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周雪果真开了口,她低垂着眉眼,眼睫纤长,微微颤了一下:“宋归恩在藏龙城的军营里养出了一身匪气,皇上又不是不知道。更何况他又有功在身,只要说自己是急着让皇上知晓北陵动向,便不至于让言官挑出错来,堵的住读书人的悠悠众口。”
她似乎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可细细一想就能听出她的答非所问。
我不清楚杨周雪是怎么回事,前几天她明明格外期待宋归恩的到来,可如今宋归恩的确到了京城、甚至跟她见了一面,杨周雪的态度反而变得消极起来。
”你没必要想那么多,谢明月,现在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呢。”
我看着杨周雪,她不看我,只是盯着自己的书箱看,半晌后又喃喃出声:“我还想……参加一次科考呢。”
“你不是不想入朝为官吗?”
“想参加科考和不想入朝为官是两码事。”杨周雪淡淡地回答,她没有再往深的方向说下去,而是很轻地叹了口气,“北陵太子大概也快到京城了吧。”
“还是因为纳贡?”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杨周雪极为头疼的模样,她朝我伸出手,“能把手给我一下吗?”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又要做什么,杨周雪已经抓住了我的手。
“你什么时候治一下你的体寒之症吧,”我被她的手冰得格外难受,克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后道,“每年冬天手都这么冰,不难受吗?”
杨周雪总算肯笑了起来,笑意深切地到达了眼底。
“等初春吧。”她这么说。
回到将军府后,我和她照例是要直接去行春居的,在路上却被贮禾拦了路。
她依旧对我没什么好脸色,只是殷勤地接过杨周雪的书箱和手中的食盒,脸上挂着笑,道:“小姐,夫人要你去宜园一趟呢。”
杨周雪看我:“你先回行春居,行吗?”
我点点头,知道杨周雪会把杨夫人跟她谈话的内容分毫不改地告诉我,因此也没有很好奇。
杨周雪看我答应下来了,便转身往宜园的方向走。
我便回了行春居,贮禾拿着杨周雪的书箱和食盒跟着我。她微微低下头,一路上都一言不发,我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僵硬的气氛,但是看了贮禾一眼,却发现自己跟她没什么可说的。
“大小姐脖子上的玉佩搁哪儿了?”
却是贮禾先打破了沉默。
我磕巴了一下,没把杨周雪要我的玉佩当生辰礼这件事说出去,而是撒了个谎:“玉佩毕竟贵重,因此被我收进了梳妆盒里。”
“那的确是一块贵重的玉佩,大小姐不就是凭它才回了将军府吗?”
贮禾的语气是有些怪腔怪调的嘲讽,落在我耳朵里只觉得难受,于是扯了扯嘴角,没有回答。
贮禾见我沉默,便开口继续说话,一定要我给点回应似的。
“春节的第二日,二品以上的朝廷命官要带家眷进宫,以承天恩,大小姐没有这种经历,可能不知道规矩,若是怕让将军府失了脸面,大可提前去问小姐。”
我听得出来她话里话外的挑拨离间,可能还是看不上我吧。
但是我已经无所谓了。
几十天来的失望一点点地积攒起来,轻而易举地让我对将军府的信任摇摇欲坠。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是我能够相信的,我也只相信杨周雪。
“纵使我殿前失仪,想必皇上也会体谅,”我不卑不亢地回答,心里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又怎么会怪罪我呢?”
如果皇上连驰马于官道之上、配刃在宫廷之间的宋归恩都能够原谅的话,仅仅只是殿前失仪的我又会被降什么罪呢?
贮禾这才消停下来。
她将书箱放进了房间里,又吩咐几个婢女上了菜后,才拿着食盒离开行春居。
我捧着碗坐在椅子上,用筷子戳了戳煮得格外圆润的鹌鹑蛋,却没有夹进碗里。
我想等杨周雪回来后一起用晚膳。
好在杨周雪并没有耽搁太久,她裹着一身风雪进来的时候,我正在为她舀汤。
滚烫而鲜美的羊肉汤不腥不膻,入口温润,咽下去后唇齿留香,身上一瞬间就暖和了下来。
我见她站在门口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我发呆,不由失笑,催促道:“你怎么了?”
