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点燃这种香料,能引得神仙的下顾。
他现在有了信仰吗?
“他叫你回来的吗?”
“不是。”
赵煊的眼睛掠过他凄怆的面容:“连赵焕都比你聪明。”
他想起蔡攸那舞智凶诈著称的父亲,儿子不像父亲,真是人生的常态。
“斡离不骗了他,不仅不帮他,反倒派出使者同朕和议,又将道君掳走,可他还是跟着去,不敢回国来。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跟着道君回来,朕一定会杀了他。”
赵煊早就知道火海中并没有持盈了,并不需要蔡攸的告知。
白白地自投罗网。
可奇怪的是,蔡攸没有那种“恍然大悟”或者“悔之晚矣”的表情。
相反,他大喜过望。
他听见了“跟着道君回来”这六个字,像干涸的土地蒙到了春雨:“他会回来,你愿意救他,你愿意他回来的,是不是?”
他逼问一位君王。
然后喃喃自语:“太好了,太好了……他究竟是你父亲……陛下……”
赵煊打断他的感激,并且讨厌他的这种感激。
儿子救父亲,爱人救爱人,蔡攸凭什么对他表示这种感激?
“朕救他,并不是因为他是朕的父亲。”
蔡攸睁大了眼睛,很疑惑于这句话,他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如果不是你父亲,你如果不是他儿子,你救他干什么呢?
然后他看清楚了赵煊头上的那根木簪子。
赵煊感受到他的目光,甚至偏了偏头,他青色的冕服上张牙舞爪的章纹铺陈在床上,和这样繁复、华丽的礼服相比,头上那只簪子显得这么、这么粗糙。
可蔡攸知道那是哪来的簪子,蔡攸见过他,却不是在赵煊的头上。
电光火石之间,他联通了前后,大喊出声:“他是你父亲!”
赵煊不说话,灯光下,金线的章纹闪出陆离的颜色。
没有一个皇帝需要父亲——哪个皇帝需要父亲?
蔡攸一瞬间想起了很多,时光倒回,他想起蕊珠殿外站着的少年太子,赵煊那时候站在那里干什么?
赵煊说持盈是聚麀的麀,是没有伦理的禽兽,可他是什么?
臣子爱上自己的君主,儿子爱上自己的父亲!
雷霆劈开了他的脑中的混沌,他发现赵煊的眼神竟然是胜利而得意的。
他胜利了,蔡攸却没有输。
他只是觉得很庆幸。
还好、还好赵煊爱上了自己的生身父亲!
不管他是怎么爱上的,不管他为什么爱上,可他爱了,他有那样一份,超出于父子、君臣的情感,倾注给持盈了。
他爱持盈,可持盈呢?蔡攸又很混沌地想。
蔡攸见过太多人爱持盈了,他也知道持盈爱什么样的人,他太清楚了。
因为持盈爱人的蓝本,是蔡瑢。
蔡瑢和赵煊,是一点边都搭不上,完全相反的两种人。
他有点为持盈难过,他想赵煊竟然不是持盈爱的类型,那真是有点不圆满。
如果我聪明的话——
如果。
蔡攸跌跌撞撞地,被内侍押回府狱,他回头看了一眼福宁殿。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踏入福宁殿的时候,那时候这座宫殿的主人还是持盈。
持盈穿着大红襕袍,腰系朱色锃带,戴着长脚幞头,像赵宋历代官家御容像的装扮,那是他第一次见持盈穿龙袍。
持盈也是第一次见他穿官服,他原本在太学中读书,持盈亲政以后就赐给他同进士出身,授正八品的秘书郎,甚至破格召见。
那天持盈的眼光流连在他身上很久,看得蔡攸浑身发毛,他看自己的打扮,绿色的公服襕袍,正反前后都没错啊!持盈笑什么?
持盈说:“你穿这身不好看。”
蔡攸一听,顿觉这件新官服丑,绿的暗沉,像一只青蛙:“那你说我穿什么好看?”
持盈说,你走近点,我想想。蔡攸就走得很近,他甚至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和持盈挤在一块。
持盈对他说:“穿紫的好看。”
蔡攸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也觉得自己穿这种亮堂的颜色好看:“你怎么知道我刚做了一身紫袍子?回头咱们出去玩的时候我穿给你看。”
持盈笑而不语,蔡攸才明白过来。持盈是说他穿紫色的公服好看,紫色的公服,国朝大臣四品以上衣紫,宰相的颜色。
持盈狡黠地笑:“不要你自己做,我赏你穿。”他是皇帝了,想让谁做宰相谁就做宰相,资历不够就熬,他们还那样、那样的年轻。
可蔡攸低头看一眼现在穿在自己身上的衣服,那是一件太学生最普通的学士襕衫,他穿着这件衣服走回牢狱里面。
白绢布,黑缘边,那年他从太学里面逃课出来,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跑去看斗鸡,十五岁的端王坐在姑父旁边,高台上面。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不是皇帝呢,你要不做皇帝就好了,我也并不是那么、那么想要做宰相啊!你要不是皇帝,你肯定会和我在一起的,就算你喜欢像我爹那样的人,但你要不是皇帝,他才不来多看你一眼呢!
