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
官家已经吩咐过了,道君的身体不好,不能吹风,请道君回去吧。
他回头看,宫人们惶恐地涌出来,那是另一道墙。
他在这两道墙里夹着生存,然后怔怔然地继续躺回假山里睡觉。
错落的光影照在他的眼皮上,有的时候他觉得太亮了,但更多的时候,他会达到一种玄妙的、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境界。
比如现在,他被温热的舌头舔舐着眼皮。
他睁开眼,面前是一只雪白的,温顺的,目光清澈的小鹿。
远方传来内侍的呼喊:“小白——小白——你在哪里?”
持盈看向面前的鹿,他真是疯了,或者物我两忘,他觉得自己和面前的鹿是一个物种,小鹿在他身边吃草,他靠在假山料峭的璧上,摸摸小鹿的头。
“我是不是见过你?”
他猛然想起来这头鹿的来历,童道夫在江南的时候为他寻来了三只白鹿,蔡攸做主将它们送到了东京。时至今日,他想起童道夫,想起他分立身首还是会止不住地战栗,或者说陷入一种如堕梦中的虚幻感。
他爱怜地问这头白鹿,或者说顾影自怜:“怎么也只剩你一个了?”小鹿的睫毛都是雪白的,温顺地让持盈的手拂过它的眼睑,一动也不动。
鹿只剩下一个了,他不也是吗?举目四望,谁是他的伙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持盈娓娓地念这首别词,仿佛抚弄琴弦似的,内侍的呼喊若近若远地传来,“你叫小白?小白,咱们走好吗?”
白鹿悠闲地啃着嫩草。
持盈抬头看天,他要走到哪里去呢?童道夫死了,李彦、梁师成死了,高俅被贬。按照赵煊的性格,王甫多半会被他暗杀。蔡瑢谪居南京,蔡攸孤掌难鸣。更何况赵煊在危急时刻守住了东京城,名望日隆,他难道还能像从前那样去东南或者去西京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现在能依仗的,竟然只剩下赵煊虚无缥缈的孝字。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反省,但他并不反省自己对赵煊不好,而是在想,自己是因为什么觉得,赵煊是一个不计恩仇的孝子?
内侍跑来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幕。
鬓发散乱的道君皇帝,穿一身牙白的燕居道袍,左手持一把青蓖扇,半醒半梦地靠在假山的岩壁上,他的道袍都没有穿规整,像云朵一样堆在身上,徜徉在风里。
白鹿吃完了草,用头去蹭他的下巴。
好像在瀛洲之境、蓬莱之岛上,驾雾腾云的仙士。
持盈见了这小内官,随口就问道:“你来找小白吗?”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得到回答,这些人总是这样,放任他在这里自言自语。
“是、是。”出乎意料的是,那内官很快就回答了,“奴奉官家命,将小白送来延福宫,不料却被它跑脱了绳索,冲撞道君,万死!”
持盈“啊”了一下,对那白鹿道:“你这么调皮?”语调很是温柔戏谑,青蓖扇轻轻地敲了一下它的头:“要是再这么调皮,可是要被关起来的。”
他又对这小内官问道:“这么说,你不是延福宫的人?”怪不得敢和他说话。
小内官回道:“奴不是,奴只是奉命来送小白。”
持盈见他不木,便要和他说几句话,随口问道:“小白是你养大的吗?我记得当时送了三头,怎么只剩下它了?”
小内官回忆了一下:“原本的确是三头,好像路上没了两头,就只剩下它了。”他也许是觉得这话生硬,又补道:“他们都说小白好福气,才能够撑着来见道君呢。”
持盈喃喃道:“原来你的朋友们是死了。”
那小内官忍不住抬起眼皮悄悄地看他,见他有几缕头发都散了下来,披到肩上,衣裳素净,而眉眼却秾丽,竟然有些凄艳的意思。
情不自禁地说道:“道君,您的头发散了。”
持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他哪里会给自己梳头发呢?只是,他不要内侍近身,传到赵煊耳朵里,那就是和他赌气。但若是不要人给他穿衣服,却要人给他梳头,岂不是自投罗网一样地告诉赵煊“我身上有鬼,不能见人”?
他得想个办法见林飞白,但赵煊翻脸太快,他不敢提出来。
小内官忍不住说道:“奴来给您梳头吧?”
持盈看了他一眼,那是一个很小的内官,大概只有十几岁,眉眼间还有点活泼的样子,不然也不会被人派来延福宫做这送鹿的差事,还敢在这里乱喊——但凡派个乖觉点的,看到这里来往的宫人都是这样严肃的面容,哪里还敢高声说话。
他笑了一下:“那你来吧。”他袖子里刚好有一把篦子,递给这小内官。
密密的梳齿拂过他的头发,他问:“你叫什么?”
