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萨茫然地盯着我,随后顿悟似的问:“你想去哪里,我陪着你去,我们驭狼一道去。”
我缄默了多时,道:“你我在一起,终无益处。”
“你想走?”他终于品出了一丝言外之意,猛然站起身来,颤声问道,“你想走?”
“是。”我深吸一口气,却被呛得咳嗽起来,嗓中滚出一丝血,“我如今……”我伸出手给他看,嘴唇不知是因冷还是因痛而哆嗦着,“已经没有什么能给你了,只剩一条命。”
无亲无故,无人牵挂。渊国被贺加兰因把持朝政,我对他的用处甚至比不上沈宝璎。
“我和邹吕约定,独身揽下一切罪责,他就放过温辰,放过在万明的异族百姓,放过所有人。如今……”邹吕死了,不知还作不作数。
我道:“这场怪病来势汹汹,我撑不过冬日了。明月台太冷,我不想孤零零地死在这里。”
“这一条烂命,你即刻拿去也好。我死了,万明才能真正地太平。”我断断续续地咳嗽着,肺腑震得浑身血肉都要碎了,“若是你肯怜惜,我想去宫外……寻个地方葬了自己。”
“不。”伽萨的眼爬满了血丝,他咬着牙,露出颇为残忍且扭曲地神色。
我长叹一声,左眼的伤处开始隐隐作痛。每当泪水试图同往常一般涌出来,那颗已经干瘪的眼眶便会剧痛不已,最后淌出粘稠的、混了血的泪。
“我从小就被关在宫里。”我想走,想寻个清净的地方了结这一生,想离开这座吃人的金笼。我说,“若是来世生在布衣之家就好了。”
伽萨的一只手攥成拳,骨节处的皮肤绷得发白,发出“咯咯”的声音。他的嗓音相比之下却显得尤为冷静,“我不想你走。”
我闭上了嘴。
“你不能走,眠眠。”他道,“我找到了擅长渊国糕点的厨娘,这几日就入宫。你喜欢什么,就叫她做。再过两日就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
他立在那里,宣判似的叫我好好歇息。随后匆匆离去,仿佛在逃,又仿佛弃我而去。
-
次日夜间,便有小宫奴送了些东西进来,是万明新产的矿宝雕成的一只小狐狸,还有几件他从前赠予我的物件。
有个白玉扇坠,还有一只手镯,同先前伽萨画的那张极丑的小人像。
父亲的匕首被他扣下了,明月台里凡是略有些尖锐棱角的、能照出人影的,都被他尽数搜去了。
传话的小奴显得尤为恭敬,递上了笔墨说若是得闲便画两幅画罢。
我抬起眼,他也偷偷瞥我,未几便吓得瞳仁一颤,行礼告退。
我垂眼看着小盒里那些光彩照人的东西,只觉得万分嘲讽。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被他做得淋漓尽致。
屋外洒金梅已尽数染红,艳艳地在月色里摇曳枝条。它翩然,借着夜色跳一支妖冶的舞。
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立在了梅树底下。
那是院里最粗壮的一株梅,张牙舞爪、热烈鲜艳。一条遒劲的根略拱出地面,似将醒的游龙。
我缓缓蹲下身去,探手触了触根下松软的泥土。泥中掺了雪水,湿漉漉的一片。一朵雪花飘落眼睫上,随后淌进眼里,我抖了抖眼睫,伸手刨开了土壤。
双手缠绕的白绸泥泞一片,渗出血迹,我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忽而碰到个铁硬的东西,竟不知是谁落在树下用以栽花的小锹。
我双手笨拙地夹着小锹往下凿,雪落满了发时,终于挖出一个小坑来。那树根歪歪地躺在一侧,已经被小锹凿得断裂,从断口处淌出血红的汁来。
郑重其事地,我哆嗦着手将怀中抱着的小盒放入沾染树汁的泥坑之中,像是在葬一方棺椁。
那小盒之中多了一片焦黑的木,是母亲的琴。它跟着我从渊国至万明,如今在这里安息。
一同下葬的,还有彼时之我。
尘封入土,一别半生。年少种种爱恨嗔痴,不过黄粱一梦,纵有再多流连忘返,都不如在今日彻底埋葬。
残雪敛尽,我自白首。从此,再也不念了。
我在雪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手腕仿佛被一股寒气缠绕着拽向地面。随后小臂、两肩、身躯,都好似结冰似的,内里却有血液流淌带来的温暖。
抬眸望向那一轮孤清的月,满地银花开遍,月华为我之白绫。我呼出一口白雾,只觉得浑身都轻松起来,心中已然再无可挂念之物。
正要阖眼睡在树下,身后传来了踏雪的声音。
