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霍无归心头始终都盘桓着某种极其违和的直觉,他审视地望向邵烨,试图从一团乱麻中捕捉到某些联系:“你发现了这一切,为什么从未报警?”
邵烨苦笑了一下:“你想过吗,如果警察认定这只是一场恶作剧,又或者警察来调查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我会遭遇什么?”
阴森逼仄的地下室浮现在霍无归脑海中。
尖叫,恐惧,血腥,暗无天日的囚禁,这个解释合情合理,看不出任何破绽。
霍无归注视片刻邵烨,转而问道:“那么之后呢,你和波坤又是怎么搭上关系的?”
再之后的事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三个月的绑架和折磨,魔术师的离奇死亡,警察的解救,还是持续十七年的漫长噩梦。
邵烨在这之间,究竟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那年冬天,一个很冷的深夜,有个非常高大健壮的男人闯进了我的宿舍。”邵烨语调平淡,却似乎隐藏着极为浓郁深重的隐忍,“那个男人很年轻,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邵烨自嘲般笑了笑:“那个男人,称我为少爷,他告诉我,我的父亲过世了,他是我父亲的养子,是来带我走的。”
“波坤?”霍无归抬头问。
“波坤。”邵烨肯定道,“那之后,我一直跟着波坤辗转生活,颠沛流离。他是个情绪极其不稳定的人,大部分时候,他叫我少爷,让我读书上学,给我吃好喝好,但偶尔,他又会像变了个人一样,谩骂殴打,说如果不是我,魔术师就不会死。”
如果没有邵烨,年华就不会死于羊水栓塞,邵天高就不会创建年华福利院,也不会在那里犯下最初的绑架案,更不会最终因此阴差阳错死在了自己的人质手里。
“所以你始终都知道,波坤和魔术师的关系,以及他们此前的犯罪事实,对吗?”霍无归冷声确认。
虽然这是在病房里,但耳朵上的蓝牙耳麦提醒着邵烨,这是一场审讯。
他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但那时候波坤对我的执著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他不允许我使用任何电子产品,放学后必须立刻回家,多一分钟都会将我打到住院。”
“他希望我继承魔术师的衣钵。”
“他发誓会向效忠魔术师一样,永远对我忠诚。”
“他还说,要找到害死魔术师的人,让我亲手为魔术师复仇。”
“每天吃饭前,波坤都会逼迫我跟着他发誓,为魔术师复仇,重振马戏团的荣光,否则,我连一滴水都喝不到。”
平静的声音传进霍无归的蓝牙耳机,在监控室里响起,王局低声骂了句脏话。
“到我高三那年,他说,他爱我。”
邵烨面如死灰地闭上眼,脸色苍白到了极点,用毫无血色的唇颤抖着道:“他每次触碰到我,我都觉得恶心,恐惧,但我知道,如果反抗,他一定会杀了我。我亲眼见过他杀人……”
所有斯文、谦逊、文质彬彬的伪装在触及内心深处最深重的伤痕时消失殆尽,医者不自医,哪怕身为心理医生,邵烨依旧如同回到过去般,指节不住地颤抖、重新握紧。
“直到我读大学,他开始重启马戏团的业务,在边境来回奔波,对我的监管才放松了一些。”邵烨说到这里,始终一片虚无的眼神逐渐清亮,仿佛漫长冬夜濒临尽头,晨光在雪原上升起,“不久后,简沉搬进了我的宿舍,我始终觉得他非常眼熟,在一次梦魇发作后,我确认了他就是当年我见过的那个孩子。”
邵烨终于说到了这里。
霍无归紧绷的神经在此刻近乎断裂,目光灼热地盯着邵烨。
“他是个很坚韧、善良、美好的人。”邵烨再次望向虚无,像是在回忆深处伸出手,触碰年少时的虚影般。
霍无归难得对邵烨的话深表认同。
如果不是那十七年的错过,原本陪着简沉上学的人应该是我,他想。
在公大,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住在一个宿舍,朝夕相处,顺其自然。
可惜他错过了。
邵烨对霍无归心头奔涌的遗憾一无所知,依旧慢慢叙述:“我决定,要保护他。”
所以整整六年,波坤从未察觉他近在咫尺的室友就是自己要找的人质。
所以他会出现在北桥分局的后巷,出现在凤临河畔的小院。
“我没办法摆脱波坤,只能顺着他的想法,扮演了十七年的少爷,成为他心目中的魔术师。”邵烨叹息道。
绑架。
折磨。
囚禁。
简沉和霍无归在地狱里度过了暗无天日的三个月。
而之后的十七年,有另一个人始终活在魔术师的阴影下,被迫做出温驯的模样,被迫一次又一次起誓违心的誓言,被漫无边际的监视和永无止境的恐惧笼罩。
邵烨的止痛药似乎开始逐渐失去药效,脸色越发苍白,沉默地委顿在床头。
霍无归沉声问道:“既然如此,波坤今年为什么会回国?”