杨周雪的眼珠子缓慢地挪动了一下,在我身上停留了半天后,才迈过门槛走进来。
她一旁坐下,接过了那碗羊肉汤,指尖有些颤抖,不知是被烫的还是心情太过激动。
我看着她喝了一口后,才往自己碗里夹了鹌鹑蛋。
杨周雪小口小口地啜着汤,嘴唇的颜色逐渐鲜红,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看上去没那么冷了。
我这才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私底下的我和她从来都不讲将军府最在意的繁文缛节,只不过因为通常没什么话说,所以显得沉默。
现在不一样了。
杨周雪把羊肉汤格外后才放下碗,她的指节被烫的通红,看向我时弯了眼睛:“我在门口的时候看到你给我盛汤的模样在想,如果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她顿了一下,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继续道:“又或者,从今往后的每一个冬天,你都能给我盛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我就要被她眼睛里的欣喜烫到了,慌忙笑了笑,绕过了她不切实际的想象:“我又不是你的婢女,怎么可能总是给你盛汤。”
“又不是只有婢女才能盛汤,你别总泼我冷水。”杨周雪道,有点委屈的模样。
我笑笑:“母亲叫你过去说什么了?”
“表哥到京城的消息传的太快,她问我跟表哥在路上遇到的时候有说什么,又问我表夫人是不是还在路上。”
“只问了这些?”
“只问了这些,”杨周雪道,她微微皱眉,“毕竟父亲还没有回来,她是当家主母,要更关心一点。”
杨夫人是什么态度,我并不在意:“怪不得你没有耽搁那么久。”
杨周雪给自己夹了菜,闻言一笑。
我又试探地问道:“你跟宋归恩的关系很好吗?”
“你在我面前直呼表哥全名自然没什么大不了,在其他人面前也要跟我一样称呼他为‘表哥’才行,这是礼数。”杨周雪先纠正道,然后才回答,“以前春节的时候,宋将军无诏不得进京,因此年关时也依旧驻守藏龙城,而表夫人能够带着表哥回京城,于是就借住在了将军府,跟我总有些交集。只不过近几年表哥年岁渐长后又有了军功,没有圣旨也只能在待在藏龙城,关系也就淡下来了。”
她没有露出多么怀念的神色,大概和宋归恩相处的那段时间没有美好到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步。
“更何况藏龙城离京城也远,纵使飞鸽传书也要一个多月才能到,我又跟他没什么话要说。”杨周雪又匆匆补充了一句,看着我,神色有些莫名的小心翼翼,“你很在意他吗?”
我没想到杨周雪会反问我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下后果断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知道杨周雪和他的交情深浅罢了。
如果是平时,听到我这么说的杨周雪一定会笑起来,也许还会拉着我多说几句。
可今天的杨周雪只是沉默着偏过了头,没有给我任何反应。
她的态度让人捉摸不透,如果不是有的动作依旧和前段时间一样亲昵,我都要以为我们又回到了初见时的针锋相对了。
“你到底怎么了?”我加重语气问道。
杨周雪道:“过不了几天,你就能知道答案了。”
她没有转移话题,亦没有对我的问话视而不见,可语焉不详的回答更让我疑惑不已,却又无话可说。
第54章 失衡
表夫人是在今天晚上到将军府的。
照玉过来敲门的时候,杨周雪正缠着我,要我教她弹琴。
她坐在椅子上,漂亮而纤长的手勾着琴弦,手腕的骨头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我站在她身后,弯下腰将她的手悬空地含在自己的掌心,垂下眼能看到杨周雪白皙的侧颈。她偏过头看我,红润饱满的嘴唇几乎要碰到我的脸颊。
我深吸口气,示意她把注意力放在琴上:“别看我,看琴。”
杨周雪就顺从地扭回了头。
我没敢完全把她的手包裹进去,只是轻轻地带着手指去按压琴弦,再按照阿容教的方法一勾一拉。
肌肤相触的地方明明很冰,可握久了又让我生出被烫到的错觉。
我凝神去看琴弦的颤动而连成的音,没在意杨周雪停留在我脸上的视线。
照玉就是在这个时候敲响了门。
“小姐,是我。”
杨周雪愣了一下,猛地把手缩了回来,她扬声问道:“怎么了?”
照玉的声音里难掩喜悦:“表夫人来了,正在宜园跟夫人聊天呢——刚刚杨夫人要奴婢过来叫小姐过去呢。”
“这么快?”杨周雪露出惊讶的表情,她没有急着起身,而是,往椅子上一靠,伸手去抓我的衣带,将细细的带子缠在手指上。
“是。”
“母亲只要我一个人过去吗?”
