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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蕊珠殿里,陈思恭将持盈的头发分开,用沾了化瘀药汤的滚烫毛巾去敷他脑后的包,持盈疼得眼泪涟涟,不禁喊出声来。
药味弥漫到他的鼻尖,竟然有些酸楚的意味:“他还没走吗?”
昨天弄完,赵煊大发慈悲地叫回了他身边服侍了十余年的内侍,好歹算是给他留了半分的颜面。然而他昨天那个样子,真是连陈思恭也羞见。
陈思恭将眼睛垂下,唯恐涉及天家父子之间的恩怨,哪怕是他,也与赵焕往来甚密,险些性命不保:“官家退避到侧阁去了。”
持盈又十分爱惜地去摸自己的后脑勺,果然是一个极大的肿包,怕是头发也要梳不上去了,头也一阵阵发晕,不由得自怜起来。
他既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也没有给自己立牌坊的爱好,赵煊和他胡来,那也是赵煊的不孝,就算天上打雷,雷也该劈到赵煊头上去,关他什么事?
只是他究竟难过了起来,陈思恭说赵煊退避,事实上赵煊不退避又能如何?可叹他为帝二十年,头一次下移权柄,竟有如此的下场。
不由悲从中来:“早知如此……”
陈思恭凝神去听他的话,他声音低低的:“若我当时留在东京,会不会好一点?”
正如李伯玉说的那样,天下的城池,哪一座比首都汴梁更为坚固?宗庙、社稷、百官、万民,都在这里,他当时为什么会害怕呢?他如果不禅位,怎么会有今天的下场?
“或者干脆不回来?”
又是一种设想。
陈思恭看着他从小长大,知他自幼就受惯养追捧,未曾有一点磋磨,长大即位以后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旁人给他打点折扣都要不高兴,何曾想到今日的下场?他昨天被人从囚禁之处连夜召来延福宫,见他持盈上红红白白的一片,还以为他吃了什么虎狼之药,竟然伤伐至此。
而身边的赵煊竟然也是有些狼狈的癫狂样子,只叫他如往常一般服侍。他看过赵煊受伤的脸,又去看昏昏的持盈,脑子里如同被雷劈过一般。
纵然他自诩饱览世间荒诞之事,也未曾听闻有、有……
然而也知道,持盈若有个意外,他就会失去最后一点价值,秘密地,被消失在宫廷里。
持盈是他最后的庇护伞,因此正要附和几句时,却见皇帝自外挑了珠帘健步进来。
陈思恭被吓得赶紧噤声。
赵煊的脸色不好看,身上衣冠虽整洁,但左边脸上赫然肿起一个巴掌印,持盈昨天下了死力气打的,今天全部发了出来,最边上还有两缕血丝,横亘了到了鬓角。
持盈见赵煊来,悚然一惊,觉得这儿子神出鬼没,脚步声也听不见,又偷偷去看他的脸色,害怕被他听去刚才的话。
不管是不禅位,还是不回来,不总是一个不满意的意思吗?
于是转开眼去:“官家的酒醒了?”是个逐客的意思。
赵煊见他披散着长发,又一幅掩耳盗铃、不敢直视的可怜样子,刻意刺他道:“臣不饮酒,爹爹又忘了。”
持盈咬牙道:“我人老了,忘性大。”
他何曾老,赵煊伸手去碰他脑后的包,持盈又痛得一缩。
“臣年轻,臣记得。”赵煊摸索着这块突起,持盈在他手底下发僵,时刻担心他手上会用力摁一下,那可得痛死他了,“臣不会忘的。”
他这话叫持盈齿冷,赵煊不会忘的是昨天的事,还是从前的桩桩件件?
扪心自问,人的五指尚有长短,何况他这么多的孩子?自然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赵煊是他第一个孩子,他哪有不爱的道理?可赵煊性子沉闷、不讨喜,他更喜欢赵焕,难道也有错?
更何况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更易太子名号的想法,扶持赵焕是为了王甫,将儿子当个棒槌使,他本来就愧疚,对赵焕纵容些不也应该吗?真到了要紧关头,他不也把皇位禅让给赵煊了吗?何曾去考虑过赵焕?赵煊身为长兄,连这点偏心也容不下吗?
赵煊做了太子,继承了皇位还要鸣不平,别人还活不活了?个个跳护城河吧!
他昨天是心虚过甚,又觉得赵煊疯了,才不敢抵抗,今天回过味来才觉得昨天和被魇了似的:“官家最好记得,从前官家读过的书,学过的——”
“道君!”阁外萧琮躬身禀报,“皇城司围了延福宫,要见官家!”
皇城司掌管宫廷的人员出入,并有护卫王室的职责,位在腹要。持盈在三年前将赵焕封为了皇城司使,统管此衙。
因此听到萧琮这话,持盈觉得不可思议,赵焕把他的宫殿围起来干什么:“赵焕他疯了?”