“直到今年,他告诉我,失踪的第三个人质,出现了。”邵烨苍白的脸色凝结着一层寒霜,抬头注视着霍无归,“那个人质告诉波坤,杀死魔术师的,是简沉。”
“霍队!”就在这时,杜晓天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简沉醒了!”
作者有话说:
周五了周五了!明天又能日万了!
第52章 重逢
十七年不见,阿夜。
“砰!”
子弹划破夜空, 射入波坤的心脏,男人倒在了地上。
下一秒,简沉朝地面望去, 倒地不起、血流成河的男人面孔在那个瞬间迅速苍老,化作一张中年人的面孔。
一片昏暗中, 烈火熊熊燃烧,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侧
“滴——”
狭窄逼仄的地下室里,心电监测的声音透过梦境而来, 简沉拼命试图睁开眼睛。
“别走, 留下陪我!”男孩的声音从十七年前追来, 一只手死死抓住简沉, 试图将他拖回暗无天日的往昔。
“别怕, 跟我走。”那个平稳、沉静的声音在梦中响起, 也朝他伸出一只手。
简沉的视线在两只手之间逡巡,被割裂般犹豫不决,下意识张开干涩的双唇,嘶哑地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阿夜——”
“简法医!你醒了!”守在床前的赵襄一愣,欣喜若狂道, “你终于醒了!简——”
她脸颊和手臂都有几处医用胶布处理好的伤口, 但反倒因祸得福, 受伤后被强制住院, 在医院睡了个好觉, 整个人看起来反倒比前几天精神许多,声音中气十足。
好吵。
简沉脑海里一片混沌,大火燃烧的噼里啪啦, 赵襄的大喊, 波坤轰然倒地, 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仅仅几秒,刚刚睁开的眼睛又无力地闭了起来。
简沉只觉得太累了,他的灵魂已经从十七年前的记忆里爬出,却又好像无法回到身体一样,在空旷的病房里苦苦挣扎。
“医生!”赵襄冲出门高声求助,“他刚刚醒了一下,怎么又昏过去了!”
护士台的检测指示灯急速闪烁,发出阵阵警报声。
“病人急性低血压休克!”医生冲进病房,乱中有序地回头冲赵襄道,“无关人士麻烦回避一下!”
“阿夜!”走廊里,一阵脚步纷乱,隐约传来王胜利的声音。
简沉飘荡在虚无之海的意识好像能感知到一切般,清晰地听着走廊上发生的一切。
脚步声依旧没有停下,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阿夜!我叫你停下,听见没有!病人抢救中,无关人员请勿入内,你看不懂吗?”王胜利着急起来,加重了语气,拔高声音。
简沉心道,王局在叫谁,他今天又打算教训谁了?
被喊了数次的人终于停下脚步,开口道:“王局,您有什么事?”
那声音低沉稳重,充满磁性。
简沉在医生混乱的抢救中清晰地辨认出,那是霍无归。
奇怪。他怎么也叫阿夜呢。
简沉的意识在脑海中飘荡着,暗自低语。
“邵烨交代的那些话,你怎么看。”王胜利问道。
霍无归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一个字也不信。”
虽然他说得近乎声泪俱下,言之凿凿,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毫无纰漏。
但霍无归一个字都不相信。
意识在朦胧昏暗的交接处捕捉到了“邵烨”,简沉在心底疑惑,邵烨究竟说了些什么。
然而霍无归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冷声道:“王局,不管什么事,一切等简沉醒了再聊。”
“你非要和我这么生分吗?”王胜利忍无可忍地咆哮道,“三十年前,我和管局,还有老叶,我们是最好的战友,你爸爸牺牲了,我们都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看,你现在就连一句王叔都不肯叫我了吗?”
“阿夜。”
“阿夜!”
