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周雪蓦地收了声,大概也发现自己说出口的话太傻了,她便道:“你走了后,母亲问我对北陵太子快马加鞭进京有什么看法。”
她没等我回答,先道:“她觉得我兴致不高是因为你在场呢,但其实我只是厌倦了在春节的时候还要去推敲不同的人的一举一动的感觉。”
“我知道。”
杨周雪的眼睛微微一亮,她看向我,神色极为明亮:“你知道我是这么想的?”
我心想你之前还在我面前抱怨过,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可杨周雪的神情就好像我的一句无心之言让她多么高兴一样,我就哽了哽,只是点头。
“我猜北陵太子这么早过来,不是跟被太子抓住的北陵奸细有关系,就是想早些过来商议纳贡一事。”
“皇上会降低纳贡的要求吗?”
”怎么可能。”杨周雪要端起了杯子,喝了口茶,她道,“只有要求北陵纳贡的数量多、质量高,才能让北陵没有余钱去招募士兵训练军队,也就没钱发更多的军饷,这样才能保证北陵的军力比不上大夏,也就无法为了土地和钱财去侵犯大夏的疆土。”
她沉吟了一会儿,又道:“所幸皇上将长公主嫁到东泽和亲,东泽有长公主坐镇,又和大夏有通商贸易,就不怕北陵与东泽联手了。”
东泽和北陵是两个极端。
东泽虽带着个“东”,却位于大夏的南端,那里沙漠广布,冬季不下雪,夏时少雨,闷而热的风从沙漠的这头吹到了那头,沙丘和戈壁是最常见的景色。我曾听夫子说过,东泽的东边有一大片绿洲,这边是“东泽”之名的来源。
可是我想到远嫁东泽的长公主,她所见到的人、所接触的食物、所见识的风景、所拥有的地域都和大夏截然不同,而她在沙漠上最高的宫殿里远眺大夏,看到的究竟是记忆里的家乡,还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
杨周雪没让我陷入思考太久,她伸手碰了一下我的手背:“你在想什么呢?”
“想长公主。”
“你又没跟她见过面,有什么好想的。”
她这话一说,我突然来了兴趣:“那你见过长公主吗?”
杨周雪犹豫了一下:“见过。”
她见我一脸好奇,便告诉我:“长公主生的和九公主不像。我只记得她端坐在座位上,很温柔地对着我笑了笑,倒是颇有些端庄大气的模样,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才让皇上选择要她和亲东泽吧。”
“今年春节,东泽会派使者来大夏吗?”
“会。”杨周雪点头,她又道,“只不过东泽京城离那片绿洲最近,又不太习惯大夏的气候,因此纵使十二月出发,到大夏也要有一段时日。”
东泽对大夏的威胁远远不及北陵,因此我也只是听杨周雪这么一说,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杨周雪凝视着我,突然问道:“你喜欢华风院吗?”
我想了一下,没有摇头亦没有点头,而是道:“我想象不出来自己一个人住在那里会是什么感受。”
杨周雪笑道:“怎么会是你一个人?贮禾跟我说,翠桃和碧竹都是你的。”
我想到那两个看到我就行礼的小丫鬟,又看到杨周雪嘴角的笑容,不知怎么的,本就不太多的兴趣已经褪的七七八八了,我道:“在我还没搬到华风院之前,那两个小丫鬟还称不上是我的。”
杨周雪不知是从我的嘴气里听出了什么,她殷切地道:“你是不是舍不得丢下我一个人住在行春居?”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可能在和杨周雪相处的这十来天里,我已经习惯了身边有她的存在,她是我名义上的妹妹,可当我窥见她内心一角时,又觉得我和她所追求的并非南辕北辙,而是殊途同归。
杨周雪还在看我,我刚刚明白过来的认知让我后知后觉地感觉不好意思起来。
于是我偏过头,佯装镇定地去拿了杯茶,喝了一口:“你想的还挺好。”
杨周雪古怪地看着我:“谢明月?”
“嗯?”
她不知是在忍笑还是在生气,抿直了嘴,可眼睛落在了我掌心的杯子上:“这是我的杯子——茶我都没喝两口呢。”
我看了一眼手里的杯子,再看看终于憋不住、笑起来的杨周雪,一下就红了脸。
第58章 春节(下)
因为我拿错杯子喝茶这个乌龙,杨周雪逗了我一下午。
到了晚上她依旧拿着茶杯看着我笑,我终于有点烦了:“杨周雪,你再这样,我就……”
威胁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我就看到杨周雪脸上的笑容不减反增:“你就怎么样?”