倦然回眸看去,来者提着一盏幽幽的纸灯。
是沈宝璎。
-
她穿着银狐皮小袄,身子显得有些臃肿。相比之下我这一身青绿的衣裳显得寒酸又单薄。
“表哥。”她扶我进了殿内,让人替我掸落发上的雪。我动了动眸子,认出来人是桑鸠。
他显然比在我处时过得好了,袖口繁杂的暗纹似缠绕着的藤蔓。他不言语,只用帕子替我擦去雪水。
不知怎的,我竟生出一股莫名的好斗之心,撑着桌勉强坐直了身子。屋内重新燃起炭,淡淡的香气浮在空中。
沈宝璎的眸子转了转,让人端来一壶热酒,“我来时,万没有想到表哥会落入今日的境地。”
“世事无常。”我的鼻音浓重起来,像是哭过一大场。
她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壶壁,袖口露出一只花纹华丽繁重的金镯子,在烛火下几乎要晃了我的眼。
我抿住唇,偏过眼去。
“我听说,表哥在这里缺衣少食,又受病魔缠身,寻了好几次死。”沈宝璎道,“心里当真是……”
她缓缓抬眸,眸中却并非同情的神色。
我眯起眼,心中生出一丝厌恶。
“表哥还记得太后娘娘为何送我来这里么?”她忽而笑起来,明艳温婉地弯着眸子。
我面无表情道:“她还不死心。”
“表哥只以为我在她手底过得舒坦,其实我与表哥是一样的。”沈宝璎秀美的指甲敲了两下壶壁,“所以我也想一争,让自己过得好些。”
“他……”本想敲碎她的一场美梦,我的脑海中却不由得出现伽萨那张脸来,默然止住了声。
他想如何,与我何干?
“表哥,”沈宝璎又道,“他是个王。为王者,当从长计议,以求安定国家,不可耽于情爱二字。”
我听着她这与邹吕别无二致的话,偏过头去。
“表哥说,为谋长远利益,他会不会立我为后?”沈宝璎的眸子闪烁着,像两丸乌黑的葡萄,“我会为他诞育后嗣,为他操持后宫,为他安定万明。表哥,我是个女人,注定胜过你万千。”
血气翻涌而上,我咳得浑身颤抖着,几乎倒在她面前。
“你是……”我竭尽全力道,“你早有此意!”
沈宝璎挑了挑形似小山的眉,从壶里斟出一小杯露水般清澈的酒来,“否则,这壶酒是谁让我捎给表哥的呢?”
什么?!
我骤然看向那杯酒液,不详之感涌上心头,“你什么意思?”
“人总是要变的,太后娘娘一封诏书向他陈情,他也不是傻子,自然能听进去。”沈宝璎将酒推到我面前,“表哥身上牵扯了那么多人命,真要细查起来,双方脸上都不好看。”
这莫不是、莫不是……
“不可能,他舍不得赐死我。”我激动起来,嗓音嘶哑如同枯枝上的鸦,“我不信。”
“他自然舍不得,可万明想要活下去,不得不倚仗太后娘娘。”沈宝璎依旧面色和婉,声音却冷若冰霜,“否则便不会将这杯酒交于我带来。表哥做了那么多错事,害死了那么多人,容安、温长砚,还有成百上千的渊奴,都因你而死。”
“不……我没有想害他们……”痛苦的记忆重新浮现脑海之中,我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试图让他们的身影消散,却无济于事,只有愈加强烈的痛感逐渐占据了颅脑。
“表哥还不明白么?有你在,只会有更多的无辜之人丧命。为了你,六殿下中毒身亡,王一向敬爱的邹大人也被迫处死。而你,自己也并不好受罢?”沈宝璎将那杯酒越推越近,“表哥,你已经把我们害得太苦。放过大家,也放过你自己。”
我猝然睁开眼,那杯玲珑的酒里倒映着一枚酥酥的月亮。
他会赐我毒酒么?他怎么会赐我毒酒呢?他不是说……他想我活着么?
我瞪大了眼,试图从她脸上寻出一丝破绽。殿内的香气愈加浓郁,我的头开始剧痛起来。
“边疆战事不定,只有太后娘娘出兵才能救万明。”沈宝璎道,“不过,我也知道表哥一直想逃出去。这杯酒下肚,足过一个时辰才会毒发。”
“表哥,宫外有一辆马车候着,只要饮下这杯酒,我送你出去。”她莞尔地看着我,“若是有幸碰到狐医,表哥便也不死了,总比在这处忍饥挨饿等死的好,是不是?”
我用力捂着脑袋,脑中好似山崩地裂。嘴唇开始生出麻木,我问:“他给我的?”
“是。”她说,“表哥心里也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今日自裁,还能保全双方的颜面,得个贤名、留他一丝念想。若是再拖下去,他降了罪,表哥便真是罪人了。”
“他给我的。”我喃喃地咀嚼着这句话,终于将它咬得破碎,一股苦涩心酸充斥在体内。
酒液入喉,万物骤然陷入静默之中。
作者有话说:
大刀发完了!大刀发完了!
