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鹤,别耍小性子,我……”
他又要据理力争。我知他文人出身是惯会旁征博引、谈古论今的,一时半会儿我定然说不过他,便抬袖掩唇又假装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仿佛下一刻便要吐血身亡。
温辰红着眼眶,果真不再争论。他伸手将茶盏递至我嘴边,低声喃喃,“你究竟为何……”
“我心里难过,只是因你瞒我,并不是悲叹自己将要遭辱。”我酌了一口他递来的茶水,捂着仍隐痛的心口,缓缓道,“出行以前,我便知道此行不会风顺,也知往后的命运皆是舛途。我早已怕过,你还记得么,在樊城那时,我怕得很。”
他抿着嘴不吭声,眼里尽是哀情。我勉强勾了勾唇,自顾自地往下说。
“可后来我便想明白了,那些战死沙场的渊军、流离失所的百姓,其中十七八岁的何其之多。与他们相比,我养尊处优这些年,何尝不是以他们的苦难换来的?如今只不过是彼此置换了,以我的性命来换他们的安稳罢了。”
“这不一样,你是生长在王府里的琼枝玉叶,如何能受这些苦楚?”温辰搭在我肩侧的手微微颤着,又抱得紧了些。
“可即使生在皇家,我过去过得也并不舒心。公子也好,布衣也罢,哪怕是沈澜,贵为帝王,生前风光无限,可临到终了不都是一抷黄土么?何况是我这样庶出的公子。”我在他肩上轻捶一把,笑他迂腐,“哪怕是御河决堤,沈澜要拿我的尸首填窟窿,我也死得其所。”
“别这么说……”他口上虽不认同,到底也没能再辩驳我,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声哀叹绵长而悲怆,同窗外被落日拉长的尖顶灰影搅弄在一起,在无垠沙海里显得分外凄凉。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也只有悲戚堪与之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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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西斜,层云渐染上火烧似的瑰红。我换了件干净衣裳送温辰出去,他眉宇间凝着一股哀愁,被我笑着吹散。
“当真不用传御医么?”他走出去三步,又折回来劝我。
“不必,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我抱臂倚在帐边,面上挂起恬淡的笑,“去歇息吧,队伍里还有不少事要劳烦你。”
温辰沉默颔首,脚步落在沙上有些沉重。
常言道,花开花落自有时。我能走到哪一步,将会走到哪一步,都不强求。或礽或厄,听之任之。
我目送他远去,收拾了心情,正要反身回去,余光又触及一人。
那万明统领自我身后悄然而至,脸上仍是一副轻佻表情。
他这人说来奇怪,身为士卒,理应不是出身大族世家,偏偏长得这样一副俊朗标志的脸。若他有一日战死疆场,只怕就连渊国的女儿都要为他落泪。
“统领大人是来看我的笑话么?”我立刻收了面上的愁容,没好气地呛他。
他挑了挑眉,俯身凑到我跟前,“听说有人闹小性子,我来给他赔个不是。”
一缕微卷的银丝从他额前垂下来。他抬手将它拨至耳后,腕上金线密织的束带中央镶着颗棱形的翡翠。我蓦然发觉他换了身衣裳,镶了金边的提花暗纹白缎笼着上身,勾勒出健硕的躯体,自翻飞的肩口隐约可见几道狰狞的疤横亘在隆起的筋肉上,彰显着主人身经百战的荣光。
“不干你的事,请回吧。”我心里膈应先前那句话,不想搭理他。
“入了万明,可就没机会出来了。”他靠近两步,臂膀亲昵地从背后勾上我的肩,衣上悬挂的金链与宝石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我带你出去逛逛,如何?”
他一张薄唇在我耳侧开合,反叫我想起昨夜的失态之举,不由地心慌起来。我推开他的胳膊,拒道:“多谢大人好意,可惜今日我身体不适,不能奉陪了。”
统领并不死心,继续道,“你是在车里闷得久了,得下地走两步。你若是同我去,我给你讲讲万明王的事儿,如何?”
万明王?
我偏过脸望着他:“你一个小统领,能知道多少万明王的事?”