“是。”
杨周雪沉默了一会儿,她仰起头看我,手一松,没有拉力的衣带就这么轻飘飘地散了。
“我去宜园了,你在行春居里等我回来。”
我点点头,微笑道:“你快去吧。”
神奇的是,我心里生不出丝毫的嫉恨,我只是凝视着杨周雪的背影,她跟着照玉离开前回头很深地看了我一眼,就像要将站在琴前的我的身影牢牢地记下来一样。
我脸上的笑容都快僵了,在心里抱怨她怎么还不回头。
杨周雪像是听出了我的心声,她扭过头,很快就消失在我的眼前了。
我这才坐下来。
椅子上还残留着杨周雪的余温,我将手放在琴弦上弹了弹,突然又没了心思。
将军府为了宋铭德一家的到来大操大办地准备了很久,照玉的衣服都是朱红色,杨夫人还给我和杨周雪又送了两件衣服,特意叮嘱了要在春节当天穿。
于是我不自觉地想起了谢氏。
春节的时候她要我去买饺子,十五个饺子放在锅里煮,一大半都是水。将饺子盛进碗里后,我给她夹了八个饺子,她吃了三个就说不吃了,把碗推给我要我吃。我怎么拒绝都没有用,将饺子咽下去的时候看到谢氏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泪光。
那时我以为她是心疼我跟着她吃不好穿不暖,现在才知道她只是感觉到了迟来的愧疚。
这是我在将军府过的第一个春节,没有特意留给我的饺子,没有谢氏微弱的泪光,亦没有喝下去就能暖和起来的汤。
我依旧叫谢明月,谁都不会认为我才是杨家的嫡女。
我正神游天外的时候,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了“砰”的一声。
我被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查看时,看到摔在地上龇牙咧嘴的少年将军——他身上的盔甲未卸,头盔上红缨未摘,从墙头摔下来的时候砸起一片没融化的雪,我这才意识到又下雪了。
“宋归恩?”我把险些脱口而出的那句表哥咽了下去,直接喊了他的名字。
宋归恩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看到站在门口的我,先是一愣,继而皱起了眉:“你是谁?阿雪呢?这里是行春居吗?”
“我是谢明月,杨周雪被母亲叫去宜园了,这里是行春居。”我心道宋归恩怎么这么不知礼数,他和杨周雪两下无猜的时候翻墙进来倒也无所谓,现在他已经二十岁,杨周雪也过了名义上的十七岁生辰,彼此都有男女有别的意识,就算久不见面甚是想念,又何必选择翻墙呢,“她现在不在,没什么事的话你先走吧,不需要再翻墙出去,我可以给你开门。”
宋归恩完全没听我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全盘被我的那句“母亲”吸引了,闻言上下打量着我,冷笑起来:“是你啊。”
我总算想起将军府对外公开我的身份是什么了,见宋归恩嘴角的笑容不怀好意,不想再跟他多做纠缠:“就算是我们有血缘关系,孤男寡女大半夜共处一室……”
我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宋归恩强硬地打断了,他冷笑:“将军府拿来给你修饰身份的说辞在我这里可不管用,你跟我有血缘关系?我母亲姓杨父亲姓宋,你母亲姓谢,父亲是个不知道跑到哪个犄角旮旯的负心汉,你跟我说我和你有血缘关系?放什么屁呢?”
他言语粗俗无礼,毫不客气,我皱起了眉,因为他话语里的内容开始怨恨起将军府了。
杨周雪就这么重要,比杨旻和杨夫人的亲生女儿更重要吗?
宋归恩见我不回答,抬腿就要走过来:“你以为你是谁,住在行春居就是当家主母了?也不想想你配不配的!”
我沉下脸,心知肚明自己是色厉内荏:“表少爷,再怎么说,这也是女子闺房。”
宋归恩根本不听我在说什么,他一把拉开我就要进去,我措手不及,被他用余力推了一把,膝盖磕到了门槛上,疼得我痛呼一声。
然后就是杨周雪的声音:“表哥!”
她总是会在我最落魄最无望的时候出现,总能看到我最狼狈最无助的样子。
杨周雪跑过来,她身上的寒气未散,还是冷的。她先把我扶起来,侧过身挡住我,再看向宋归恩。
宋归恩在她喊自己“表哥”的那一刻就笑起来,他扫了一眼杨周雪瘦而有型的腰身,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地“啧”了一声,才道:“父亲把母亲送过来后就进宫了,皇上把他留了下来,打发我出来了——我问了父亲的副将说母亲在将军府,于是过来找你。”
“那你推谢明月做什么?”
宋归恩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看了我一眼,很无所谓地回答:“表妹,我可记得她母亲红杏出墙被休弃一事,虽然不知道舅舅为什么要将她带回来,但是怎么跟你住一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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