随即才反应过来,当初禅位的时候,他前脚刚放出禅让的风声,赵煊都还没同意呢,赵焕就得到了消息,带人冲到禁中,他在南下的时候已经把赵焕职务罢免了,新任的皇城司使乃是他的小舅、赵煊的亲舅,他发妻的亲弟弟王宗楚。
于是更烦了:“王宗楚他疯了?”又仔细一想,他这位内弟,乃是天下第一的软弱性子,瓦掉下来都怕砸到头,更何况是带兵来围?
他看了赵煊一眼:“他一个人来的?”
“不是,国公爷他……”
“他封什么国公?”持盈打断,直接转头看向赵煊,“你给他封国公?”
赵煊坐在他床前的墩子上:“他是我的舅舅,为什么不能封国公?光献皇后的弟弟还封了王呢。”
他见到持盈这样迅疾的语气,面色也不好看。他贬蔡瑢,杀王甫,怎么还敢用他们的门人?重用自己的母家,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持盈当即反驳:“曹家与国同休,王宗楚算哪个?他身无尺寸之功,你就敢给他封国公?”
当年谁也预料不及哲宗皇帝的早逝,因此向太后给他挑的王氏,门第并不显赫,其父王藻身为刺史,因为沉湎修道被人弹劾多次,险些罢官,还好持盈继位得快,给他封了王爵,让他在家中安养修道,听闻是平地大笑三声之后坐化的。
父亲不事生产,他发妻又是长姐,持盈与她娘家几个弟弟妹妹常有来往,他最清楚不过王宗楚的个性,那岂是可以重用的?
持盈说这话并没有指摘发妻家族的意思,然而赵煊却听得冷笑。
他对母亲的感情可以说是十分深厚,见持盈鄙薄她的家世,内心愈发不平:当今的皇后,他的继母郑氏,原本只是向太后宫中的一个押班宫女,持盈也把她父亲封成王爵,他的外祖父原本就是刺史,竟落得和这厮一个诰封。
论规矩,他岂不知这是逾矩,但天下人都可以说他,持盈又有什么资格?
“他是没有功劳。”赵煊毫不留情,“蔡瑢封鲁国公,他有什么功劳?王甫封楚国公,他又算什么东西?”
持盈两眼一黑,蔡瑢、王甫竞争敛财,为他收来了千万缗铜钱以作军费、修造之用,但这是可以在诏书上写的吗?王宗楚别说为君敛财了,他不问赵煊伸手要钱就不错了!
他开始怀疑赵煊为政的能力,的确他没有授予过赵煊任何这方面的知识,但这一些朝堂禀赋,应该是靠自己领悟的,怎么能用教的呢?
难道他在兄长死前的任何一天,学习过如何为君吗?
然而赵煊的面色实在太阴沉,持盈也只能撇过头去:“那你出去见他吧!”
赵煊看了他一眼,起身就要出去,陈思恭见持盈浑然不觉,开口道:“官家这样子出去不好吧?”
持盈这才正眼瞧了瞧赵煊,他右半边脸倒是没什么,左半边脸赫然是他昨日的杰作,高高肿起的巴掌印,任谁也知道皇帝被人打了。仁宗的郭皇后掌掴嫔妃,仁宗挡了一下,被打到脖子,言官论及废后,还要仁宗展示脖子上的伤痕。
他倒是不怕被废,赵煊的皇位正统性乃是来自于他,他不好,赵煊又能是个什么像样的东西?正所谓父子一体,便如此了。
只是多事之秋,皇帝来见父亲,竟带着一脸伤出去,恐怕要天下皆知他两人内讧了,这又如何使得?
然而赵煊已经往外走了,持盈喊他:“官家!”
他咬牙切齿地软声:“官家稍稍修饰一下吧,别叫他们看见。”
赵煊背对着他:“这不是爹爹赐的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读过书,臣不忘记。”
持盈差点被他气得倒仰,心里都要疯了,好像他是无缘无故打的赵煊一样。晚上被儿子睡,白天还要给儿子善后,他上辈子欠了此人不成?
当下眼冒金星,赵煊昨日这么作弄他,今天他还要出去给赵煊圆这个场不成?叫天下人都知道他不孝吧,反正谁都不会往那方面猜,做儿子的纵被老子打死了又有什么好怨的?大杖才走,小杖当受,一个巴掌这才哪到哪?
然而。
“你让官家出来不就结了,这人都不见一天了,你叫他——”
“你要见他做什么?”
王宗楚原本在门外和萧琮有声有色地来回扯皮,话说到一半,便先见了一双红舄,再往上瞄,乃是持盈的一身霜色襕袍。
他并没有束髻,而是把头发放下来,用发带打了个结,松松地挽在脑后。
王宗楚素知这姐夫爱俏,却不想他避居在延福宫还精心打扮,面色更如桃花,分明是个过得好的样子,于是不由得目露狐疑,向后面的李伯玉、程振二人看过去。
他这一侧身,持盈也见到了后面两个人。
“官家是我儿子,在我宫里一晚上不露面,竟吓得两位相公都来了。”持盈冷笑,“带兵包了我这里,下一步做什么?王宗楚!”
