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煊忽然有些不忍起来:“爹爹要见谁?”
持盈深谙要开窗就得先提开门的道理:“蔡攸何在?”
赵煊原来以为他不会提这么过分的要求,却没想到他一开头就提了蔡攸。
先不说蔡攸和赵焕结拜动摇东宫,他恨不得将之正法。单说他前脚贬谪蔡瑢,后脚就让蔡攸入宫,局势要怎么好?
“金人犯顺,天下都以为是蔡氏之祸,我本欲杀他,念在他护送爹爹回銮有功,不欲追究,命他在家中思过。”赵煊沉着声音,“爹爹说了半天,原来是要见他?”
他一下就觉得持盈眼里的波光是假的,甚至生出一些不明的嫉妒来:“金人来犯时,东京百姓对蔡氏愤怒不已,李邦彦作为蔡氏门人,上街都尚且被人殴打,现如今金军方退,爹爹就叫蔡攸进见,怕是不好吧?”
岂料持盈接受得很快,他原本就不抱见到蔡攸的希望,知道他还活着就行了,这世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又河西,贬两次算得了什么:“陈思恭、萧琮等,都是我平日里梳头系裹之人,官家叫他们回来吧。”
赵煊的眉头又跳一跳:“我为爹爹挑选的人不好吗?爹爹何以不要他们侍奉?反而自己操劳?”
他鬼使神差地去摸持盈的头发,瀑布一样,绸缎一样,放在半年前,他怎么敢?而持盈竟然也并不觉得冒犯,好像他那一头青丝,已经被人抚摸过一千遍,一万遍似的。
他把持盈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心跳忽然就好像打雷一样炸了起来,持盈的脸露出半边,他的眉好像远山——可赵煊还想拿黛笔往上描那么几下。
真是疯了。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而持盈甚至还将头向左偏了偏,叫他别的更顺手一些,这事蔡瑢做过,蔡攸也经常干,他并不觉得这有多么轻狎,毕竟他有时候会直接从床上跳起来,给自己的不知道哪一幅图画描一笔,头发有时候沾到颜料上,就要叫人给他别起来。
不来就不来吧,现在也不是相见的时候,他对这些宫人毫无意见,只是担心自己身体被人发现。等林飞白来了,自然也不怕这些人近身了。
“去年天宁节的时候,天生异象,我受了惊吓。”持盈慢吞吞地图穷匕见,“我要见林飞白,请他为我上告天帝、祈福驱邪。”
这是他向赵煊提出的第三个要求,没道理三个都被驳回吧。
事实上赵煊完全可以驳回,持盈如今有什么面子在他跟前讨价还价?
他甚至疑心持盈的最终目的就是见林飞白,前面的那些只是垫脚石,因此并不想答应。
但他凝目去看持盈,觉得他好像是真很落寞的神态,好似要变成一缕青烟飘然离去:“爹爹受惊,何不叫医生?”
但他随即就从这青烟中醒悟过来。
他对父亲的秉性,实在是有所了解的。
他杀了梁师成、李彦,持盈连问责都不曾;王甫蒙持盈超品提拔,现在死于非命,持盈也只字不提。因为这些人都曾拥立赵焕,触及他的霉头,为了防止他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持盈就装得这些人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世界上一样。
若说持盈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眷顾,也全都给了蔡氏一族。
至于林飞白,他乃是王甫一党,更是公然宣称赵焕是青华大帝君转世,多次动摇东宫。持盈为何当着他的面提起林飞白,又为什么不惜用蔡攸来做开路的垫背?
这样的时候,他不见宰执大臣,向他们哭诉皇帝软禁君父,为什么选择见这个妖道?
“这事涉及神鬼,医生如何看得?”
“若是涉及神鬼,道宫之中多的是高士,爹爹又何必要他来看?”
“他当年算出我身骑青牛上天的旧事,想来是有些本领的。”持盈又问,“官家方说要对我好,怎么连人也不许我见?”
那语气竟然是有些委屈的,又好像在撒娇一样。
赵煊忽然有一些想笑,他从前觉得君父是九天上的月亮,皎皎明明,遥不可及。却发现他只是一株凌霄花,攀附在皇权的藤条上,才有了俯瞰众生的权力。
他对父亲好,父亲就为了林飞白逼他病愈,为了逃命把他扔在东京守城,甚至还在这期间止勤王、截粮纲,还把数万精兵留在东南保护自己,好不容易回来了,还不知趣地、施施然地为这个求情,命那个为相。
可是他只要露出一些凶狠的面目,露出一点獠牙,父亲就像鸟似的把自己缩回羽毛里面去,再颤颤巍巍地探出来一点头,温言软语、委屈撒娇,甚至连脸色都不敢稍变,泰然处之了自己被软禁的事实,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和他讨价还价
是这样的……知情识趣。
这样的人怎么做皇帝呢?他要做就得做待诏的翰林,做山崖间的黄冠,做被人娇养的宠儿。
命运怎么会让这样的人做皇帝呢?
