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款款出去,一阵北风呼来迷了我的眼。匆忙闭上,再睁开时,面前已显出一张意气风发又愁眉苦脸的圆脸来。
那少年用手戳了戳我的脸,叹道:“你活啦?”
我躺在床上,连舌尖也没力气动,只默默寻思这青面小鬼长得还挺像人的。
他手里丢下个琥珀似的珠子,在我眼前一晃,道:“还给你咯,早知道不贪你的财,叫你死在乱葬岗里,我还能保住那一钱银子。”
我眨了眨眼,用力地回想昨日之事,半晌才麻木地张口吐出一溜话来,“你揍了我?”
“?”少年歪着脑袋。
“不是,你揍、走、你……”我如新生幼儿般笨拙地调度口舌。他一拍脑袋,“对,就是我救的你!”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托着脸问:“诶,你要不要拿点什么东西,感激我一下?就拿点什么,金子银子、珠宝玉石,随便给我个小件儿呢?”
那些字眼构筑出一座恢宏的宫殿,鹰隼冲入云霄、白象巍峨前行,金箔自空中纷纷散落,将高台之上覆作一片辉煌金顶。俄尔,它又随着纷飞的黄沙逝去了。
我哽咽一声,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晟都王宫。
“我没有了。”我用微不可闻的哭声道,“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嗨,你别哭啊。”他又凑过来,从我枕畔捡起那根金线串着的狮负,“喏,你还有这个呢。”
我的眼微微张大了,眼瞳缩起,用力地追逐着那颗在空中摇晃不定的珠子。自它被送给我的那一日起,我就将它贴身带着。我对它已习以为常到几乎化入骨血里,成了身体的一部分。直到最后关头,我都不曾记起要将它摘下来还回去。
可如今,留着它对我已毫无用处了。
“我不要了,”我说,“送你做谢礼罢。”
“啊唷,这么贵重的谢礼多不好意思。”少年假意推脱了一下,双眸却已经熠熠闪着光。他满心欢喜地将狮负托在掌心里打量着,正要往怀里收去,屋外已走来了个人。
那人身高约八尺,同样白衣素裹,唯独肩上多了两片天竹纹样。容貌清冷却又透出几分温和,两丸乌目虽不含怒意,轻轻向别处一瞥,少年立刻老老实实地窜起身立到一处去了。
“小五。”他伸手,少年便恭敬地将那枚狮负挂坠两手奉上,悄悄吐了个舌头。
“这位是师父,号空青子。”随男人入内的少年见状,露出个无奈的表情,与我道,“今日是大年初二。除夕当晚我与师弟出门搜、呃……化缘,碰见你在乱葬岗内垂死挣扎便秉着行医救人之训,将你带回山上救治。师父妙手回春,救你性命,你当铭记于心。”
我打量着这两个少年的举止声调颇为熟悉,惑道:“你是……”
那贪财的少年朝我一摆手,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何处摸出个帷帽往头上一扣。白幔垂下来,我当即认出来他们就是当初助我平定蜃渠一代时疫的两个狐医少年。
他们不似悬壶济世的白衣仙人,倒更像是活生生的孩子,还会惦记我身上的三分钱财。
而那眼前这个男人便是……
“许久不见,”他缓缓开口,嗓音犹如润玉相撞,“三公子。”
骤然,我的心跳停了一拍,良久才回味出这一句“三公子”的意思。当初我险些冻死在冬日里,母亲说是有一位仙人飘然而至、用药救下了我的性命,保我存活至今。
她还说,那仙人本想将我带离俗世、隐居桃源,只是她舍不得,才强行将我留在了身边。
可是已十数年过去……我怔怔盯着眼前这青年相貌的男子,一时有些茫然。懵懂片刻方强行爬起身,尊敬地唤一句,“先生”。
空青子摆手让我躺下,“当初我算定你这一生注定不是一帆风顺之兆,可惜母子情深,我亦不舍强行将你们二人拆散。如今,三公子终究还是到了陋居。”
“多谢先生数次救我性命。”我扬起脸,感激地望着他。
“三公子无事,便是我之至幸。”
从前之在话语间听说过这位能使人起死回生的仙人,如今亲眼一见,更让我心中有了许多疑惑。
“先生,我……”我踌躇着正要问出心中的疑惑,忽而听得外头刮风似的一阵碎响。而那两个狐医少年则扬了扬眉,快步退到两侧,面上却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空青子便并非如此了。他那张凝着山雪的面上露出一丝困惑,而后转过身子。
一只手“哗啦”一声将门帘掀起,闯进来个飒爽的女子。她一身红袍,浓眉大眼,张口呼出一团雾气来。
“好啊,”她拍了拍手上的雪,“哥哥又背着我干什么好事呢?”