“回道君,奴叫冷元子。”
持盈又笑,太阳明晃晃地打在他的脸上,温暖,和煦,春天要到了。
“冰雪冷元子?”那是他年轻时爱吃的消暑冷饮,他一贯就是这样,喜欢了就捧,不喜欢了就摔,那年夏天他吃坏了脾胃,养母就将这类冷饮统统禁绝了,“你这个名字倒是好。”
他又想起很从前的时光,而头发又牢牢地被簪住。
他和蔡攸一起出门偷偷地吃冷元子,他俩看见章子厚,看见曾子布,蔡攸就往后看看他爹在不在,持盈说,你爹知道你逃学,肯定骂你!两个人就一起跑,持盈吃完了冷饮,又急急地跑了一阵,当天晚上就病倒了。向太后遣人来狠狠说教了他一顿。
养母向太后是世上最后一个能辖制住他的长辈,她还在的时候,不许持盈吃冷元子,持盈偷偷地吃。
可她走了,持盈真的十几年没有再碰过这东西。
那小内官羞涩地笑了:“是。奴进宫时,师傅刚吃了一碗冷元子,就给了奴这个名字。”
持盈宽容地笑,看到他额边渗着密密的汗:“你叫冷元子,可看起来又热。”他随手将手上的青蓖扇给出去:“拿去扇风吧。”
那内官捧着扇子就离开了。
然而晚上,这把扇子又出现了。
持盈原本散了头发要睡觉,忽然想起来翠微殿旁的云归亭上里还放着一幅他没写完的字,今天黄昏的时候天气有些沉闷,半夜恐怕会下雨,他担心纸被吹坏,就要出门去拿。
他从内殿穿行而出,却发现满堂的宫人都静肃而惶恐地站着。
赵煊坐在蕊珠殿正座上,手里拿着一把青蓖扇,他身边的桌上搁着一个天青色的小瓷碗,正袅袅冒着冷气。
那是一碗冰雪冷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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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马倒计时3!
第31章 有情人赠有情扇 无端人生无端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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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顿住了脚步,和他遥遥相看。
父亲是美丽的,赵煊无数次认识到这个事实。
他罩着一件青烟似的罗衣袍,在夜里任风吹着,那几缕头发犹如柳丝一样垂下。赵煊蓦地想起司马温公的那首词来——宝髻匆匆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相见不如不见,多情更似无情。
他和持盈是相见不如不见,持盈对别人,是多情更似无情。
今天下午,他收到这把青蓖扇的时候,竟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内心终于得到了安慰:看吧,他是不可能安分的,我先手一步将他软禁在延福宫,并不是错的。如果我不这么干,他迟早有一天会复辟的。
他永远都是这样,用得着你了就对你好言好语,用不着了就弃若敝屣,在东南的时候他截粮纲止勤王,果然是要我死在东京。
然而这缕青烟飘到了他身边,持盈隔着桌和他坐下。
赵煊不知怎么着,忽然感觉到很美好,很宁静。
而竟然还是持盈先开的口,没有斥责,没有谩骂,说话的语调竟然很平稳。
“冷元子好,不过有些寒凉,官家还是少吃些吧。”持盈没有提赵煊手上那把扇子,他正在寻找和儿子相处的方式,他得见林飞白去治好身上的病,而见林飞白只能赵煊点头。
巧言令色鲜矣仁,他最会口蜜腹剑,这样的好都是虚妄的。赵煊想。
赵煊捏了捏那把扇子:“这是我拿来献给爹爹的。爹爹今天下午的时候,不是想吃吗?”
持盈凝视着这碗冷元子,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吃过了。
赵煊不过是示威罢了,他就是要堂而皇之地告诉持盈:我知道你干的所有事,你被我掌握着。
“官家是来请我吃元子,还是来告诉我——”他将视线流连到赵煊身上,“要我安分守己?”
赵煊当即反问道:“不应该吗?”
持盈从前做皇帝时就不懂这个儿子,现在更不懂了,他下意识地看满堂的宫人,看他们的头低垂,没有人看见。可他仿佛是当众被赵煊狠狠打了一巴掌似的。
他出生就是皇子,长大了是皇帝,三十多年来,未尝见过别人的脸色,就算是养母对他生气,也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临到如此,竟然要被儿子指摘!
他一下子就忘了对赵煊好言好语的初衷。
“官家要我在延福宫里安养魂魄,一个月来,我何曾出去过半步?难道官家还不安心吗?”他反问,“我老了,我不懂官家的心,但求官家明示,怎样才算够安分?哪怕是要我死,也请说个明白吧!”