他并不作答,只是隔空吹了个口哨,自远处立刻奔来一团白色大物。我认出那是他养的白狼,雪白的足驰骋在大漠中如踏云而来,片刻工夫便停在了我们面前。
他抚着白狼,敛眸时眼底浮现阴翳,却又很快冲我一笑。
“我知道的可多着,就看你想不想听。”
第13章 独处
踏霜乍一见我,又立刻亲热地凑上来,脑袋直往我怀里蹭。
它近乎同我一般高,爪又厚重,几次险些将我扑倒在地上。颈部的肌肤本就更加细腻敏感,粗糙的长毛在那处搔来挠去,弄得我生出一股绵柔的痒意来,让我不禁轻笑出声。
待它同我亲热过后,统领喉中低吟一声,它便乖巧地趴在地上,唯余一条长尾仍旧欢快地左右摇摆着。
“骑过马么?驭狼的要义同驭马是相似的。”他问道。
我难为情地摇头。不是学不会,是我实在病弱,受不得马背颠簸,也握不住晃动的缰绳。
依稀记得,从前哥哥们的马术都是父亲亲自教的,他们不多时便能独自驭马进退,唯独我几次三番从马背上摔下来,最后一回还险些伤了腿。为此,父亲仅有的几回同我说话时,眼里也唯余失望之色。
正此时,统领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无妨。”他说,“我带着你就是。”
语毕,他俯身小心托着我,我便在他的搀扶下有些狼狈地爬上了踏霜的背脊。
甫跨上它的背脊,我心里便一惊。胯下并非马鞍那般坚硬质感,而是能够真切地感受到白狼的肌肉与骨骼。它缓缓吐息,我似乎还能感觉到它的心跳在轻轻搏着我的股肉。
我伸手紧揪住它后颈的长毛,身子也僵得不知该挺直还是躬起。兴许是被我揪得难受,踏霜晃晃脑袋,探出前爪伸了个懒腰。它的躯体一动,我便慌得不知该如何才好,鼻尖逐渐渗出一层薄汗来。
坠马的恐怖记忆重返心头,我不自觉变了脸色,拽着狼毛的手也微微颤着。
“要不……要不我还是下来罢。”我声音都软了几分,涔涔冷汗将衣裳都沾湿了。
统领并不应允。他又是一声哨,白狼应声抖擞了毛发,径直站起身来。我本就双脚悬空,此时未曾反应过来便被它自下顶着在空中一晃,一时间失了重心,眼看就要栽下去。
一旁的罪魁祸首轻笑两声,飞身上来,一手自腰侧将我捞了回去。
“你是当真不会骑马。”他在身后贴着我的耳朵笑,下巴搁在我肩上。
不知怎的,他一句话直捣进我心里,好像突然间将过去积年攒下的委屈都打翻了。我瘪着嘴,嚷道:“不会骑马怎么了?我是不会,我就是不会。你去找会骑马的人呀,我也不稀罕你的狼。”说着便要翻身下去。
他忽然双手自身后环上来,下巴依旧搁在我左肩,只是略微偏了偏,似乎是在打量着我。
他这样压着我,自然是把我制住了。我自知没理,不过是仗着性子撒泼,一瞬间也敛了委屈,静默着不说话,原本直立的脊梁悄悄颓了下去。
半晌,他悠悠开口,“骑马的算老几,我还不高兴给他骑呢。”
“我不想骑你的狼了。”我颓唐道,“你放开我。”
又是一阵缄默。
他与我悄无声息地对峙了片刻,道:“不放。”
他这是要强买强卖了不成?!我皱着眉,抬起手来挣扎,反被他握住双腕折在身前。
“统领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叫我阿莱加。”他嗓音低沉,简单一句话却似有魔力,令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念了那个名字。
“阿莱加。”
我坐在狼背上,耳畔传来“沙沙”声,仿佛细沙在脚底如潮水般奔涌流逝。那声音由远及近,填满了整个脑海。我虽清醒着,却感到有另一种力量正在夺取我的神志,仿佛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耳目,只余下“阿莱加”三个字在颅中盘旋、低吟,带着入骨的缠绵。
“阿莱加。”
遥远处传来深厚悠长的兽角嗡鸣,无数张口重复迭宕地以诡奇乐调吟诵着这个名字。神绪惝恍间,我似乎嗅到沙砾中混杂的血腥气味与青铜兽觥中盛满的美酒馨香,听到舞女衣角挂着的银铃碰撞作响与宫廷弦乐混奏出的万明古调。
我仿佛不是身处大漠,而是伫足在金碧辉煌的万明宫殿中。脚下的黄沙退去,露出刻有钟晷的光洁榆石,而我身披纯洁白袍,俯首待一双手将镶满宝石的后冠嵌在颅顶。
“阿莱加。”
如琴拨扰乱心弦。
我侧脸望去,正对一双金眸。夜幕垂落,它们在暗色中闪烁着荧光,却在我目光触及的一瞬熄灭了。
恰似水暖冰裂,我游离飘逐的深思也一瞬安定下来。方才的一切奇象皆是虚浮,我仍身在大漠,这个男人在身后环抱着我。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立即问他。
阿莱加用一声狼啸回答我。
踏霜闻声飞驰,簸荡起伏的身躯让我无暇再顾及索要答案之事。
