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司南拿他没办法,换了种表达:“你不想被停职吧?”
楚白还是无动于衷,邢司南看着他脸上被挡风玻璃刮出的细碎伤口,回想起惨烈的车祸现场,眉心一跳。
他低声道:“……我也不想看到你被停职。”
大概是因为他甚少服软,楚白听见这句话,有些诧异地回过了头。邢司南沉默了一会儿,无奈道:“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至少……也可以稍微相信我一点吧?”
楚白迟缓地眨了眨眼。这时候他的眼睛看起来终于不像是两枚冰冷的无机质玻璃弹珠,而是带着温度的、与人类特有的七情六欲,三千世界微缩在这万花筒般的芥子里。
“……我,”他开口,声音喑哑,表情依然迟疑不决,“……我曾经见过那个人。”
“那个嫌疑犯。”楚白道,“他就是之前七起出租屋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同时也是孔林海案最大的嫌疑人。”
“……我们叫他,‘清道夫’。”
“你们?”邢司南追问道,“还有谁?”
“我不能告诉你。”楚白垂下眼,“这个案子涉及了太多……很多事情,不是你或者我现在所能触及的。”
邢司南本以为在绕了一圈太极后楚白会愿意和他敞开心扉促膝长谈,没想到陡然听见这么一句话,差点没被他气笑了:“不好意思,没搞错的话,我才是那个能决定这事到底归不归我们管的人吧?”
楚白不为所动:“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邢司南,你年纪轻轻,前途光明,为什么非要蹚进这趟浑水里来?”
听着他这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邢司南简直要风中凌乱了。
他像是在进行一场永远不可能获胜的辩论赛——原因无他,他和对方辩友的核心观点和立场压根不在一个层面上,通俗点来说就是对牛弹琴鸡同鸭讲,偏偏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对的一方,谁也不肯让步。
“是我非要蹚进这趟浑水里么?”他沉声道,“明明是你先把我扯了进来,还指望我能睁眼装瞎明哲保身?”
“……”楚白沉默良久,轻声道,“抱歉,这是我的问题。”
“现在不是追究是谁的责任的时候。”邢司南道,“我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全部,原原本本。”
“你可以选择说,也可以选择不说,这是你的自由,但是,”他加重了语气,“这件事情并不是你闭口不谈就能过去了的,你明白么?”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邢司南看着楚白,楚白看着窗外。
于是邢司南想起一个月以前,他们也是像现在这样坐在病房的窗前。当名为“宿命”的齿轮开始转动的时刻,他始料未及,毫无准备,只是安静地坐在始作俑者的对面,看风卷纱幔,看黑云压城。
墙壁上的秒针走过一圈又一圈,或许是楚白厌烦了这种无声的对峙,再次开口道:“……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
“李宏宇,清道夫……”楚白语速缓慢,“他们都与一个组织有过或多或少的联系。爆炸事件后,我失去了所有记忆,醒来的时候被告知,‘我’已经死了。”
“你已经死了?”邢司南挑了挑眉,“那现在在我面前的这个是什么?鬼魂么?”
“准确来说,是我所扮演的那个角色已经死了。”楚白道,“我被调任,也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的身份已经暴露,所以不能让那个组织里的人知道,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我不能接触李宏宇,不能接触任何和那个组织相关的人。但是清道夫……”楚白停顿了一下,“我没想到,他居然敢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自己的作案现场。”
邢司南皱眉道:“如果他们知道你还活着会怎么样?”
“如果他们知道我还活着,”楚白顿了顿,忽然勾了勾嘴唇,“大概你哪天醒来,就会看见我的尸体吧。”
“……”邢司南不舒服道,“别开这种玩笑。”
“我错了。”楚白立刻从善如流地道歉,“放心,你肯定看不见。”
“……”邢司南看着他垂头时黑发下苍白的脖颈,以及上头缠着的一圈绑带,总觉得不那么是滋味。
是他的错觉么,从楚白醒来后,他的身上似乎就有什么东西发生了非常微妙、但同时又鲜明而深刻的变化。
“虽然他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气质完全不同。那天我看见的那个男人……”
“他有点吓人,尤其是他看人的眼神,好像……好像没有温度一样。”
他们在赣南救出的那个叫“梦梦”的姑娘,她的话突兀地浮现在邢司南耳边。
她曾经在“玖号公馆”里见到过楚白,或者说,一个长得和楚白一模一样,但气质和性情截然不同的男人。
邢司南心神一凛。
这小子……该不会还搞什么第二人格吧?
“咔哒。”
楚白听见关门的声音,动作迅速地掀开被子下了床。他打开窗户的插销,向下望去——见鬼,邢司南给他定的还是什么特别VIP单人高级病房,坐落于医院顶层,隔音良好环境舒适,安保严格,插翅难逃。
……钱多烧的。
他动了动打着石膏的右手,在确认那点疼痛还在自己的忍受范围内后,毅然决然地将窗户开到了最大。
随后,他砸碎病房里的花瓶,用碎片割开了石膏外的固定绷带。
……
钥匙插进锁孔,宋既明转动钥匙,夹着公文包推开门。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宋既明叹了口气,转过身,正打算去打开灯,一把冰冷而锋利的刀刃忽的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黑暗里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别乱动。”
“你的胆子很大啊。”即使是被人拿刀威胁着,宋既明依然相当镇定,“不在医院里好好养伤,没事瞎跑什么?”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宋既明打开壁灯,而后转过身——楚白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他还穿着医院的条纹病号服,右手手臂上的石膏惨遭暴力拆除,只剩下了一截皱皱巴巴的袖管。
“把刀收起来。”宋既明道,“现在的小年轻都是什么毛病?动不动就玩刀玩枪的,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
楚白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宋既明借着灯光细细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发问道:“你恢复记忆了?”