作者有话说:
最近连着飞了两天,时差总是倒不过来5555
第160章 相知
见状,空青子几步迎上去。
我透过垂下的床幔,婆娑里见那女子将一柄长刀“铛”地立在地下。她皮笑肉不笑道:“听闻哥哥自山下捡了美人回来,什么模样的妹妹,我也想瞧一瞧。”
我暗自汗颜,却又爬不起来,只好默默陷进了被褥里装死。又怕她看见我面上的伤疤,连忙将被子往脸上遮了遮。
“相知。”空青子无奈地唤她一声,让开了身。女子带着一身雪气走近,撩开床幔盯了我许久,将被子掀开一个小角。目光凝在面上,我不自觉出了身薄汗。
“长得还算有几分英气。”她嘀咕一声。
“我……”
“啧,”她又道,“这嗓子听着不大好。”
我挣扎两下,只见十指上都仔细地缠上了白绸。白绸地下的骨节平整,不再如过去那般突兀崎岖地鼓着。眸子朝床外侧看过去,两个狐医少年立在远处,嘴角抽搐着装出一副老成模样。
“我不是姑娘。”我说。
女子的眉微挑,又上下打量我两眼,俯下的身子直起来。
“相知,他是我过去游历至渊国时救下的病人。今日流落他乡,我接他上山修养一阵。”空青子掸去她身上的雪,与我道,“这是我娘子燕相知。”
燕相知这才卸下面上阴阳怪气的情貌,“我说呢,料你也不敢随意接个妹妹回来。”
她亲切地又俯下身来,与我道:“原来是个渊人。我姓燕,小燕儿的那个燕,白首相知的相知二字,你说是不是很好听?”
“是。”我赞她,“清丽脱俗又不失端雅。”
燕相知满意地将唇瓣一勾,拎起她那把依在墙边的长刀又出去了。我方舒了口气,听得空青子道:“三公子莫见怪,夫人她从前就是这样的性子。”
我点头,问道:“叨扰了先生,是我的不是。”心下却踌躇着如何将疑问恭敬地尽数问出口。
空青子似乎看出我有话欲言,却借口陪夫人先行离去。临走时,他将那颗狮负重新缠绕好、掖在了我枕下,“这件东西还请三公子好好保管,别被我那混账徒儿要去了。好生歇息,失陪。”
那门帘外短暂地映出一弧清澈明亮的日光,转眼又合上了。
我徒劳地动了动唇,将目光挪回屋内。
那两个少年蹲在角落里,将贴身荷包内抖出一粒碎银,二人分好了,才得空来看看我。
其中被唤作小五的少年离我最近,仿佛依旧舍不得那颗狮负,盯了许久才与我道:“喂,你就这么被赐死了?”
闻言,我像是被刀扎在心口,将眼皮垂下去。
一旁的少年推了他一把,道:“世事无常,月相且有盈缺,何况人心比月还要复杂善变。他虽杀你,可师父救了你,说明你命不该绝。”
“绝不绝的,没什么意思。”我说。
少年凝噎片刻,“你这人真奇怪。”
“他一杯酒就能叫你心甘情愿地赴死,连自己的命都轻贱。可是师父呢?”他道,“师父出身药人谷,他要救你这条命,少不得要伤自己的身子。”
“先生为我至此,我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道。
“师父不要你什么,反正你也没钱。”小五说,“你老老实实活着,也就不枉师父救你,也不枉我和小六雪夜里顶着风来捡你回山上,还不枉我输给他的那一钱银子。”
我长叹一声,“是啊,我如今一无所有,今生都……一事无成。”
两人面面相觑,随后小六出去抱了条大黄狗来。
“你的这些话,说给狗听罢。”小六说,“这是我们老大。”
我动弹两下,小五贴心地扶着我坐起来,目光贪恋地抚摸着那颗自枕下掉出来的狮负挂坠。他是……当真爱财。
“是条狗?”我诧异道。
“老二是只顶漂亮的大母鸡呢,师父叫三哥炖鸡蛋去了,就是它下的蛋。”小五说,“老大看家,老二下蛋,我们才能有屋可住、有餐可食,功劳大着呢。后头咱们是按年纪排的,你别看小六这么老气横秋的,今年才十六。”
“过了明儿就十七了。”小六说。
还是两个孩子。我碰了碰手上缠着的白绸,断骨处已不似从前那样一碰就钻心地痛了。可惜蓦然想起来,伽萨那封狼皮军书送到宫中时,我也才十七的年纪,不免又为往事伤心。
他们像是不想让我为从前的事分心,东一榔头西一拐杖地说个没完。我时而支起耳朵听,时而又兀自沉浸在绵绵无绝期的悲伤里头。
“对了,”小六忽然起身端来面铜镜,“你还没见过自己的脸罢。”
他将镜子往我面前一塞,也不容我拒绝。我知道他所言,指的是我已伤了的左眼。可怖疤痕横在上头,估计连他们也吓着了。
可当我抬起眼,镜中人的那只左眼上皮肤分明已经平整如初,细看方寻见一道淡淡的、犹如新生的疤痕。
而那干瘪的眼眶里被添上了一颗宛如紫玉的圆珠,竟也与完好的右眼别无二致。
“说来也真奇怪。”小六道,“是什么人替你缝的伤口?线粗就罢了,针脚也歪歪扭扭似虫爬,他缝你的时候,你不疼么?”
