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聊地把手搭在方向盘上,这并不是某辆扎眼的阿斯顿马丁,而是一辆灰扑扑的、不起眼的大众。赫斯塔尔身上也没有穿以往那种板正到让人牙疼的西装三件套,而是穿着起了毛边的格子外套,还戴着针织帽。现在他看上去就和任何一个刚通宵完的uber司机差不多。等他佝偻着背趴在方向盘上之后,就更没有人会去留意他了。但是他从胳膊下露出的眼睛仍然是警醒、锐利的。
街角对面是一家医院,前两天持枪抢劫(赫斯塔尔坚持这个说法)的混混弗兰克·诺伊曼就住在这里。这两天零星有一两个警员从医院里出入,脸上都挂着工薪族那种麻木又无聊的神情,赫斯塔尔留意到他们会磨磨蹭蹭地买咖啡,和偶尔偷闲的护士们说笑,这无疑说明,医院里的那位病患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既没有变成植物人,也没有闹什么事,警察根本提不起心情看管他。赫斯塔尔非常不高兴地想起,根据霍克斯顿1984年出台的《警察与刑事证据法》(*3),警察确实有权利在不将犯人带去警局的情况下给予保释,他们大概在当晚的救护车上就在讨论这家伙的保释金了。真是奇了怪了,他完全忘了自己有个丈夫,却能毫无阻碍地用新款手机、驾驶汽车,以及背霍克斯顿的法条。他绝对、绝对在试图给自己搞一个霍克斯顿的律师执照。鉴于弗兰克这位贼先生确实没有真正意义上持有武器,而且还被一棍抽凹了脑袋,他确实符合保释条例,大概率是可以交一笔钱,然后安安稳稳呆到开庭的。前提是他能拿出这一笔钱。
赫斯塔尔在两天前就有了一个阴沉沉的想法。目前的状况来说,这家伙可能交不出保释金,然后在欠着医疗费的情况下在拘留所蹲几个月,最后在法庭上被判那么一两年,之后就又会咋咋唬唬走在街上了。赫斯塔尔不怎么喜欢这个选项,他给这位弗兰克构思了一个更妙的走向:有个不知名的陌生人支付了弗兰克的保释金,让这个没脑子的家伙可以在开庭前毫无戒心地四处晃荡,然后在黑暗中被拖进不知名的暗巷中。伪造成畏罪潜逃很容易,太容易了,尸骨的残片往那些有郊狼和野熊的密林里一撒,立刻会消失的干干净净。如果想要享乐,那也有很多种方式,他不介意给这位小贼的胸膛挖洞,然后真的接上第三只手。
为此,赫斯塔尔从一个很不起眼的账户里提了一笔钱(明面上说是用作花艺培训的),然后弄了个假身份(这事在霍克斯顿办起来真是出人意料地容易),作为弗兰克的某个混混朋友垫付了保释金。他甚至在Uber司机的外表下和几个小护士调了情,就为了确定弗兰克的安排。就在今天,弗兰克就可以出院,回到他那个臭气熏天的窝棚里去了。而赫斯塔尔就像任何一个优秀的猎手一样,耐心、焦渴地等待着,感受着杀戮的欲望沿着血管流向指尖。
他一直等到了晚上七点,医院门诊的灯光逐渐熄灭,只有急诊室的血红的十字还在发出荧光。没有任何看起来像是弗兰克的人出来。一种冰凉的不详预感沿着赫斯塔尔的脊柱流淌下去,他感觉事情偏离了轨道。
第8章 坟墓和床帏
阿尔巴利诺正哼着小曲、踢踢踏踏地拖着个大袋子在门廊的地板上挪动。就如同任何一个准备大干一场扫除的家庭主妇,他身上穿着防水的围裙,手上套着黑色的橡胶手套。这套装备并不是他在厨房会用的带小兔子和独角兽图案的玩意儿,而是从赫斯塔尔的私人物品里拿的。如果让赫斯塔尔看见这一幕,肯定免不了又生一通闷气,因为钢琴师就是那种很难伺候的洁癖,意思是:他不介意阿尔穿他的睡袍或者衬衫(然后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穿),但是介意阿尔乱动他作为钢琴师的那套行头。钢琴师认为两个人用一套装备留下证据的可能性也变成了两倍,所以他很不愿意混用围裙手套防水靴之类的东西。但是,就如同所有不被允许上沙发,然后在主人离开之后在沙发上打滚的狗狗一样,有自己主意的阿尔巴利诺是不会听从这种指令的。
等到大概晚上八点,阿尔的工作还差最后一点,他的小曲正哼到“剃刀和梳子,放血针和剪刀,全都听我指挥”那段(*1),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打断了他的创作。阿尔巴利诺抱怨地哼了一声,扯下一边手上血淋淋的手套,看了眼来电显示,决定还是接起电话。
“你好,我的天使投资人。”阿尔巴利诺懒洋洋地打招呼。
“怎么样,礼拜日园丁?”电话那头传来加布里埃尔满含笑意的声音。“玩得开心吗?四肢还健全吗?脖子还套在缪斯的绞索里吗?”
