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论断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也许是赵熹的生母韦妃,也许是韦妃的好姐妹乔妃,也许是乔妃的长子、五哥赵炳。赵熹离开他们太久,容颜都朦朦胧胧的,但他们一致认定,宽慰持盈:“九哥是个好孩子。”
因为赵熹是最后的一点希望了,持盈只跑出去那么一个孩子,如果赵熹出事,即使赵家继续做皇帝,也和他们没有关系了。
他和赵煊说:“前几天宗隽来信和我说,他已经向吴乞买上书,希望把陕西、河南还给我们……”汴梁就在黄河以南,金国人在那里立了一个傀儡。
赵煊心里很麻木,宗隽的哥哥宗望还说要把你还回去呢,然后呢?
可持盈的声音很期待:“等和议成功,咱们就能回去了。”
这样的话并没有让赵煊感到动容,他牵动了一下嘴角,持盈看到他笑了,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说得很好,又搂着他继续说话。
“女真人和我说,朝廷出了一位将军,很厉害,收复了湖北,就算金国不愿意议和,也许他也能打过黄河去。你猜他长什么样子?”他自己让赵煊猜,赵煊还没猜呢,他就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和赵煊躺在了一起,他把自己的一只眼睛撑大,又把另一只眼睛闭起来,“听说他是个大小眼,就像这样。”
赵煊没有笑,持盈把眼睛撑了半天,也讪讪地放了下去。
他静静地躺在赵煊身边,赵煊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因为他费尽心思说笑话给自己听,但赵煊也不想道歉,他很麻木,很恐惧,如果有一天赵熹真的能和议,真的能把人接回去——那天就会是他和持盈的分别之刻。
五国城唯二的两个囚徒,持盈还有一丝希望,而对于赵煊,则是什么也没有。他有的时候觉得持盈很欠他,但又觉得自己把事情弄得很糟,总而言之,他们互相连累。但时间有点久,又太痛苦,汴京的大雪都纷纷远去了。
持盈很安静地缩在他旁边,手脚都很规整,他侧躺着看赵煊,过了不知道多久:“吐出来吧,含的差不多了。”他坐起来,把手伸到赵煊的嘴边,新手父亲接婴儿吃剩的肉糜,试图接住赵煊嘴里的人参片,他总那样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比如在赵煊已经长大成人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学习着去做一位父亲,好像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有后悔药那样。
赵煊没有吐在他手上,他找了一块手帕,遍布着齿痕的人参片就吐在了手帕上面,持盈一直坐在床上,看向他,明明赵煊才是那个病人。
过了很久,赵煊把被子分给他一点,分到他的膝盖上,持盈揪着被子的一角。
赵煊的声音响起来,还有一点鼻音,他生病了:“九哥是个好孩子。”
持盈没说话。赵煊心想,自己也的确少一些安慰人的天赋,因为乔妃还有韦妃或者五哥说这些话的时候,持盈都会点头,会开心,但到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持盈就木呆呆的,不会动。赵煊觉得很烦躁,说赵熹好,他不开心,难道要他说赵熹不好吗?说赵熹不好,他恐怕会哭的。
但他忽然有一点羡慕赵熹,因为赵熹是个好孩子,他不是,他把事情弄得很糟糕,五国城的风霜艰苦,他要负起另一半的责任。
所以,只有他俩名正言顺、理所应当地被关在这里。
也许是冷了,持盈躺进了被子里。
如果持盈愿意的话,他们不用挤在一起,但近乎于默认的,持盈睡在他身边,一夜也没有离开过。
临睡前,持盈喃喃地祷告:“九哥是个好孩子。”赵煊心想,你果然是很爱听这句的。他感觉到很疲惫,身体也很热,也许是人参起效果了,他想要睡过去,梦境会把他的身体调理好。
可门被打开了,很粗鲁地一把推开,但从声音判断,应该不是用踹的。
门口站着两个女真人,站在前面的那一个说了一大堆听不懂的女真话,持盈坐起来,阴影后面,一个稍微面相柔和一点的女真人开口说了汉语:“道、道君君陛下。”
很久违的称呼,赵煊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持盈的手按在赵煊的眼睛上,不让他看,一种迟来的做父亲的本能:“忽里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灯火通明,整座城池都醒了过来,向他们的房间涌动。
忽里说:“你的第十五个儿子赵、赵烊,还有你的女、女婿刘文彦,向守卫报、报、报告你谋反的事,郎主派、派、派我们前来调查——”
“请你、你、你和我们走一趟——”
赵煊忽然觉得很慌张,他惊叫一声:“不能走!”
暖融融的福宁殿,持盈被他闹醒了,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看起来在很努力地缓和自己的起床气:“你……”
赵煊去摸他的胳膊,持盈被他摸得很烦,打了他一下,又顺了两下气,在被子里狠狠地哄了两下自己,才对赵煊心平气和地说话:“你饿了?咱们吃饭?”
