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呼唤,和十几年前的完全重合。
那个一丝不苟的纪律委员又来催他交检查了。此刻抬头一定又能对上那双黑洞洞却闪着光的眼瞳,能看到他以为自己藏好了的期待。
高明心里有小聪明得逞了的喜悦,偷摸扬起嘴角,决定在课桌上再多趴一会。
可怎么当年没发现,那人叫得那么轻柔,带着对不得不要吵醒自己的歉意,和一种温软又隐忍的情愫。
那年高三。
他私下打听了理科实验班那个木讷寡言的同学的高考志愿。
他们只是昙花一现般的旧友,早已分道扬镳,今后也会是南辕北辙。
高明站在操场上接受烈日的洗礼,恍惚地盯着主席台发呆,头顶热得像在发高烧。
主席台长桌上铺着红绒布,在他眼里是染满鲜血的尸帐。风吹得它轻摆,像汲取了生命一般,仿佛下一刻就会变做血盆大口扑咬过来。
绝望由来已久。
自儿时失去玩伴,自见证承诺被推翻,自见识到利用和背叛……
世间美好,是真的吗?
好像有视线锁在自己身上,高明转头去看。
那个站得笔直的身影伫立在人群之中,他白色的校服POLO衫像在发光。
那个所有志愿都报了几千公里以外大学的人,那个一直牵动自己情感和命运的人,正若无其事地看着别处的远方。
“陈咸,好样的。”
“离开我,离开这,去你想要的远方,为自己、替我们,找到幸福和自由。”
愿望没变过。
只是没想到能被这样深爱着,没想到幸福就是在他身边。
几乎失去一切的时候,有个不离不弃的爱人,恰好圆上年少纷散的旧梦,何其有幸。
高明把头往陈贤怀里蹭了蹭。
“醒了?宝贝。”那人温柔地吻上来。
高明微笑着哼了一声当回应。
“你摸摸看。”陈贤说着,好像塞了一片什么又薄又硬的东西到他手心,高明动了动手指,那东西发出砂纸般的声响。
他听到陈贤在耳边解释:“你想要的,杨树叶子。只不过,不是油绿的,而是金色的。”
高明朝他笑笑,他戴着眼罩,没有真的去确认颜色。
他记得自己早就看不清楚东西,已经很久都不能看清陈贤的样子了。户外光线太亮,会刺痛他的眼睛,所以总是戴着眼罩。
他记得陈贤带他离开了医院,远离了城市,到了一个感觉熟悉却又未知的远方。
这是哪里,他不知道。
怎么来的,他也不知道。
也可能陈贤说过,毕竟陈贤事无巨细都会说给他听,但忘了,就说明不重要吧。
这里有湖、有落叶乔木、有鸟鸣犬吠。
有陈贤寸步不离,有他无微不至的照顾。
这个家里,有个透亮又防风的阳光房。陈贤在这种了些绿植,装了套监护设备,在木地板上用床垫被褥搭了个窝。
天暖的时候,陈贤会把他抱到这,陪他一起晒太阳。
陈贤说他想歇歇,也来个gap year,学学年轻人的潮流。
陈贤时刻都在等他醒来,总在第一时间牵他的手、安抚他、吻他。
很快,在这陌生的环境里,他也觉得安心了。
“因为,秋天到了呀。“陈贤在他身边躺下,搂着他继续道:“还有,前几天不是降了温?这两天又回暖了,我看新闻说城南的丁香又开了一茬。宝贝,虽然不是春天,也可以带你去看。”
“什么都……差着点儿。”高明笑着动了动手指,被陈贤的手握住。
“什么都,是最好的安排。”他又说。
“嗯。这世界,是所有可能的世界里,最好的一个。”陈贤附和,“再等等,进十二月,这里应该会下雪。到结冰了,哥带你去滑冰车……”
陈贤述说着未来,给他希望,无论是否真的能达成。
现实如陈贤这样的人,能做出如此违背个人哲学的事,定是他最极致的温柔和理智了。
高明笑着答应,一字一字地慢慢回应,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等看够了雪景……哥……带我去看风滚草,还有,袋鼠……大战火烈鸟……”
“好、好。宝贝,哥都记得。”陈贤好像不舍得他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一样,轻拍着他的身体,亲吻他的额角。
有时候觉得陈贤什么都不懂,有时候又觉得他懂太多了。
就是这个理性的人,有一天抱着他说,自己想明白了,爱是不能过度理性化的。只允许积极部分留存,痛苦的部分不被接受的话,那不叫爱。
所以不许歉疚,不许觉得自己是拖累,不许随便说放对方自由。
……被教育了。
高明每次想起来都哑然失笑。
陈贤用简单几句话,封堵住了自己所有的刻意驱赶,和一切打着“为爱人好”的旗号,而对生活的弃言。
只是这是什么时候说的来着?也记不清了。
“宝贝,趁这两天不冷,我们进次城吧。”陈贤又开口。
听到这话,高明警惕起来,喉管里又有了痰音。陈贤叫他一起进城,那除了去医院就没别的可能性。
陈贤马上抚顺他的胸口:“不怕啊,明明,徐教授发消息说三期试验开始招募了,让我抓紧带你去做个评估。”
果不其然,高明没猜错。他喘了两下,哼了声“不要”。
“怎么又赖皮了?不是之前答应得好好的吗?”陈贤用手指刮了一下他的鼻梁。
“什么时候……答应了……”高明噘嘴。
“上一期做完回家的时候啊,是谁拉着徐教授的手信誓旦旦来着?”