“我该感谢你对我生活的关心吗?”阿尔巴利诺好笑地说。
“我当然要关心我资助的艺术家啦,”加布里埃尔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说,“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园丁,鉴于今天安全局的某位长官堵住我尖叫说'加布里埃尔我就知道断网这档子事是你搞的鬼,要是今天不恢复信号芙罗拉就要暴动了!暴动!',我只能遗憾地终止这个小游戏了。现在要是搜索钢琴师传记和那一系列翻拍电影可是很容易的。顺带一提,距离你亲爱的丈夫大脑当机也有快一周了吧?灰姑娘的魔法要失效了哦。滴哒,滴哒。”
“我怎么可能忘记这个,”阿尔做作地说,“这种重大的时刻需要一场盛大的庆典。说起这个,我正好有件事想拜托你。”
“哈?”
“你知道赫斯塔尔这种被害妄想症患者打死都不愿意我在家里搞这种东西,他一个月前说要把我和我地下室的那包东西打包扔到荒郊野岭的小木屋去,你敢相信他这么绝情吗?明明他在那张解剖台上搞我的时候倒很开心。总之,现在我家的门廊很不好刷,赫斯塔尔看见渗进地板缝里的东西肯定要大发雷霆,但是总之,起码在这件事上别让警察在掺和进来了,行吗?”
加布里埃尔发出一个被逗乐了的声音:“你这是在要求我包庇犯罪吗,园丁?”
“我以为你看戏看得很开心呢。”礼拜日园丁圆滑地说。
“好吧,仅此一次,自己的大扫除之后要自己做哦。”加布里说完,慢条斯理地挂了电话。
在她宽大的办公桌对面,安全局的行动部部长科尔森正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精疲力尽地瞪着她。
“如果你今天之内恢复全城通讯和网络,尤其是皇宫、教堂和最高法院的网络!”科尔森麻木地咆哮,“我就不管你和你的杀人狂朋友又在进行什么违法犯罪的娱乐!”
说完,他怒气冲冲地转身出门,加布里埃尔在他身后感兴趣地问:“我看这几天政府机关在照常运作啊,你们也很有主意嘛!”
科尔森的怒吼伴随着摔门的声音一起传来:“那是我手下的黑客帮着他们偷接了丹麦的网!!!”