第159章 新生
马车在宫外一条崎岖逼仄的小路上飞驰,我卧在车厢里,四肢绵软无力,五脏六肺翻腾似海。
车轮滚过一颗凸起的石子时,将车厢狠狠地一震。我被颠簸得轻轻飞起,又重重跌落,一口黑血自嗓中滚出来,蜿蜒流淌似一对连体却分首的乌金小蛇。月光自敞开的车窗里窥进来,铺着绒毯的厢底仿佛浸过血海。
我知道这是什么毒。
是见血封喉。
我困倦地扇动眼睫,口鼻用力地吞入一口凉风,将更多的血挤压出了喉咙。凌乱发丝被血沾湿了糊在脸颊上,仿佛海底伸出的藻将我浑身锁住,拖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渊中去。
眼睛大约看不清了,只听见有人毫不避讳地问着:“就是这儿了罢?再往前真要沾一身晦气了。”
“就这儿了,差个十来步也不打紧,早些时候回去复郡主的命才要紧。”另一人说着,骤然勒马。车厢向后一倾,便将我顺势从未锁的车门中推下去。
嗓里发出血液滚动的“咯咯”声,我滚落在地,身子抽搐几下便伏在了嶙峋的石地上。
那两个人身着黑衣的蒙面小奴正要打转,又抽紧缰绳回转至我身前,口中喃喃告罪几句,“贵人,这可都是渊宫那位和郡主谋划的事儿,你死后化作冤魂,可千万别记恨小的,千万不要寻错了仇啊。小的们这也是被逼无奈,否则哪敢犯这杀头的大罪啊,贵人可都听见了罢?”
另一人则抬手指了指四周,“你看那边,再往西走两步那可就是乱葬岗了。小的们这是摸着良心,才没直接把你丢在那个晦气地儿。贵人就自求多福罢,啊?千万记住,小的也不过奉命行事,奉命行事!”
说罢,他们紧赶慢赶地扬鞭离去。
乱葬岗……我努力睁大眼睛,四周黑蒙蒙的一片,似有什么堆成的小丘。原来沈宝璎口中的“送我出去”,就是将我丢在乱葬岗等死。
口中弥散着浓重的腥气,我断断续续地喘着气,最后看了眼无穷高的苍穹上挂着的那轮月。
一弯刀削似的月挂在远处,早已看惯了古往今来的无数别离。它就清冷地挂在那处,送来一缕凉薄的月辉。
这一别,是永久了。纵情睡去,醒来便能见着母亲,也不失为一个好的终局。
只是幼时听人说过,狐死时,头总要朝着故丘所在之处。不知今日我倒下的方向,可是我那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我疲倦地闭上眼,听着水的浪潮在身体里滚动、拍击。容安说水诞万物,死后亦要归于水中,他或许是对的。
混沌之中,往昔诸人的容貌身形在我脑海里一一闪过,当真如走马观花一般。我这一生在宫中困了大半,又在颠沛流离里虚度光阴,救过人,也作过孽,如今终于可以歇息了。
万物归于寂静时,依稀有烈火灼烧的气味钻入鼻腔里,像极了当初那些渊奴被烧死时的情景。我心脏一抽,耳畔便响起了烟火窜上天空炸开的爆裂声。
是啊,今日是除夕了,宫里要放一场盛大热闹的焰火。伽萨呢,他终于不会再为我犯下的错悬心、叨扰,不用再为了维护我而与大臣们唇枪舌剑、剑拔弩张。新年伊始,他终于可以去当一个名垂青史的明君了。
眼前一片漆黑,就连耳畔的声音也渐渐退去了。唯独腹中灼热的痛感愈加明显起来,顺着筋脉流窜在四肢上,周身都陷入了撕裂般的疼痛之中。
“傻孩子。”
似乎有人走来,又似乎有人在说话,吹落一阵深长的叹息。
坚硬的木棍在我身上杵了杵,随后一只冰凉的手探入我颈间,扯下了什么东西。
“我早就说他要死的,”那人说,“呆在宫里没有好结果,他早要死的。”
-
“他死了。”
“没有,师父说还剩了口气。”
“他现在死了。”
“我摸摸,”三只手指搭上来,那人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没死,还有一线生机。”
仿佛两个青面獠牙的小鬼坐在枯木上谈天,将生死之事在口中翻来覆去地嚼了许久。终于,那只冰凉的手再次搭上我的腕时,我浑身被冻得一颤,腹部一搐,眼睛就睁开了。
“我就说,他死不成。”眼前朦胧地被光勾出一道少年身形,白衣翩然,踏着光走出去。他将手一伸,“你赌输了,给我一钱银子,我现在去请师父。”
123/157 首页 上一页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