“疼啊,”我道,“可是我太疼了,想喊也喊不出,任着他们用针在脸上胡来。”
针尖穿过眼睑那层薄薄的皮肤,随后整个针身都在那半寸皮肉里拉扯着,简直要将眼睑整个撕扯开。而缝线穿过圆孔时又是另一般的痛感,火燎似的,好似将肉都烫熟了。一针下去,我几乎疼得昏死过去。
呜咽、嘶吼、叨扰,全然卡在喉头。我虚弱地喘气,疼晕后不过半刻又被剧烈的痛感唤醒。但见血淌满了整张脸,身子却虚弱得无法支撑我呼一声痛。哪怕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抬起指尖推开御医不断穿针的手。
那一刻,我在心中乞求了无数次,希望自己下一刻便猝死过去。
可是那时候伽萨在哪里呢?我最想见的人不愿见我,把我孤零零地丢给御医诊治,任由他们给我上刑。
“就算我喊疼,他也会斥我耍性子的。”我道。
小六不说话了。
不多时,小五又道:“你这颗新眼珠子是花了大价钱紫琉璃做的,虽然看不见,但是比从前好看多了,是不是?”
“是。”我摸摸左眼,“多谢你们。”
“你这双手也是,”小六似乎从我的悲伤中回过神来,“替你缝针和接骨的是同一人么?这指骨接成这样,又囫囵地闷在里头,就算能长好,手也废了。师父已经替你重新包扎过了,过三五个月就能做事。”
他托着脸,幽幽盯着我,“你在宫中树敌不少罢?出来时身上淤积了不少陈毒,轻则使人头疼脑热生幻觉,重则浑身无力毒发身亡,偏偏那日还中了见血封喉。幸好是给人丢出来了,否则你在宫里长此以往,只会死得更惨,连尸首都要腐坏。”
“这人看似是在替你医治,却让你的伤势、让你的病越来越重以至于几乎到了不可救治的境地。要我说,你的眼、你的手本都不至于伤得这样重。尤其是眼珠,若是师父来诊治或许还能保住。到底是什么人,这么恨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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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一晃就过了,我坐在屋前的树下,看着燕夫人用小秤精细地称量药材。
在此处住了一月有余,我渐渐地清楚了这座小丘上的事。
空青子原姓徐,名棋正,早年四处行医济世,中途碰见了如今的夫人燕相知,而后在万明成婚安定。除了老大和老二,他统共收下了四名无亲无故的药人孩童,按顺序依次取了名,叫徐三、徐四、徐五和徐六。
小五和小六谁也不提取名的事,因着他们觉得这名字太过难听粗陋,还不如叫小五小六亲切。不过自我到这处,小五总是撺掇着让空青子也收了我,这样便多一个徐七出来,也多一个人同他们一起用这类丑名。
空青子说不成,又说渊人最风雅,不如叫我给他们各自取个名。我随口说那便叫徐财,小五竟很高兴,吓得我不敢再给旁人乱取名。
自此,徐财成了兄弟姐妹们里唯一一个有大名的人。
燕夫人换下那身红袍,着了件更显清减的青色衣裙,方显露出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狐医每隔三月下山行医一次,此次正是燕夫人带着三四二人下山,听闻山上多了个“妹妹”,这才匆匆赶回来。
又给人家添麻烦了。我抱着膝叹了一声。
“师娘你听,这是他今日第三十七次叹气咯。”徐财用力杵着药钵里的草药,“咱们这也不要叫捣药轩,都快成叹气轩了。”
我抿住唇,一点声音也不出了。
燕相知抬眸瞧过来,招手唤我过去。她穿青色衣衫时便更显得温柔,婉婉道:“这世间许多事终难遂人愿,莫说是你了,就是我呀,我从前也遇到过负心郎,如今不也过得好好的么?”
“什么?”我看着她。
“我并非一下就见着棋哥哥,而是先被父母许给了当地一大户人家。那人吃喝嫖赌,偏偏有钱。”燕相知放下手里的小秤,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道,“虽答应我收心,可从未有一日做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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