咱们可以上金明池骑马,到樊楼喝酒,我们可以牵着黄犬,擎着俊鹰去追逐狡兔。
但这样的日子,终究得不到了啊。
蔡攸静静地坐在床上,盘着腿,他盯着自己衣服上的细纹布看,他翻墙出去玩,学子襕衫总被弄得很脏,蔡瑢没有空,但给他很多很多的钱,蔡攸穿一件扔一件。
过后的几天里,蔡攸一直没有换掉这身衣服,太阳升起,月亮落下,太阳落下,月亮升起,他忘记时间,只是一直很寂静,他每天给自己留一粒饭来标记日子,他得数着日子过,马上就会有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饭发硬了,硬成了米。
就好像他穿来穿去,还是穿上了这件襕衫。
门吱呀一声开了。
蔡攸抬起头,他的同父弟弟蔡候捧着一个托盘进来。
托盘上摆着白绫、毒酒、匕首,还有一个枣塔。
蔡候是蔡瑢的老来子,是后娶的继室所生,他和蔡攸的儿子蔡行差不多大,换而言之,他和持盈的女儿们差不多大。
蔡攸其实一直在等,等持盈实现自己的诺言。持盈有那么多女儿,他不在乎,他并不渴求持盈最尊贵的女儿荣德,他只要,只要一个姓赵的人,一个姓蔡的人,他们在一起,被婚姻的缔约绑住——
可持盈把女儿嫁给了蔡候。
蔡攸讨厌死了蔡候,见了面就冷嘲热讽。
如果没有蔡候,如果没有蔡瑢,持盈就不会出尔反尔了。
蔡候身上还有重孝,把托盘放在桌上,自己席地而坐:“官家天恩,留你全尸,并没有追究别人。”
蔡攸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他只是盯着托盘上的枣塔。
蔡候见他盯着枣塔看,以为他过糊涂了日子:“今天是……”
蔡攸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把枣塔捏起来吃了,面太干了,他每年都和持盈说,可持盈说硬一点才能把白面做成塔的形状而不塌,他要蔡攸吃下去,一点碎末都不能剩,不然唯他是问。
他是很听话的。
至于别的,他无所谓。
他把枣塔上的红枣吃下去:“爱追究不追究吧,我家得意的时候,他们没少沾光,陪我一起死了又怎么样?”
蔡候给他倒了一杯水:“官家亦饶恕了行哥,命他回家为你和爹爹守孝。他准你归葬在杭州的祖坟。”
蔡攸迟缓地“哦”一声,面饼在他的嘴巴里面发胀。
半晌,蔡候犹豫地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替你告知行哥。”
蔡攸说:“让他好好读书,虽然好好读书也没用了。但读书还是好的,书读多了,人自然也就聪明了。”
蔡候点点头:“行哥我会照料,兄长放心。”
蔡攸没什么感动的神色,他留给蔡行很多很多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当爹也没什么错误,只是有点丢脸。
蔡候的眼神在托盘和蔡攸上转了两圈,外面狱卒的脚步声越来越重,是一个催促的意思。
蔡攸把枣塔吃完,发现手指上留下了一点碎末,他舔掉,把带着湿痕的手指往襕衫上擦了一擦。
本来就不干净的襕衫更脏了。
他开始端详托盘内的三样东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匕首,好难看,好抠门的一把匕首,一点宝石都没有镶嵌,他把匕首抬起来看,匕身冰凉。
蔡候忽然说:“合真怀孕了。”
蔡攸愣了一下,他说,好,是好事啊。
赵家和蔡家有了孩子,血脉相融的后代。
但那和他有什么关系?持盈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真是没有信用啊,不是说好要把女儿嫁给他儿子的吗?
可他也明白,也许在冥冥中,持盈就预感到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把女儿嫁给蔡瑢,又让蔡攸首倡禅位,一口气保全他们两个——算了,他不讲信用,我也笨,我不听话!
他把匕首放下,又去看酒杯,说实在的,他有点儿渴。
蔡候又说话了,打扰他:“你要给孩子起个名字吗?”