凛冽寒风从耳侧刮过,它骤然提速,我却无从适应,只好闭上眼睛缩着身往后躲。身子轻轻向后一侧,便被一个结实的胸膛护住了。
“别怕。”他紧抱着我,胸膛的暖意透过轻薄的布料传递到我身上,“把眼睛睁开。”
不知为何,我明明不信他,却听话地试着把眼睛睁开。
顶着寒风,我看见周遭景物飞速退去,幻化成虚影。疾风被劈开一道,万物都向我俯首。
我被这从未体会过的感觉吸引,渐渐熟悉了踏霜奔跑的步伐,也适应了颠簸的狼脊,胆子慢慢大起来。
我是不会骑马,可是我好像不害怕骑狼。
阿莱加在我身后,不时伸手捂住我的双眼,替我挡开空中飞扬的沙砾。他宽大的手覆在我脸上时,我的面庞烧起一股经久不息的温暖。
踏霜不知疲倦地奔跑,雪白长毛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直到一处悬崖峭壁边,它才不情不愿地刹住脚步。
“呼……”
我长舒一口气,颇带着些安抚意味地摸了摸它的大脑袋。两只白贝似的尖耳转了转,它快活地将毛上裹入的细沙尽数抖落。
在沙砾甩到我身上前,一双手将我从狼背上抱下来。
“它跑疯了,你也不知道躲。”阿莱加拍拍踏霜的脑袋以示训诫,又转而对我道。
“你还没说,你刚刚做了什么,阿……统领大人。”那三个字尚未出口,我便已觉得心里似乎有些异样。并不是病痛那般难受,而是一些从未有过的悸动。我只好仓惶改口,还是称他统领大人。
他步至我身边,低头附在我耳畔。我立刻竖起耳朵听,却只听他气声呵道:“什么也没有。”
气息拂动我耳侧的鬓发,扫得我肤上痒痒的。
“我不信你。”我当即警醒地后退两步。
他也不再多说,抬手指向遥远天际道:“你看。”
我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没有了沙丘与巨石的遮挡,漫天星斗皆呈现在我眼前。
流转的、飘悬的、闪烁的,汇作一条银河横跨过天际,挟着或青或紫的光在深沉夜幕中恣意纵横流淌。间或见几颗流星划过夜空,在一片墨色中留下银白躔轨。
星月交辉、银河倒泻,那是我在渊京中从未见过的盛景。
“不亏罢?”阿莱加凑上来,笑嘻嘻道。
“嗯。”我仰面叹赏这一穹繁星。传说谪仙下凡渡劫,死后便化作繁星镶在天幕上,永远看着底下的凡人。
“到了万明,可就没有这些看啦。”他双手环抱在胸前,似是无意道。
我知他是故意的,又应道:“知道了。”
“嘶。”阿莱加好似不满我这般平淡反应,又问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问你,倘若我肯带你走,你走不走?”
走?去天涯海角,浪迹一生么?
我又想起那日同沈澜说的话来。哪怕一生流离失所,或远走异域,或栖身船舫,或一死了之,我都不愿委身在他枕侧。
如果只是为了沈澜,我大可一走了之。可我身上背负的不仅是他这个大渊帝王的生死,更是渊国无数黎民百姓的性命,是渊国的国运和将来。
我已然无法为渊国驰骋疆场、粉骨捐躯,难道连这也要逃避么?
“不。”我看着阿莱加的眼睛,他金色的眼瞳里如流星般划过一丝惊讶和叹惋。
“我不走。”我席地坐下。踏霜慢慢走过来,在我身侧伏下了。它将头颅搁在我膝上,我便顺着长毛抚它的脑袋和脖颈,“我是渊人,万事都要以渊国的利益为先。假使我跑了,你们万明人就有借口继续北犯攻打渊国了罢?”
阿莱加没有说话。他皱着眉,似乎在思考我这一席话。
“任何危及渊国的事,我都不能做。”我缓缓道,“两国再战,自然是对你立功有益,于我、于渊国却唯百害。”
我同他不过是几面的交情,若要他真心关怀我,那绝然是不可能的。再者,他还要用我去讨赏,又怎会舍得带我远走高飞?难道他就能舍下自己的家眷亲族,不论他们的死活么?
只不过是套我的话罢了。
踏霜仿佛听懂了我二人的谈话,接连用鼻子蹭着我的手,喉中发出“呜呜”的低吟。我探出手去抚弄它下巴的软肉,它的长尾又在沙上扫了扫,垂着不动了。
“阿莱加。”我口中念那统领的名,心中再次细细攀上一种悸动,如春日里粉蝶的磷翅轻轻拍打着渊宫盛开的金梅,“谢你今日带我看星辰,但我还是要去和亲的。以后也不必再问我这些,我不走。”
阿莱加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渊国有你,”他亦在我身侧坐下,望着星海叹道,“是他们的福气。”
半晌,他又冒出一句,“听闻你今日吐血了。”
“我幼时生过一场病,自此以后身子就不好了。”我抬手揉弄踏霜柔软却极富弹性的耳朵,“从前有个道士模样的人算过,说我命不好,天生带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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