楚白垂下眼,算是默认了。
“真是要命……”宋既明喃喃道,“当初姓傅的说什么都非要收养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小子将来肯定是个大麻烦……”
“姓傅的?”楚白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意外,似乎是没想到宋既明会说出这句话,“你知道我是……”
“没错,我知道你是傅时晏捡来的便宜儿子,怎么了?”宋既明乜他一眼,“臭小子,真当我们这些老头子是干饭的么?”
楚白沉默了几秒:“……我父亲死前的一个星期,为什么会突然不远万里,从昭通跑到越州?他是来找你的吧?”
“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小兔崽子。”宋既明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了,“你该不会以为他的死和我有关系,所以怒气冲冲地上门兴师问罪来了吧?”
楚白看着他,握刀的手很稳:“那你是么?”
宋既明反问道:“你觉得呢?”
楚白和他对视,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地较量了几分钟后,他收起了刀。
“坐下说。”宋既明指了指客厅的沙发。他这才注意到楚白一直用左手拿着刀,而右手不自然地垂在身侧,顿时有了些不太好的联想:“……你都干了些什么?”
“没什么。”楚白不以为意地看了眼自己的右手,很快移开了视线,“他到底为什么会来越州找你?”
宋既明正翻箱倒柜地找他八百年没用过的止痛药和消炎药,闻言无奈道:“我不是说了么?是因为你。”
“因为我?”
宋既明没立刻回答他——他在厨房忙碌了一会儿,拿着药片和水杯走回来,将水杯放在楚白面前,而后在他对面坐下。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那个时候,傅时晏已经被人盯上了。但是他不确定是谁泄露了消息,也不确定他还能活多久。所以他连夜赶来了越州……因为他放心不下你。”
“他希望在你完成任务回来的时候,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替他照看你。”
“……”楚白冰凉的手指握住了还带着余温的杯壁,他怔怔道,“是么?”
他很快回过神:“但这些都只是你单方面的说辞,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宋既明冷笑一声,反问道:“那你又有什么证据来怀疑我?就凭傅时晏在死之前来过越州?”
楚白抿了抿嘴唇,脸色苍白。
“如果我真的是出卖了傅时晏的人,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能这么肆无忌惮地每天挑战上级领导的承受能力?”宋既明道,“楚白,你之所以那么顺利地调任到临平分局,是因为我在你的申请上签了名,写了‘同意’!”
楚白嘴唇动了动,像是想反驳又找不到什么词。宋既明定定地看着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更何况,我没有理由要害傅时晏,也没有理由要害你。”
“傅时晏死了,我同样很难过,我同样希望能找到那个害了他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毫无证据胡乱揣测,更不意味着……”
“你能把自己的身体和命当儿戏。”
楚白一时无言。
“你这是在糟蹋傅时晏的心意。”宋既明看着他的样子,又不忍心说重话,微微叹气,“楚白,傅时晏救你,收养你,是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也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为了他而活。”
“……”楚白沉默地端起水杯,宽大的病号服袖口顺着他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腕——傅时晏收养他的时候他就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不但没有丝毫改善,反而还变本加厉了。
他其实还很年轻,但在他身上并看不到像邢司南或者杨朔那样的蓬勃朝气。他像是一棵濒死的树,看起来枝繁叶茂光鲜亮丽,其实内里早已被蠹虫蛀成了空洞。
“聊点别的吧。”宋既明注视着他咽下药片,“在现场没有发现嫌疑人的踪迹,这意味着你的身份有很大的暴露风险,我并不建议你继续待在越州。”
楚白摇了摇头:“他们不会放过叛徒。就算我离开了,他们也会追着我的踪迹,直到将我彻底抹除。”
宋既明沉思片刻:“你联络过滇南那边么?他们应该会派人来保护你吧?”
“……嗯。”楚白顿了一下,“但那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也对,在害了老傅的人是谁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你的确不应该贸然回去。”宋既明问道,“你接下来怎么打算?不过你现在住在邢司南家里,安全问题应该……”
“不。”楚白打断他,“我要搬出去。”
“搬出去?”宋既明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但还是不赞同地皱了皱眉,“别开玩笑了,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别说遇到什么事,恐怕连日常生活起居都难以自理。”
“我在缅北的时候面对过比现在糟糕得多的多的情况。”楚白淡淡道,“我现在还活着。”
宋既明看他态度坚决,没办法,只好道:“得,你俩的事我不掺和,你自己跟他说。”
楚白“嗯”了一声。
“还有,不管你之后想去做什么,至少得先把身上的伤养好再说。”宋既明怕他在外面待久了伤口感染,拿着手机起身,“好了,在这坐着别乱动,我叫邢司南来接你。”
他拨了个电话出去,模模糊糊听见楚白轻声道:“……真的有那么明显么?”
宋既明没注意听:“什么?”
楚白的咬字很轻:“我……恢复记忆。”
宋既明将手机听筒移开点,重新将视线投向沙发上的楚白:“你说什么?”
“算了……”楚白别开目光,“没什么。”
宋既明原本还想追问,恰巧电话通了,邢司南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干什么?忙着呢。”
宋既明明知故问道:“忙什么?”
“调监控,给我看看人到底跑哪儿去了!我特么就不信一个大活人还能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飞了!”
邢司南吼完,才忙里偷闲地回答了他两个字:“找人!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挂了……”
宋既明咳嗽一声:“别瞎忙活了,人在我这。”
作者有话说:
未来的某一天:
楚白(理直气壮):对,你猜的没错,其实我来越州市根本不是为了你,理由那都是我乱写的。
邢司南:……这些年的情与爱,终究是错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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