她的笑容明朗而真挚,总让我忘却刚跟她认识没多久时她凑过来的阴郁眼神。
我被她这一句话堵的无话可说,迎着她的笑勉强说了一句“我不理你了”,却看到杨周雪的脸色变了变。
她将杯子放回去,带着点哀求的意思抓住我的手:“那算了,我不逗你了。”
我心里实在是疑惑,面上却不显露分毫。
从临近春节开始,杨周雪的态度就很不对劲。
我不清楚原因,却也知道如果贸然开口一定得不到答案,杨周雪总是一副要用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的态度对待我,却又总让我在细枝末节中发现不对劲。
但是很快她就调整了过来,再闹了一会儿就说自己困了。
我看了一眼天色,最近零零星星地下着小雪,到了晚上的时候雪色愈重,透过那条细细的窗户缝得以窥见厚重的一层白色。
我便应了一声,稍稍洗漱后便和她一起躺了下来。
纵使是万般不愿,第二日我还是跟着杨周雪去给杨旻等人拜了早年。
大夏没有除夕要守岁的习俗,春节时亦不要求一定要去每一个亲戚家里拜访。因此我和杨周雪进了宜园见杨旻穿着朝服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而杨夫人正由贮禾描眉上妆时,都愣了一下。
杨周雪问道:“母亲作如此盛装,是要去走亲访友吗?”
杨周雪从梳妆镜里看了我们一眼,要说什么,贮禾在这个时候抬起她的下巴为她抹上胭脂,她便没吱声。
杨旻沉声道:“是要进宫赴宴。”
我尚且还在猜测原因,杨周雪已经把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是因为北陵太子到了吗?”
杨旻脸上满意的神色一闪而过,又很快就恢复了一开始的严肃庄正。
“是。”
杨周雪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飞快地扫了我一眼。
我惊讶地看过去,她已经挪开了眼。
杨旻见没人说话,有些不耐地皱了眉,道:“今天晚上你们俩也随我和你母亲一起入宫,现在先把身上的衣服换了——大过年的素成这样像什么话。”
“谢明月也要去?”
“我也要去?”
我和杨周雪一起问出声,又不约而同地偏过脸。
杨旻略微有些不满,大概是宜园的房里只有我们五个知情人,其他的婢女和小厮不是被遣回了家里过年就是被打发去收拾年货了,因此他说话时虽说没有多么放肆,却也不像平日里那么字斟句酌:“皇上昨天夜里下的旨,难道你们俩要抗旨不遵不成?”
我没想到是皇上的要求,而杨周雪一听“皇上”这两个字就微微变了脸色,她道了声“是”后一拉我,我就跟着她退了出去。
在回行春居的路上她就一直沉默不语,我见她郁色愈浓,有意让她展露笑颜,可要进宫的消息同样让我有些没反应过来的怔忡,一时间竟也是沉默了。
进了行春居后,我拈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甜腻的豆沙被柔软的糯米包裹着在油锅里滚了一边后捞出,炸的金黄的小丸子上撒了层隔热的糖粉,入口先是不过分的甜,再是粘腻的糯米带着融化的糖充盈了口腔。
我将糕点咽下去后镇定了不少,见杨周雪正望着几件拿出来的衣裙发呆,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了?”
杨周雪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珠子盯着我看,许久未见的阴郁又浮了上来,她反手扣住我的手腕,冰凉的手指缓缓贴上我的虎口。
我不知道她又怎么了,只得把声音放低,柔和了声音喊她:“杨周雪?”
她缓缓地低下头,看了一眼我的手,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直直地看着我:“真不想让你进宫。”
我同样也不想进宫,但是皇上已经下了旨,我又无计可施。
不过好在杨周雪很快就恢复成平时那副样子,她笑着说要给我挑一件最好的衣服,我即使拗不过她,也依旧只肯换上那件白底缀着金丝红线的外衣。
中午的时候,杨周雪要我多吃一些:“这样在晚上宫里设宴时,就算是山珍海味,你也吃不下去了,能显得庄重一些。”
我诚恳地道:“我进宫后就可能因为紧张而吃不下去。”
杨周雪很是理解地笑了笑,她道:“我第一次被带去宫里赴宴时也紧张,上了什么菜、来了什么人一概不知,只是拿着杯子不停地喝茶。回到将军府后,母亲就训斥我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吃的行为,说是会让人误会我挑嘴,看不上天子叫人安排的佳肴。”
她说起这种过往时嘴边挂着看不出是什么含义的笑,我分不清她究竟是感到嘲弄还是享受曾经的日子,于是选择了缄默。
杨周雪见我不开口,颇有些失望:“你倒是笑一个,你不说不笑的时候,看得我心慌。”
我提了提嘴角,没出声。
杨周雪只当我还是紧张,又宽慰了我几句后,把话题绕回了晚上的宴席:“要你进宫的时候回,偏偏赶上了专门为北陵太子设下的接风宴,也不知道两者之间有没有关联。”
我则问道:“宋归恩呢?他们也要进宫吗?”