也许是吃饭两个字给了赵煊一点刺激,他有些恍惚地念道:“人参……”
持盈皱起眉毛,轻轻骂他一句:“小小年纪,吃这么补干什么?”
第126章 番外·行云行雨瑶台见 非花非雾月下逢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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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的一句埋怨并没有等来赵煊的辩解,反而让他开始发抖。
持盈被吓得赶紧坐起来给赵煊把脉,可赵煊的脉搏很强健,什么事也没有:“你抖什么?”
赵煊深深呼吸几下方才平复了这一阵无名的颤抖,持盈关爱的神色从下方垂下,一点点抚摸他的脸颊:“这是怎么了?”
赵煊张了张口,他甚至觉得那个简陋的房间才是现实,父亲为什么会把他叫到福宁殿,和他春风一度?
“爹爹对臣太好。”赵煊说,“臣,臣不知道……”
持盈忽然笑了,他悬在赵煊上方,手肘撑在枕头上,和赵煊额头贴着额头:“是爹爹从前对你不好。”
赵煊微微闭了闭眼,父亲的体温传了过来,持盈在爱他,起码赵煊是这么读的。
“爹爹没有带你去明堂大礼,把你扔在家里,你心里怪不怪爹爹?”
赵煊怪死他了,可喏喏地开口:“是臣惹爹爹生气。”
他是太子,太子不和皇帝同声同调,反而唱反调,不支持他的政策,那叫什么事呢?
持盈摸了摸他的脸颊,嗔怪道:“你的确惹我生气。”
得到赵煊一个委屈的眼神以后,持盈告诉他:“我流放杨炯,你还把他儿子接到东宫,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赵煊真以为自己瞒天过海的本事很强,听到持盈揭穿他,立刻求情道:“他家中无以为继,此子幼小,万望爹爹仁慈!”
持盈哼笑一声,他俩挤在一个枕头上:“我要是不仁慈,你能在东宫养他?杨炯受别人的命,来怂恿你——”
赵煊的眼睛缓缓睁大了。
“杨炯告诉你,王甫为运送巨木,导致沅州民变,又怕我怪罪,把军报瞒下来不告诉我,好在他妻子是沅州人,所以他知道这个消息,抓紧就来告诉你了,对么?可你怎么不想想,他妻子是沅州人,他是哪儿人?”
“他是兴化军仙游人。”持盈告诉他。
赵煊坐了起来,他身上盖着被子,一股冷气钻进被窝,持盈把他摁回枕头上,轻轻地嗔怪他:“笨蛋!”
赵煊如梦初醒。
或许放在二十年前,谁也不会觉得这个地名特殊,可现在不一样了。
兴化军仙游县,是蔡瑢的家乡。
这场变乱到底是王甫瞒着皇帝,还是皇帝自己装傻?谁也不知道。但杨炯一说,赵煊就给皇帝、给天下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王甫无能,导致民乱,又敢欺君,皇帝难道还要继续让他做宰相吗?可如果他不做宰相,谁能做?皇帝会被要挟着去复相。而王甫和赵煊有仇几乎是明面上的事了,那不就成了他和蔡瑢勾连吗?
蔡瑢为了自己起复,竟然敢利用他去要挟皇帝!——换句话来说,他知道,他笃定皇帝不会把自己的儿子怎么样。
赵煊感觉到自己闯了一个大祸,可:“那王甫妄加钱税,为巨木导致粮食无收的事也是假的吗?”
持盈看着他:“开始我以为是假的,只是夸大事情罢了。”
然后他的脸蹭蹭枕头,终于决定起床了,叹了一口气:“可我发现是真的。”
帷帐拉开,那是很好很好的阳光。
宫娥听见响动入内更衣,持盈说:“所以,还是爹爹错。”
赵煊报以沉默。错了要怎么办呢?
他坐在床边,持盈由人侍候穿衣,并随口吩咐几句,毫不在意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大哥要吃人参,晌午做一个给他。”
皇帝点名要,晌午饭后,赵煊面前就放了一碗人参玉竹汤。
持盈很通药理,在撰写的医书上还特地提过这一味,他凉凉地在旁边说话:“刚才梦里都嚷着要吃,怎么不吃了?”