“……上一期?”
“才过去多久就忘了?”陈贤捏了捏他的手,“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徐教授叫你一定要坚持参加?亏得人家费了半天劲才私下帮你分到了新药组。”
高明完全不知道徐教授是谁,一头雾水地问:“你在说什么?”
“别闹,宝贝。”陈贤用了些嗔怪的语气,随即探进被子,像怕吓到他似地,边轻轻触碰边问:“这里还疼吗?”
陈贤的手正摸在他左侧肋间,是之前骨折过的位置,第二次手术后,那里的皮肤一碰就针扎一样地痛。
现在还是不太真实的触觉,但完全不疼。
高明摇了摇头。
“就明天吧,我去打电话约主任。”陈贤还是那个说一不二的样子,对带他去医院这个事业极其上心。
陈贤再回来时,把晚饭也准备好了。
“刚刚有特别厉害的火烧云,很像凤凰的翅膀,你有没有看到?”陈贤说着,好像反应了一下,才又道:“你怎么还戴着眼罩?要我帮你摘?”
高明奇怪,自己眼睛看不了那么亮的光,陈贤怎么不记得?他张了张嘴却没问,只点头同意他帮自己摘掉眼罩。
夜幕已降临,高明看出去,天际线上还有一线白。目之所及都是芒草和巨型的狗尾巴草,银灿灿的,随着秋风习习而动,像海波上的月影。
“这是……山上?”
“是啊。”陈贤停住盛汤的手,困惑地看过来。
“我们怎么……在山上?”
“不是你说的吗?想要离星空更近。”陈贤凑过来摸他的额头,“也没发烧啊?……这山那么不好爬,碎石粒很多,差点给你摔了,你不记得吗?”
高明一点印象都没有,一双没有准确焦距的眼茫然看着前方,皱起眉。
陈贤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在故意吓我吗?让我担心?”
没有呀,高明想说。
但真说出来才是让爱人多忧心。
所以他吐吐舌头,调皮地笑了一下。
陈贤已经架好小餐桌,在他面前布好菜。
“吃吧。”陈贤说着端起碗扒了两口,看他迟迟没有动作,停下筷子,问:“怎么?小懒虫今天想要我喂吗?”
高明在等他帮自己戴助力手套,楞在那不知道说什么。
他记得自己的手一动就麻痛难耐,一直都乖乖忍着,不敢有任何多余动作。
看陈贤纳闷地盯着自己,他试着动了动手臂。
随便一抬,左手就从被子中挣脱了出来。
那种感觉,很轻,很轻松。
高明把手伸到眼前看了看,还是那样细瘦,无名指和小指有些蜷缩无力,但他可以很好地控制左臂移动。
最重要的是,不痛。
“你怎么了?很反常啊。”
“我可以动?”
陈贤像听到了笑话:“这是什么话?我们又没有在玩木头人。你随便动!”
“你说的‘上一期’,做的什么?”