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下班的人们在街头悠闲漫步,餐厅和酒吧门口逐渐热闹起来,年轻人们懒散地站在酒吧屋檐下,手里端着啤酒闲聊着。一边的咖啡厅里也传来了迷人的烘焙的香气。但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仍然沉默地坐在漆黑的车内。
自从弗兰克被转移到医院开始,赫斯塔尔就一直在关注他,医院的交班机制他摸得很清楚,病人出院后会从哪个出口出来也显而易见,更别提这家医院的安保措施约等于没有,但是他蹲守的猎物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这并不是此刻赫斯塔尔最关注的事。在逐渐阴沉的天色中,赫斯塔尔感觉到这几天消失的偏头痛又回来了,他皱着眉按了按太阳穴,伸手摸了摸,车里常放药片的地方空无一物,他烦躁地捋了捋头发。
等美妙使人兴奋的肾上腺素逐渐褪去,凉意侵袭赫斯塔尔的身体,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两天做了什么:他又想狩猎了。那种对鲜血和谋杀的欲望始终存在,并没有被他这段时间安宁的生活磨损分毫。他仍然如需要食物和水源那样需要杀戮,他还能感受到那种欲望在喉咙和胃的深处汩汩冒泡,而现在他所拥有的那座红砖的房子,那片宁静的湖泊,还有他丈夫满含笑意的绿眼睛,都不能熄灭这样的欲望。
但是,这样的欲望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了:他仍然能回忆起盯梢理查德·诺曼时那种战栗的喜悦,还有尖锐的愤怒,以及对主宰生死的权力的渴求。而现在…奇异的是,他感觉身体里的某种桎梏似乎消弭无踪,他心中的野兽好像一秒钟就能占据自己的身体,那么顺畅,没有阻隔,不需要任何犹豫,就好像他去掉了和另一部分的自己的膈膜,彻底地融化成了一种全新的怪物。他没有那种烈焰焚烧一般的怒火了,也似乎没有烧红铁钩一样的宿命感扯着他往深渊前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恶意和乐趣,好比猎豹咬断羚羊的喉咙、尝到新鲜的热血滚滚淌过的那种原始的快乐。
他仍然只对特定的猎物感兴趣,如理查德·诺曼和如今的弗兰克这样的有罪之人,虽然他定罪的标准源于钢琴师的兽欲而非世俗的法律;但是曾经他追逐猎物是为了抢夺权力:为了获得审判他人和主宰生死的权力——起码他年少时确实渴求这些。但是现在,他关注这些特别的猎物只是因为他是个好猎手,那些松鼠和野兔早已不能激起他的兴趣,他只要那些最庞大、最难杀的猎物,如老辣的猎户埋伏一个冬天就为了杀死领头的麋鹿。而他早已不用向世界证明自己的权力,就好比人类不必向牲畜证明自己可以主宰它们的生命,因为不必费心去证实自己与生俱来的东西。
他可以就此放走弗兰克,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一次时机不准的狩猎也应当立即叫停。但是赫斯塔尔清晰地意识到,他可以因为今天这样的意外把谋杀延迟一天两天,他可以为了红色的花瓣一样的房子和它所象征的生活把谋杀推迟那么一年两年,但是他永远不会彻底抛弃属于钢琴师的生活,因为钢琴师和那个光鲜亮丽的律师加起来才是完整的他自己。他不愿意,也无法为了所谓的爱和婚姻违背自己的灵魂——哪怕这灵魂(包括已经献给丈夫的那部分)是一团乌黑的有毒的东西。虽然上帝可以作证他的心已经属于他的丈夫,他也想回到那座两人一起构建起来的小房子里去,但是他希望自己能像怪物归巢,而不是去粉饰虚假的生活。
他不愿面对的事实已经彻底明了:他不能割舍作为钢琴师的那一面,也不想让绿眼睛的丈夫从生活中消失(更不想让他尖叫着引来一群警察,他只乐意让尖叫发生在他能控制的地方),是时候做出最后的决定了,他的那些工具:防水布、垃圾袋、麻绳、乙醚、撬棍、锤子和乳胶手套都放在后备箱里,钢琴弦和剔骨刀随身放着,随时可以攻击下一个猎物。压抑自己几年和压抑自己几天没有本质的差别,最终他都会露出真实的面目,带着阿尔踏上无可回避的终局,那么,为什么不是现在?撕破所有的假面,越过不归点,给他所有那些有毒的爱,所有的真相,然后给他那种艺术家们偏爱的戏剧化的选择:要绞架还是要我,要死亡还是要爱,要坟墓还是要我的床帏?(*2)赫斯塔尔心里有一丝不该存在的希望,他希望阿尔能选择钢琴师,不是出于对死的恐惧,而是真的,万一真的选择了钢琴师...他随即把这微渺软弱的幻想驱散了。他可以把阿尔鬼火一样闪烁的眼睛挖出来,浸在阿尔巴利诺白葡萄酒里…为什么是这种酒…?他想痛饮阿尔的生命;他可以把阿尔捆在地下室的解剖台上——等等,那栋房子里有地下室吗——舔舐他淌满鲜血的脸颊——他头痛得愈发剧烈了。