持盈大婚的时候,他还是垂髫小儿,时常从德州过来在姐夫家里玩,一呆就是月余,他看持盈的脸色一阴就知道天要下雨,立刻撇清道:“姐夫哎,是他们!可不关我事啊!”
持盈见他的秉性是半点不改,甚至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便知道带兵围延福宫不是他本意,于是叫他滚开,露出后面的两位宰执来。
王宗楚立刻倒戈,屁滚尿流地滚到他身边,告状道:“姐夫,今早上我还在睡呢,这程相公就到我家里来,说大哥昨天在你这里,一晚上没出来。我说大哥又不是小孩,今天也不是大朝会,不出来就不出来了。结果他非要拽我起来。我说别人父子,干你底事?他不听,还威胁我,姐夫你看我手都被他拉紫了!”
持盈侧过脸去看他,见他带兵围宫,盔甲也不穿,竟然是一身道衣,心下恨不得把他就地送进道观子承父业算了。
他当时为了赵煊继位,命这位内弟做皇城司使,真不是是福还是祸。
然而现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程卿威胁他什么了?”持盈听起来好像真给这舅子出气似的,“宗楚,说说吧,他威胁你什么了?”
王宗楚原来只是想撇清自己,却没想到持盈拿自己做文章,程振和他说的话,难道有一点可以进持盈的耳朵吗?立刻求饶道:“我、我记不清了姐夫。”
持盈笑了一下,跨过延福宫的台阶——一个月前,他就是这样,在这列台阶上见识了黑夜之中汩汩冒出的武士。
他在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程振,这位他亲自给赵煊挑选的老师,举世闻名的鸿儒:“那我猜一猜吧?程卿是不是和他讲,我在延福宫摆了鸿门宴给官家?官家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他这个国舅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凤宾,你也这样想?”
李伯玉摇头道:“臣自镇江迎奉道君还都,为的就是让天下人知道两宫情理相通、心无芥蒂。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官家不可不理政,还请道君容官家出来相见。”
持盈听他嘴里说着多事之秋,分明也是个怀疑的意思。
难道他今天在这里,不也是为了这个多事之秋忍气吞声吗?
“你两个真是好忠臣,好孝子。专想着我给官家摆鸿门宴,不想着官家先给我演太极宫了!”
太极宫俗称西内,乃是肃宗软禁玄宗之地。持盈分明是说他俩纵容着皇帝软禁亲生父亲了。
李伯玉本就不赞同赵煊将事做得如此决绝,须知持盈揽政二十年,先后有蔡、王二人收揽门人羽翼,朝中百官,无一不和他们有所关联。
赵煊即位,已经将这两个首领用非常之法贬谪,本来就是人心惶惶。现在若还不让父亲出来受百官朝见,这些人将何以终日?又如何肯安心?
然而旁边的程振却高声道:“事急不可不从权,官家也是迫于无奈!”
持盈又将目光转向他,淡淡道:“我是官家的父亲,尚不知他有甚么无奈,竟远不如你体贴了。”
程振被他吓得噤声。
持盈素知他是个纸上谈兵的没用东西,转头对李伯玉怀柔道:“我仅官家这一个嫡子,又早早正位了东宫,心中本无什么隔阂。官家昨日来请安,在我这喝多了酒,一时睡迷了。你们若担忧,何不叫内官来问,反而叫皇城司包了我这里,是个救驾的意思吗?官家何曾危急?我问你,调皇城司需要令牌手诏,你们有没有?这里是禁中,围了禁中视同谋反,你们担不担得起?——我不追究,我体谅你们忠孝,可你们也该稍解父子之情吧?”
李伯玉下拜道:“臣等失态,请道君恕罪。待官家回宫,臣等必然上书请罪——不知官家何时可以醒来相见呢?”
说来说去,还是不放心赵煊在他这里。
“官家圣机渊断,退金狄之兵,东都百姓、臣工,无不仰赖天子,请道君容官家早日出来相见。”李伯玉又劝他,这话里隐隐有些告诫的意思了。
无论如何,金军总是在赵煊的治下被击退的,又已经杀去为害的奸臣,百姓只以为他励精图治,在民间已有声望,是不可以轻动的。
李伯玉以为他要复辟的心思,才发出这样的警告,而持盈真是百口莫辩,赵煊做出如此兽行,他作为受害者竟然还要咬牙圆场。
子为父隐,父为子隐。赵煊做他的儿子,就要为他修饰一切;他做赵煊的父亲,不也得给他收拾摊子吗?
“我知道了。”他忍气吞声,“官家酒醒以后,自然会回宫的。”
粉膏遮一下脸上的伤,一两刻便能好了,到时候赵煊出来,自然就万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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