他第一次俯视君父。
就好像套上脚环的鸟,飞也飞不高,走也走不远。
他不用猜持盈在想什么,只要把林飞白放入延福宫,他就会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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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日子即将到头
第32章 有情人赠有情扇 无端人生无端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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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飞白过得很不好。
有的时候他甚至以为过去三年像一场黄粱美梦,但事实上他的处境比三年前还要窘迫,起码三年前他不用担心性命的问题。
因为皇位的下一任继承者赵煊,和他既有旧恨,也有新仇。
他曾公开宣称过赵煊与其父命格相克,真正继承天命者乃是青华帝君嘉王赵焕。甚至就在皇位更迭的前几天,他冲撞了赵煊的车驾,引发了他的旧疾。
梁师成已死,李彦已死,王甫流放,估计也命不久矣。
他自禁在灵霄宫中弗敢出入,不知道赵煊是忘了他这个人,还是享受这种猫抓老鼠的逗弄快感,总而言之,这个地方被人遗忘了。
直到有一天,代替陈思恭任职的内侍省左班都知王孝竭来传。
这位新晋身的大宦官看着面善,连说话的腔调都抑扬顿挫。
“官家特许,”他咬紧了这四个字,“道君召见你。”
他叩谢天恩。
内侍又补道:“官家说,你素行不法,本应处死。但官家闻你能为道君解忧,特行赦免,饶你一命,待陛见完成,你就回乡去吧。”
又是一个特字。
他又叩头。
大珰的手放在他肩上,拍一拍:“元妙先生,官家是很孝顺,很孝顺的,道君若是有什么疑难,你须报给他知道,切不能使他烦忧,知道吗?”
他说明白了,多谢大官。
然后他就来到了道君皇帝所居住的延福宫。
延福宫在宫城之北,在先朝时只是一座小行宫。
宣和元年的时候,为庆贺改元,宰相蔡瑢提出“丰亨豫大”之说:承平盛世,天子的宫殿也该扩建,便要改造这座小行宫,命童道夫、杨戬、贾详、何诉、蓝从熙这五位大珰分别监造了延福宫中五座宫殿,极尽靡费能事,穷尽人力天工,用五年时间,终究改造完成。
持盈果然很喜欢,亲自为之题匾写记、一一赐名,又命自己的学生王生希孟为之刻石竖碑,时时去游乐行宴。
林飞白由宫人指引,来到了杏岗之上。
五月的杏花已经萧条败落,只剩下秃秃的枝桠,持盈背对着他,头发半干不湿地披散下来,由一本书遮面,竟然是躺靠在交椅上睡着了。
他总那样随意,初次召见的时候正在为蔡瑢点茶,现在呢,这样的最后一面,对林飞白来说意义非凡,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就这样又轻飘飘地睡着了。
别人日夜忧惧、战战兢兢,在他眼里不过是一阖的功夫,丝毫不挂在心上。
林飞白此时才生出一丝别愁与怨怼来,他想要像以前那样悄悄地走近持盈,却在三步之内被一个宫人横手拦住。
这动静带起了一阵风,持盈动了动,把脸上的书揭了下来。
他侧身转头看向林飞白,脸被书页闷得有些红:“元妙,你来了。”
元妙是他赐给林飞白的封号,这称呼已经半年多未曾有人提起,一时之间竟让人生有一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宫人木着脸看向他,他跪下:“道君圣躬安!”
持盈又笑一下,眼睛碌碌地扫过两侧的宫人,问道:“近前来吧。这些日子,你在做什么?”
林飞白换了个方向,来到他的身前。持盈的样子倒没有大改,甚至气色还好了些,并不像很愁苦的样子。
“臣在灵霄宫内日日诵经,祝祷大宋国运绵长,道君、官家圣寿万年。”
持盈的语调倒是很和悦:“那倒多谢你。”一时之间也没了下文。
林飞白在此时才生出疑窦来,王孝竭说的“替道君解忧”,解的什么忧?他不记得和持盈之间有过任何约定,况且延福宫的宫门一直以道君潜心修道、不欲外人打扰的名义紧闭着,连吴敏、李伯玉等人都进不去,持盈要见人,不选这些公卿,选他做什么?
总不能叫自己咒死赵煊吧,他若真有这个本事倒好了!
于是只能惴惴地地道:“臣不敢!”
持盈见他面容枯槁,内心倒生恻隐:“官家怎么安置你,有眉目了否?”
“官家天恩,赐臣宫祠,命回乡居住。又说臣蒙道君恩遇,特许臣前来告别。”
持盈对这个发落并不意外,看来赵煊也懂得林飞白不过是一方外之人,杀王甫尤可慑人,对别人却不应动刀:“你何日启程?”