他猛然说出一个死字,赵煊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
到底是积威深重,更何况赵煊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把持盈软禁在延福宫都寝食难安,更何况持盈当他的面说了一个死字。逼死父亲,他难道是禽兽吗?
当即站起来谢罪:“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持盈问,“官家早已是真天子,我一老朽之人,还能奈何?今天我不过是给了别人一把扇子,官家竟这样催逼,是为何故?”
“他的师傅是邓详,邓详的师傅是陈思恭。爹爹从来不和延福宫里的人多说一句话,连更衣沐浴都不叫他们近身,却怎么和这个人说了那么久的话,还赏他一把扇子?”
持盈发现自己在赵煊身上永远百口莫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林飞白的预言,说太子和官家的命格有些妨碍,永远是这样,从他一岁半那个香炉就开始了。
他是疯了才会去记得清楚陈思恭有多少徒弟,徒弟又有多少徒弟!
他立刻否认道:“我不知道这件事。”
赵煊听见他的否认,内心只想冷笑,陈思恭做内侍省押班十几年,掌管内廷,一手遮天,他不知道挑了多少时日,才挑出这么一屋子清清白白,和此人没有关系的宫人。
然而持盈从来不和他们说话,连日常服侍都不肯叫他们近身,好像就是堂而皇之地打他的脸,告诉他:你派来的人,我看一眼都嫌恶心。
今天他忽然想起来那头白鹿,随手指派了一个宫人前去,没想到持盈竟就开了笑脸,和那小内官聊起天来,还送他扇子。
一查,此人果然和陈思恭有所关联。
赵煊看向持盈的头发,披在身上,像乌云,像瀑布,像春天恼人的风絮,一下一下搔着脸。
“既然爹爹不知道他是陈思恭的人,又为什么和他说这么久的话?”
持盈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官家连我同谁说话都要管?我同他说话,难道不是官家逼的吗?这里谁敢和我说话?”
他指着满堂的宫人:“他们不是哑巴,却不敢和我说话,难道不是官家授意的吗?官家问我为什么要见陈思恭,我倒是想问官家,陈思恭从潜邸开始在我身边服侍多年,未曾有一日远离,官家隔离我和他做什么?难道我是唐玄宗,他是高力士?”
他将脸从头发里面剥出来,仰头看站立的赵煊,儿子已经比他高了,他陡然生出一种被儿子阴影笼罩的恐惧来:“还是官家已经以肃宗自居了?”
持盈站起来,去拉赵煊的手:“劳烦官家给我指一指,李辅国是哪一个?”
李辅国阻拦着肃宗玄宗和好,苛待玄宗,逼他至死。
他一说这话,宫人们只有把头埋得更低。
持盈云烟一样的衣袖拂过他的手,这话说的是实在急切又可怜,仿佛赵煊不择手段地欺负他、把他逼得无路可投了似的。
赵煊有一百种办法驳斥他,陈思恭阴通王甫,设术士在大相国寺说他乃是亡国之君,有身死国夷的下场,劝他传位给赵焕。
持盈在这个节骨眼上赏赐他的门人,难道不令人多想吗?
可是持盈看起来实在太可怜,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纯然的无辜样子,好像赵煊声音一大,他就要簌簌地落下泪来似的。
赵煊不由自主地软了声气:“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而持盈不愧是打蛇随棍上,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第一流人物,赵煊一将声音软下,他就问:“那官家要我回京时说的话,是不是骗我的?”
赵煊甚至都没有思考,就回答道:“不是。”
他去拽持盈的袖子,好像去抓一缕风,一只蝴蝶,从前他不敢这么做,这似乎有些调笑的成分了。持盈和别人亲昵,对他却严肃,他从来不敢触碰父亲。
可他现在是皇帝了。
他膜拜过他,孺慕过他,怨恨过他,可到现在,也只是想要抓住他的一方袖子罢了。
“我是真心想要奉养爹爹,真心希望爹爹好。”
“那你打算把我关在这里多久?”
“爹爹就在此地修道不好吗?”
持盈叹气,那一声气幽幽的,他好像忽然变得可怜起来:“我不出去,可这里没有人同我说话,我想找人陪我说话。”
好正当的要求,好可怜的语气,照他说的,他并不是故意要和陈思恭的门人说话的,只是他太寂寞了,这一切寂寞的源头都要怪赵煊不许宫人和他说话。
上天可鉴,赵煊只是不许他问政,只不过这些人问弦歌而知雅意,更进一步罢了。
可持盈是一个多活泼的人,平地没事都要折腾一些事出来,怎么能容忍这样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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