“你在考我?”陈贤又贴了贴他的额头,盯着他的眼睛观察,“你那个锡纸烫学弟家帮忙介绍的临床试验,医大开发的纳米药,适合你的……那叫什么来着?……噢,亚型。”
“冯绩?”高明皱眉,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介绍陈贤和他认识过。
“对对,他爸是附院的领导。你当时不是还跟冯院长探讨过机制原理吗?狠狠装了一逼。”陈贤回忆着,笑了出来,“你还说,等好了要给徐教授课题组打白工呢……”
想不起来。
结果都是好的,不记得那些痛是怎么熬过来的,便也不必深究吧。
入夜后山间的空气有些冷,陈贤给他披了件外套,边吃饭边担忧地看着他傻兮兮地乐着研究他自己的手臂。
失而复得的喜悦,让高明觉得这些年的一切挣扎都值得。这真心实意的欢笑,足够偿还这些年流过的泪水。
他把手伸向天空。
睁大眼睛,繁星像一张网在他眼前铺开。裸眼视力下,他看到的是丝丝星芒往各个方向发散,模糊成一片连结着彼此。
近处也有一个璀璨的光斑,正追随着他的左手而摇晃。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朝着这近处的光点坠落……是一只温暖的手包裹住了他的。
高明动了动,让彼此十指交握,两枚戒指摩擦在一起。
“想要星星吗?小傻瓜。”陈贤问。
“谢谢,已经抓住了。”高明欣慰地笑着,手上用了点力,“这是最明亮那颗。”
--------------完--------------
作者有话说:
哈喽哈喽,各位善良的小伙伴们,超级感谢你看到这里哟!你的支持对我一直都特别重要,是我坚持到最后的动力。中途有几次我都不想更下去了(因为太忙、因为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文被盗什么的),但是看到有你们在呢,还是决定把故事讲完。
说来惭愧,我都没看过几篇网文就斗胆提笔来写,很多黑话都不懂,避雷是啥都不知道,罪过罪过。
攻受这个问题,其实也一直都没想明白。高明一直是主动的那个,如果他们在十年前就在一起,他应该会是攻吧?但是如今现实不太允许啊,所以这事上,就劳烦陈贤主动吧。
这个故事本可以写的更凝练,但因为揉了很多私货进去,最后就是这样,啰啰嗦嗦,居然写了40w……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担待!
第138章 【结局II】上
(看过【结局I】并不影响继续阅读本结局。命运已对高明太残忍了,现实不能无限逃避,或许这才是真正好的结局。)
以下正文:
终于真的办了出院,救护车把高明拉回了他心心念念的家。
从担架床上把人抬到家里的护理床上,都几乎要了这脆弱青年的命。
陈贤太怕了,怕到只能寸步不离,时时刻刻就垂头丧气地在床边坐着。他怕高明偷懒不好好呼吸;怕他睡太多,忘记了自己和世界千丝万缕的联结;怕他过度消瘦的手指遗落了他们约定的指环……
除了替高明忙碌,他就没从那张椅子上站起来过。
房间里并不安静,制氧机和充气床垫的气泵声、床上的人随着呼吸发出的细微轻哼、还有空调的制冷闸的开关声……
可从始至终没有人和他说话,世界空白得可怕。
他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了。
床头的花和他一样,蔫头耷脑的,瓣片都败落在桌上。
陈贤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没有什么想做的。
除了守着高明、看着高明、给他喂水催他下咽、到翻身时间帮他调整姿势、在他排泄的时候帮他清洁、在他吸不上气的时候第一时间帮他吸痰……
其它的什么,都和他无关。
他好像在等高明的生命终结。
可高明要是死了,这个房间里的一切也就都死了。
高明偶尔有力气睁开眼,可他好像很失望,一言不发。
眼神里也什么感情都不剩了。
是自己一次次让他不要说了,是自己扼杀了他。
答应过他要过好自己的生活,他一定是失望了吧。
这过的是什么生活?
这不是他们任何一方想要的日子,这不是高明能容许他过的生活,也不是高明可以接受自己过的生活。
可能要日落了吧,陈贤想着,摇摇晃晃走去窗边拉开帘子,窗外的阳光、蓝天、积云,一切一切都那么耀眼,让他眩晕。
日暮熔金,夕阳也洒到护理床上,上面的人好像醒了,轻哼了两声,努力动着左手去接那光。
干瘦的手心也亮得刺眼。
他迷迷糊糊说了句:“拿去。”
“什么啊……”陈贤听到那声音,感觉自己的呼吸要断掉了,他要站不住,朝病床挪近了两步,浅浅拉住床边护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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