赵煊闻着人参的味道都感觉很上火,他的胆子被皇帝的怀抱孕育大了,竟然产生了一点推脱的心思:“臣……”
陈思恭看了汤中的药材,皆是治体虚纵欲的,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又看向持盈的面容。
持盈的面容姣好红润,显然不怎么需要。出于一种很奇怪的心态,他帮腔道:“官家说要人参,臣就往后头库里去翻,正赶巧遇见金国的贡品入库,翻到这一只,都成人形了,想来是很补的。”
其实赵煊的脸色也不差,只是他不想喝那碗汤,就显得脸皱着。他原本踌躇不前,可陈思恭架着他,话里话外都是皇帝的爱子之心,索性也只能眼一闭喝了,暖热的汤药下肚,他感觉这汤的甘草放少了,梦里的人参片穿越时空又到达了他的齿间。
而持盈转过脸去,问道:“金国的贡品?”他看起来有点困惑:“隔这么远,他们送什么?”
陈思恭笑道:“他们的会宁府是远,又有些不开化,但野味、东珠等俱好。再者,官家一年给他们三十万的岁币绢布,他们朝贡上国,不是应当的吗?”
持盈“啊”了一声,问道:“三十万?那给辽国多少?”三十万加五十万,这日子过不过了?但其实八十万也能过日子,持盈只是很无奈,他对钱看得很紧。
陈思恭讶异道:“辽国?官家上次不是说耶律大石逃到西边去,已经对金国称臣了吗?咱们与金国和盟,辽国还要给什么岁币?”
持盈的声音试探着传过来,还有一点小小的期待:“那燕云……”
陈思恭安慰他道:“祖宗领土总有回归之日,太师老成谋国,当初劝您不要出兵也是一番忠心。”皇帝今天怎么了,忽然想起来追究燕云的事?当初金国要打辽国,皇帝本来准备出兵,却不知怎么着给蔡瑢劝了下来,眼瞅着辽国宗社覆灭,蔡瑢也被人骂得狗血淋头:若那时候出兵,燕云早就回来了!持盈因为和他有积怨,也就从善如流地罢了他的相,这都快一年了。不过按照皇帝的个性,蔡瑢每次罢相都少有超过一年的,起复的日子也快到了。
看见持盈脸上纠结难明的神情,赵煊没来由的感到不舒服,但持盈和蔡瑢的传闻已非一日,他好像才是后面来的那个,可蔡瑢有什么好?
他把汤碗放下来,持盈不知道是不是余光一直在看他,回头问:“喝好了?”他凑过去看赵煊面前的碗,还剩了许多:“剩这么多,怎么梦里嚷嚷着要吃?”
他的笑语实在太自然,自然得赵煊都愣住了,喏喏地要找个借口,不能说自己做了个荒诞的梦吧?晌午的太阳照进来,他很快就有个理由:“臣不吃了,臣,臣要读书去。”
他这话一出,顿觉失悔,这不是自己赶自己走吗?连陈思恭都觉得他是个傻子,凭读什么书有侍奉君父重要?虽然他很看不惯赵煊侍奉就是了。
持盈倒是很赞许:“读书去么,那走吧。”
他轻而易举地放了赵煊走,赵煊更加后悔,他站起来,又蹭在持盈的身边不肯离去,持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有什么事?”
赵煊期期艾艾地开口:“爹爹的病……”
持盈好像忘了自己有这个病,赵煊一边低头一边开口,盯着持盈膝上的那块衣料看:“臣、臣什么时候再来?”
眼前的那块衣料抖了抖,是持盈发了笑声,赵煊觉得自己不太有错,他那是为父亲治病心切,有什么错?他理直气壮的,可持盈越笑他越心虚。
持盈迟疑了一会儿:“五天?”
他的嘴巴微微下沉,有一点失望,持盈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开口道:“三天?”
他刚准备接受,可还没抬头,持盈的声音就砸给他:“你明天就来吧,行不行?”
赵煊就走得很顺畅,走得脚底生风,走得春风得意,回到东宫的时候,程振焦急得团团转,看到他来,顿时快走几步:“殿下平安否?”
那盆冷水哗啦啦浇在他发热的胸膛,父亲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他狐疑地看向程振,他的老师,但程振看起来真的为他好:“我没事。”
程振被“没事”两个字堵了一下,但很快就追问道:“官家昨夜这样急召,难道有要事吗?”可什么要事会和赵煊这个半大孩子讲?
赵煊摇头:“爹爹召我,并无他事,只是和我说了几句话,夜晚了,我就没回来。”
程振面色苍白:“官家夤夜召见殿下,却无要事,看来传闻是真的了!”他告诉赵煊:“看来官家要重新起复蔡瑢了。留殿下在福宁殿,只是为了日后罢免王甫时有所措辞罢了!”
到时候王甫被罢相,恐怕也不会恨皇帝,只会觉得是赵煊向皇帝进言的。
不,爹爹只是生病了。
赵煊看向老师,忽然福至心灵:“李邦彦为什么一大清早来福宁殿?”
程振愣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赵煊开悟了:“他是官家近臣,殿下一夜未归,臣计无所出,万般无奈之下才请求他去福宁殿代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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