“阿夜……”
一声声呼唤在脑海中交叠。
时而稚嫩,时而青涩,时而雀跃,时而哀伤,时而急躁,时而声嘶力竭。
简沉脑海中,猛人浮现出几天前,在北桥分局遭遇波坤的那个晚上。
他在昏迷时呢喃过“阿……夜……”
当时霍无归说:“嗯?你醒了?热?”
那天简沉以为,霍无归是把自己那句模糊的“夜”听成了“热”。
他恍惚的脑海里一遍遍咀嚼着那句话。
“嗯?你醒了?热?”
“嗯?你醒了?”
“嗯?”
那句“嗯?”并非语气词,而是下意识地响应!
简沉四处飘荡的意识猛然归位,记忆里朝他伸来的那两只手越来越近。
该留下,还是离开?
“别走,留下陪我!”
“别怕,跟我走。”
简沉毫不犹豫地将手递给了后者——
一瞬间,手心传来皮肤撕裂般的剧痛,小手电刺眼的光线照进瞳孔。
“醒了!病人瞳孔有对光反应了!”
“没事了,血压和心率都回来了!”
……
纷乱的脚步声逐渐离开,病房门被人一把推开:“简沉!”
简沉尚在混沌的大脑里填满了各式各样的词汇,他本能地想,自己该开口叫面前的人什么。
阿夜,还是霍无归。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他已经落入了一个毫无接触却灼热温暖的拥抱里——
霍无归快步走入房间,倾身虚笼着不敢碰到简沉半点,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神情:“醒了,豌豆公主?”
简沉一愣,尚未完全从沉睡中苏醒的肌肉缓缓抬了抬,勉强抬起嘴角,回了一个微笑:“休息够了,好久不见,霍队。”
十七年不见,阿夜。
简沉在心底喃喃道。
“你不过是昏迷了一天而已。”霍无归偏过头,微微颔首,“既然醒了,准备工作吧,你会画像吗?”
他并不和简沉对视,而是盯着不远处床头柜上的花瓶,眼底毫无波澜,好像从未有过任何起伏一样。
甚至言谈间活像个该被吊路灯的杨白劳。
但只要细细打量,就不难发现,霍无归还穿着和昨晚一样的衣服,颈侧和耳后有些许擦伤,却都没有做任何处理,肩头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早已干涸,被外套堪堪掩盖住。
简沉目光落在他微颤的手指上,并未戳穿刚刚说“一切等简沉醒了再聊”的人是谁。
他只是眯了眯双眼,轻声道:“我渴了。”
幸亏没被禁食禁水。
霍无归摇起床头,让简沉从床上半坐起来,随后拧开床头柜上的保温壶,倒了半杯水出来,试了试水温,又起身去饮水机接了半杯温水,终于满意地递到简沉面前。
简沉下意识伸出烧伤的右手去拿,霍无归横了他一眼,径直将水杯送到简沉唇边:“不想疼死就别动。”
“……”简沉确实渴了,凑在霍无归手边,低头喝了一口才问,“大学学过一点,你要我画什么?”
“你刚醒,少喝几口,慢慢来。”在简沉打算喝第二口的时候,霍无归已经飞快收回了手,“你能从一个人的童年,画出他成年后的样子吗?”
十七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一个人很多东西。
但有一样东西却永远不会改变——骨相。
哪怕是整容、削骨,一个足够优秀的法医也完全有能力还原死者的长相。
“当然可以。”简沉语气看似平静,却带了点难以察觉的炫耀,“这你还真找对了,整个海沧,能做到的人没有几个。”
刚刚说大学学过一点,那是简沉谦虚了,画像这门手艺,并非每个法医都会,否则也不至于大学时期就有不少案子抢着送进他手里了。
“那——”霍无归轻咳了一声。
简沉抬眼看他,面带无辜的微笑:“不过霍队,我手受伤了,拿不动画笔。”
霍无归沉默片刻,尴尬道:“不好意思,我忘了,我这就联系局里——”
并非忘了,而是存了些许私心。
这案子,跨越十七年的纠葛,哪怕简沉什么都不知道,他也希望由简沉亲手揭开迷雾。
那也算是,让简沉亲手为自己和母亲报仇雪恨。
“我有点饿了,如果吃饱了的话,也不是不能用大脑画出来,只是可惜你看不到我脑子里的画面。”简沉看着霍无归一秒失落的表情,颇为受用,用余光瞥他一眼,慢吞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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