界。
他紧抱着高明,带着他的身体一起摇晃,妥协道:“好好好,不要,不要咱们就不做。浴缸里水放好了,来,我抱你起来。”
陈贤先解开系绳,帮他脱掉身上的护理衣,然后托起他的右臂摆在腹部,牵起他左臂搭在自己肩头。拨开氧气管,单膝跪在床上借力,平稳缓慢地把他横抱起来。
“啊啊……”上身刚被抬离床面,怀里的人就痛苦万分地轻叫出声,出气比进气多。
陈贤心疼得手都发颤,停在那个位置,贴在高明耳边压着声问:“很疼是不是?抱歉啊宝贝,我再轻一点。”
落进怀里的重量越来越多,高明右侧的身子毫无动静,膝关节有些僵硬,足尖向下软趴趴地拖垂着。左腿像上了半圈发条一般震颤软踢了几下,却也没什么力气,很快变成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搐。伴随着下身传来排泄的噗噗声,全是重力使然。
“排便了吗?好棒。”陈贤对高明一切的身体反应都非常敏感。他不知道因为低血压而晕眩的人儿此刻能不能听到,但想要把所有鼓励和表扬的话都说给他听。
他的脖颈像要折过去一样没有力量地仰着,陈贤腾出左手拢了拢他的头,让他能在自己臂弯里靠稳。
“好了,起来了,我慢慢走,不颠你,忍一忍。”
身体感觉虚空又没底,高明很怕地呜咽了两声,涎液又从下垂的嘴角滑了些出来。
陈贤就近在沙发上先处理了脏污的纸尿裤,才又小心抱起他靠近浴缸。
浴缸在地上,把人抱进去不难,但是要放得缓慢平稳很难。陈贤只能一边深蹲,一边顺势跪在地上,先让他坐进去,再扶他躺平。
怀里的人吸不上气,呼吸急促而浅弱,气道发出嗬嗬的可怖声响。有知觉的身体部分接触到水,他一下子受了刺激似的睁大了眼睛。
“呃呃……”高明恐慌地四处寻他。
陈贤立即安慰:“没事的,我扶着你呢,不会呛到水,别害怕。”
那双小鹿一样泪蒙蒙的眼睛,很快颤了颤,恢复了以前那般明澈,透着爱意和轻怜看向自己。只是看着看着,就渐渐失去了准确的焦距。
他的心肺功能太差了,没几分钟,就缺氧到指尖都发紫。
陈贤赶快拿起手边的压缩氧气罐,把面罩罩在高明口鼻上。他一手抚摸着他的额发,另一手给他挤着氧气。心想应该等到护工也在的时候做这些的,至少还能有人搭把手。
可是爱人好不容易提了要求,怎么忍心让他再等?
就这样等人恢复些,给他洗一洗身体,又要帮他吸氧,还要惦记着水温,时不时加热水,陈贤忙得不可开交。
一番折腾,病重的人儿坚持不住,合上了眼。
“舒服些吗?高明?”陈贤怕他睡着了着凉,非要跟他说点什么。
“嗯……”高明勉强挤出一抹笑,“暖的……有家,真好……”
陈贤打开塑胶水阀,一边给他挤着压缩氧气,一边看着带着泡沫的水排走,高明形销骨立的身体逐渐露出水面。
第140章 【结局II】下
他好像真的快要走了。
这个念头飘进陈贤脑子里,他忙抹了把脸上的汗,不再往那去想。
用水瓢舀着大桶里的热水又帮高明冲了一遍身。水排尽了以后,陈贤赶快用浴巾盖住他的躯干,然后用柔软的毛巾擦过皮肤。
一寸一寸,细弱的脖颈、蜷缩的手指、弓起的脚背……他身上的新伤旧伤,都像刀子拉在陈贤心上。
被折磨得千疮百孔的爱人,如今唯一的愿望就是解脱。
想起高明对他说过:“我爱你,所以尊重你的一切选择。”
陈贤托起高明的上身,手摸到他项背上的两条疤痕。
好像触电了一样,陈贤怔了怔。
就算是太阳也有燃尽的那天。
那些燃烧、爆炸、坍缩,仿佛都在眼前。
“高明啊……”陈贤跪在地上,把头深深埋进怀里人的颈窝。
耳边被轻吻了一下。
陈贤抬起头,看向他的爱人。
他微笑着。
——还是那个温柔的少年。
他的左手好像动了动,然后砸在了浴盆边。
“怎么了?要什么?”陈贤忙问。
“对不起……”高明嘴唇青紫,还执意要继续说:“……抱不了你。”
陈贤帮他把他的左手臂拢到自己背上。
“不用道歉,哥抱你。来,哥抱你回床上。”
“哥嗯……想,去你那……”
“我的床你躺着会不舒服。”陈贤说。
高明嘴唇动了动,没有再说什么。
“……好,好,都依你。也不知道我那有什么好,你这么稀罕。”
“有……你。”高明眯起眼睛浅笑了一下,缺氧让他又昏昏欲睡。
陈贤用浴巾裹好高明的身体,把他抱回自己床上。他没有给他穿纸尿裤,而是垫了几个加厚的隔尿垫,然后用自己的被子帮他盖好。
陈贤回到高明房间,把制氧设备的电源拔下来,整套搬到了自己床边。
下午两点多,阳光在陈贤房间的窗台上照下来很窄的一条线。
他索性也躺在了高明旁边,侧着身朝向他,看他在细颤的睫毛。
“高明,高明……”他牵住他温软的左手,在他耳边不自觉地轻唤。
“嗯……”刚洗过澡,高明累得要虚脱了,好不容易收获的一点祥和,也被身上各处此起彼伏叫嚣起来的不适驱赶走,让他又想用昏睡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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