“应该吧,不然为什么他们现在都没有来将军府呢?”杨周雪搓了搓手,我将重新灌了热水的汤婆子塞进她手里,她笑着拿着它,沉默须臾后,又道,“我本来以为皇上会因为忌惮杨家和宋家的兵权,先来个不动声色的削权呢,谁知竟是要等到年后了。”
“削权对杨家有坏处吗?”
杨周雪沉默了一会儿,她没看我:“无论如何,只要父亲手里还握着那半块虎符,杨家就不会有事。”
她低声道:“但是现在不确定因素实在是太多了,太子手里的北陵奸细、身份不明的阿容、父亲对皇子的态度也不明确……若是皇上对杨家和宋家的忌惮到了一定的地步,两者只能存一时,那必然会有一方……”
可能是因为过年的时候说这种话太不吉利,杨周雪打起精神道:“不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了,这些事父亲要比我们更操心一些。”
“好。”
我也不想深思,我的确并不喜欢将军府,对父亲和母亲一开始的渴慕也由日积月累的失望碾磨成了灰烬,只是偶尔我也会思考自己的结局。
我不要做囚在笼里的鸟,不要嫁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为妻。
我看着杨周雪在间隙间露出的憧憬神色,知道我和她所追寻的都是一样的东西。
也许古人说“不自由,毋宁死”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否则为什么会有千万人为了追求自己都不清楚界限是什么的自由而前赴后继地去奔赴呢?
我不太清楚杨周雪曾经说出口的那句“逃婚”会不会是我未来无望时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只知道此时此刻的我和她才是真正有十足默契和欲望的人。
想要自由的不止是她一个人。
我神游天外了很久,脸颊一热。
杨周雪的手被汤婆子捂得温热,尽管收回手时她的指尖无意间擦过我的侧脸,我能感觉到她的手从指尖开始很快就泛起了冷意,却还是笑了笑:“怎么了?”
杨周雪温声道:“准备进宫了。”
她的神色温和的不像话,可能是要照顾第一次入宫赴宴的我的感受。
我站起来,瞥见她的脖颈上挂了一块玉,温润的成色、白而无瑕的圆润、熟悉的模样,是她要求我送给她的生辰礼。
我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上马车时我问出了口,她也只是笑而不语。
杨旻和杨夫人走进了更大一点的马车里,走在了前面,我们的马车紧随其后,不多时就到了宫门口。
杨周雪先下来,又在下面将手递给了我。
我由着她将我带下马车,长而厚的衣裙让我踏在尚未融化的雪地里时有一种要深陷其中的错觉。
杨旻跟在一个殷勤地迎上来的老太监后面,我和杨周雪赶紧跟了上去。
“那是皇上身边的苏公公。”杨周雪低声道。
我们被安排在更靠近首位的地方坐下,杨周雪坐的笔直,不知看到了什么,用膝盖轻轻撞了一下我的膝盖,示意我往斜对面看去。
那是一个眼深鼻高的年轻男人,皮肤是经年不见阳光的白,看到我看过来后,他嘴角古怪地向上一提,露出一个怎么看都格外扭曲的笑容。
“这就是北陵太子。”杨周雪道。
其他官员也陆陆续续地坐了下来,我看着苏公公来来去去,腰弯得极低,可是没有人敢怠慢他。
皇上到的时候,杨周雪示意我学着她一起跪下来,将那句“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说出口,我看到明黄的外衣上绣着吐珠的龙,经过我面前时微微放慢了脚步。
起来后,我借着杨周雪的遮挡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坐在首位的皇上,看不太清楚他的五官,却被一旁顾盼生辉的贵妃吸引了目光。
“你看什么呢?”杨周雪道。
我莫名地生出了一股心虚,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于是只是摇摇头。
皇上在坐下后就没怎么说话,席间的觥筹交错也不那么热闹夸张。我听到那些官员用文绉绉的官话交流,更远一点的宋归恩一直在往我们这边看,杨周雪只当自己没看到,给我倒了点果酒说暖胃,我只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
歌舞过后便是祝辞,说来说去都是些陈词滥调,皇上来回换了几个姿势,轻轻点了点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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