蔡攸否决了:“我起什么?等他起吧。”
蔡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个“他”是谁,可即使是他,对于岳父能否回来,也是持一个怀疑的态度。
最后,蔡攸把手放在白绫上,蔡候提醒他:“这个要很久。”
要很久、很久才能死。
蔡攸摆出了一个很不耐烦的神色,他对于这个足以做自己儿子的弟弟一贯的神色。
他把白绫扯起来,好长的白绫,白的像雪,像瀑布,堆在蔡攸的胳膊上,托到地上。
他说:“宫里人都叫你‘蔡家读书底’,你难道不知道杨玉环吗?”
绍兴元年十月初十,攸自缢而死。
因逢道君皇帝天宁节,皇帝出于孝道,准许蔡攸的长子扶灵回乡,将之归葬祖地。
第90章 翠华转关山重重 玉辇游暗恨迢迢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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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元年十月,宗望自东路拔营北上。临走前,他在濮阳城放了一把火。
火势催生了一场秋雨,天气渐渐凉了起来,越往北,树叶越黄。
宗望很久没有出现在持盈面前,持盈坐在车里,辘辘的车轮一天到晚地响,有的时候军队会惊乱一阵,忽里来告诉他,那是宋军在骚扰他们,但不用害怕,一切都快结束了,他们马上就要到河北了。
河北的燕京,是宗望的大本营。
忽里说:“他们、他们,我们、我们会和平。”
“骚扰。”持盈品味这些词,他们,我们。他告诉忽里,“这是我国的土地。”
忽里说:“早、早就不是了。”
他看向持盈,发现持盈的襕袍里面穿着的还是那件旧的珍珠内衫,他想起来持盈的所有衣服都烧毁在了大火中,漂亮的丝织物,他一直觉得很可惜,斡离不有的时候真让人不解。
他又看向持盈的耳朵:“你的耳、耳朵,还是没有好吗?”
持盈耳朵上的伤口一直在发炎,他的耳垂永远是红色的,偶尔还有血丝渗出来。
持盈说:“摘掉就会好。”
他说的是耳环,但宗望每天都派人盯着他戴耳环。
忽里就不说话了,他静静地离开。
傍晚的时候,他们在一座宅邸休息,宗望来到了他的房间,他看起来气色很不好,嘴唇有些发白。
持盈坐在案前写字,见到他来,将纸卷起来,扔到了旁边的炉中,火烧掉了字纸,宗望没有说什么,他只觉得纸上的字像图案,很美丽。
因而有些遗憾:“你烧掉干什么?我又不认字。”
持盈说:“手上没力气,写得不好才扔了,并不是你的缘故。”
持盈话语间还很客气,宗望却想,还不如因为我呢。可他又想,反正手上没力气也是因为我,就这样吧。
他弯腰去看持盈的耳朵:“怎么还红着,是不是因为耳环不好?”
持盈的左耳上挂了一只金瓶耳坠,硕大的一个,瓶身嵌满了宝石,持盈整个耳垂都被这只沉重的耳坠给扯得变形了。
“他们跟我说这是黄金做的,难道他们骗我吗?”宗望为自己开脱,好像持盈的耳朵发炎只是因为一只不好的耳环,他把耳环从持盈的耳朵里面摘下来,扔到炉子里。
持盈的左耳,上半边是白的,下半边则烧出了一点桃花的艳色,宗望摸上去,发现这一块肌肤滚烫。
他从腰间取下烈酒,用帕子沾湿了,一点一点碾持盈的耳垂。
房间里安静到只有持盈的抽气声,酒香弥漫在他们两个人的鼻子中间,宗望把帕子沾得很湿很湿,持盈的耳垂上都滴下了酒液。
宗望去舔他耳垂上的酒,状似无意地,将目光掠过他的衣领:“我给你做了很多衣服,为什么还穿这件旧的呢?”
持盈的外袍是新做的,旧的只有里面那件珍珠长衫。
持盈回答他:“旧衣服好,妥帖。”
宗望皱着眉,嘟嘟囔囔的,有点儿苦恼:“可我听说你所有的衣服都只穿一次的。”
持盈说:“假的,你从哪里听来的。”
宗望思考了一下这话的真实性,他的确听过很多关于持盈的传说,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但:“这件衣服上都有血了,扔了吧,我给你做新的,很多很多件。”
他给持盈打耳洞那天,持盈挣扎得太厉害,拉出一道长口子来,血就往下淌,沾到了这件珍珠衫上。
持盈摇了摇头,也不说什么原因,只是很直接:“不要。”
宗望没有再追问,他直觉自己不会喜欢那个答案。
他讨厌这件珍珠衫,持盈最后一件随身的物品,大火所有的东西都被烧干净了,持盈只剩下那天来见他时的一身衣服,还有两只唧唧的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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