他开车回家的途中在路边加油站的咖啡柜台要了一个冰袋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稍微精神了一点,边上还有看上去像卡车司机的人同情地看着他摇头,试图给他传授一些开夜路的方法,是了,目前他看起来依然像uber司机。这提醒了他,如果今天———或者明天———他彻底厌倦这样的生活的某一天,他至少要衣冠整齐地去活剖他的丈夫。他的丈夫也需要体面一点,如果拿刀抵着阿尔的脖子,他大约是愿意脱掉牛仔裤,为了这最后的时刻去穿一套缎面燕尾服的。赫斯塔尔在衣帽间里看到过这套衣服收在阿尔的衣架上,旁边还放着闪闪发亮的红石榴一样的袖扣,对此他着实念念不忘。他觉得头痛缓解了一些,于是在重新开车的时候放任自己想象了一下阿尔鼓胀饱满的大腿紧紧裹在燕尾服的西裤里的场景。他可以用刀轻轻地把阿尔的衣服划开,让蛛网一样的血线遍布他全身,这么做的时候他可以卡在阿尔的双腿中间,感受这具肉体在死亡的笼罩下颤抖。他可以把阿尔的舌头扯出来,把自己的名字烙在他的舌面上。他知道阿尔的胸口已经有这样的烙印了,但是如果要他说实话的话,这远远不够,他想要阿尔咽气的时候含着自己的名字。他可以在阿尔的眼眶里填满石榴和薄荷叶,但是不,他不会覆盖上钱币的,他不想让阿尔渡到冥界之河的另一端去,如果真的有灵魂,阿尔的灵魂最好永远徘徊在他身边。
一路上,暮色四合,高耸的黑色树木在车道两旁徐徐分开,就好像要迎接维斯特兰的钢琴师和他的伴侣走向最终的归宿。赫斯塔尔开着车,依稀可见一群乌鸦从最后一丝日光中飞过,在暗橘色的天际留下了黑色的影子,他似乎感觉到了某种预兆,眉头皱了起来。他们家门口一片寂静,就算是弗兰克小贼来的那天,也有野鸭四处乱飞,可是现在通往他们家的小径边,没有一丝生物的声音。这些野外的小动物们似乎受到了某种更庞大的野兽的震慑,此时鸦雀无声,常常在茂盛的芦苇里欢跳的麻雀和青蛙也没了踪影。
赫斯塔尔缓慢停了车,在码头边昏暗灯光的映照下,他注意到了四周的草丛似乎不正常地倒伏,就像是…就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拖着一路碾过了它们。赫斯塔尔没有再往前开了,他谨慎地下了车,夜风中有一股熟悉的味道,是湖岸淤泥的腥味吗?还是……
他从后腰的刀鞘里拔出一把尖刀,握在左手里。他看见了地上的血迹,一路向他和阿尔居住的房子里延伸。他的心脏狂跳,一部分由于恐惧,一部分是他心中的野兽在嗅着这死亡的空气。
越往前走,血泊的痕迹越吓人,赫斯塔尔甚至看见了零星的手指抓挠的痕迹,他一言不发,集中注意力观察着,不顾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痛,他需要知道更多信息,不管凶手是谁,这人都是个好猎手。随即他心痛地发现,自己正在绝望地辨认那手指拖下的长长的痕迹是不是来源于自己的丈夫。这是他的指间宽度吗?这是他挣扎时候的样子吗?赫斯塔尔握过那双手那么多次,他吻过那双手,他曾经把那双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他确实想杀掉阿尔,他的欲望至今在胸腔中沸腾,但是他想要剖开他,品尝他,占有他,而不是…屠宰他。也许有人会觉得结局并无不同,但是对赫斯塔尔来说,对钢琴师来说,这就是一切的不同。他永远不会像拖拽牲畜那样将阿尔拽过他精心布置的花园。
赫斯塔尔紧紧咬着牙关,悄无声息地向前走去,在草丛上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像只猎豹一样肩背紧绷,目光只是盯着这浸满鲜血的道路。然后,一些更违和的东西进入了他的视野。他看见了零星的纯白的花瓣粘在血迹上,似乎是特地撒上去的,因为赫斯塔尔心知他们的花园并没有这样的植物。一路向前,花瓣逐渐增多,又混进了不知名的蓝色花瓣,一路延伸到门廊,他的丈夫曾经穿着睡袍戴着太阳镜靠在那边的柱子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现在,顺着血迹和花瓣看去,门廊没有点亮任何一盏灯,他们的房门大开着,里面漆黑仿佛是野兽的咽喉,只在客厅的深处似乎有一丁点忽隐忽现的暗光。赫斯塔尔的直觉告诉他,凶手还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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