林飞白抬眼去看他,方见持盈身上显出一些落寞的姿态,新天子将他的旧臣或贬或杀,能够和他告别的有几个呢?或者说,还能活下来的有几个呢?
“臣……”皇帝其实并没有给他确定的日期,但他不敢在此地久留,“臣马上就走。”
而持盈静默了。
他望向料峭的树枝,搭着林飞白的胳膊起身,他身上的衣料便如云如烟地垂落下来,林飞白感觉到他身上湿润的香气,动人而凄婉。
“你的道法精妙,我素来是知道的。”持盈说,“我这里有手抄的道德经一卷,你拿去供奉在山林之中,好叫天帝知道我之精诚。”
持盈刚刚举步,准备沿阶而下,宫人便亦步亦趋地跟上,持盈转头说:“此乃神物,我不欲令外人所见。”
林飞白心里蓦然一跳,知道这便是要托付什么了,他不知道这秘密是什么,脚步一时也变得踌躇起来,他甚至希望宫人违背持盈的命令跟上他们,他不敢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孤证不立,他怎么向厌恶他的新帝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如何取信于他?好不容易蒙他高抬贵手,难道还要在此地羁留吗?
而宫人终究是停下来,目送他二人远去。
持盈带着他,两个人经过游廊,挑过珠帘,行至蕊珠殿的内室,这仙境一样的宫阁竟然被持盈关得密不透风,在白天生出暗光来,而持盈也没有丝毫点灯的意思。
林飞白看着他的头发扫在腰间,又倏忽然静止。
“你好么?”持盈没有直接介入正题,而是转过头来问他。
持盈散着头发,光从窗棂的缝隙透进来,绞着他衣服上明灭的暗纹,看起来有种末日黄昏、尘埃落尽的美丽。仿佛这密不透风的、仙境一样富丽的房间,乃是一座囚笼,他是笼中的伤心之鹤一样。
林飞白恸于这种端华美丽,几乎要落下泪来,发自内心地说道:“臣不好,臣日夜惶恐,悔之晚矣。”
持盈默然:“是我当初没有考虑你,让你受苦了。”
事实上,重来一遍他还是会这么做,还是会禅让,还是会南幸,谁能阻挡住他的脚步呢?连蔡瑢都不可以,可他还是那样温柔婉转地说话。好像他多么怜惜,多么爱林飞白一样。
林飞白党附王甫,结怨赵煊,几乎是出自于他的授意,而他以王甫治蔡瑢,又不忍心将蔡瑢彻底罢去。就好像他明显更喜欢、偏心赵焕,却还是不忍心以赵焕代赵煊一样。
他就是这样多情又无情,林飞白便是知道这是一句场面话,也动情地落下泪来,可是时光若是会倒流,他还愿不愿意花重金买通宦官的消息,揣测持盈的梦境呢?这几年的风光得意又不是假的,宣和天子在衾枕间的风情难道他曾有一日的忘怀吗?
他跪下抓着持盈的袍角,悲痛地说道:“我此去,再也不能侍奉官家了!”
他又讲起旧日的称呼,持盈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也有些许怅然:“当年你得徐守常举荐,来华阳宫见我,历历还如昨日。人生天地,总有分离,殊不知世上还有共看明月的道理?你修道山林以后,见得明月圆时,便是我和你在同看了。”
宣和天子好像空中的月亮,艮岳的松涛也似乎在他耳边沙沙地响了起来,林飞白潸然泪落,持盈俯下身,捏着衣袖为他擦去,那柔软的织物蹭在他的脸颊上。
二人双目对视,持盈微微眨一眨眼。
缓缓的,像一只蝴蝶。
林飞白为这样眷恋的目光,死也甘愿了:“他们说官家有忧,臣愿意为官家解忧。”
那织物吸了他的泪水,在持盈衣袖上晕出浅的一滴,春衫轻薄,空气里的微尘也在抖动,多么美好的一幅画。
好寂静,持盈也许在犹豫,也许在想着怎么开口,他在屋子里转两圈,最终坐到了书案前,林飞白此刻才见到持盈方才口里说的“手抄道德经”,道德经凡五千言,他竟然还没有写完,就端坐在案前,挽起袖子开始写了起来。
微尘和光,香烟袅袅,林飞白在他身边为他磨墨,竟然是持盈许久不写的楷书瘦金,那样锋利的笔刀,又镌着金玉一样的美丽。
岁月静好,山鸟轻扑门扉,像梦一样。
他就要离开了,从此再也不能相见,而镌刻在记忆里的最后一幕,竟然是持盈悬起的霜腕。
持盈对道德经早已成诵,一边写,一边分神说话:“你这次来,大哥让你将一切报给他知道,是不是?”
持盈那一卷道德经其实快写到末尾了,林飞白只是疑心这纸张怎么有些微微泛黄,还有些茶水的味道,让纸张显得陈旧且脆弱。
他不解其意,却仍点头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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