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要到了,东京城手快的摊贩已经开始点灯,红莲灯、八宝灯、高角灯,灯笼在他们的身后升起来了,蔡攸张了张嘴,要和他说话。
“我……”
这时候,陈思恭推开人堆,大喊道:“哎哟我的哥!”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持盈面前:“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吃冰的,娘娘若问起时,非杀了我不可!”
持盈心虚地踢踢他,叫他起来,那碗冷元子就开始在持盈的肚子里翻覆了,他问蔡攸:“蔡六,你刚才‘我’什么来着?”
蔡攸眨了眨眼:“哎哟,我给忘了!”
持盈说他是笨蛋,他在心里偷偷想,你爹进士榜上第九名,号称过目成诵,你怎么前一句刚说完就忘后一句啊?但他没说这话,他和陈思恭走了,他肚子有点儿痛,比起嫌弃蔡攸笨,他更害怕娘娘骂他。
蔡攸叫他上元节再出来玩儿,持盈觉得他发疯了:“我们两个男人逛什么上元节,我要跟静和去金明池上放鱼呢!”
蔡攸“哦”了一下。
正月十二的时候,哲宗皇帝就驾崩了。
原来他想和我说这句话,持盈靠在宗望的怀里想,原来他那个时候想亲我来着。为什么不说出口呢?为什么不亲我呢?要是……我绝对不会……算了,我好像还是会!
宗望抚摸着他的肚子,对持盈说话。
“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想成为宋朝附属的小国,我想每年给你上供我国家中最珍贵的东西……人参、猞猁、东珠、紫貂,我会挖人参,也会打猎,我还会捕鱼,到时候我来朝贡,你就会穿上我亲手给你的打的毛皮,那是很暖和的。”
持盈垂下眼,他的心忽然很柔软,被二十年前的旧事创开了一个缝隙,他决定听这位女真青年说话,反正他也快走了。
“我想,你一定会夸奖我的,因为我是我们族中最厉害的猎手,每年我都能打到最多的猎物和毛皮。你那天烧破的虎皮,就是我前年猎到的,我设好陷阱在他的老巢旁边蹲了三天,渴了喝雪水,饿了就吃饼……你看那张皮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多漂亮,多完整!”
持盈想起那张虎皮,的确是斑斓的,好看的。他点了点头,宗望就开心地笑了:“我提着那张虎皮回去,好像上天注定的那样,你就把礼物送过来了。你知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开心极了,你给了我你的马球杆,别人都没有,只有我有,连宗峻都没有!”
宗峻是他的大哥,完颜旻的嫡长子:“别人给我阿爹送礼物,给宗峻的总是最贵重的,只有你不一样,大家都说是你喜欢望舒的缘故,我那个时候想,你喜欢望舒,真好!你喜欢望舒,不就是喜欢我吗?就好像父亲对于儿子那样,你喜欢一个儿子,肯定是因为喜欢他的母亲,对不对?”
持盈的手抚过他的头发,刺刺的:“这么喜欢那柄杆子?”
宗望抱着他的腰,他给自己也扯毯子,两个人像原始人一样,盖着毛皮:“我喜欢,我很喜欢,我喜欢极了!你怎么知道我爱打马球的?”
“嗯……”持盈思考、完善了一下谎言,他说,“我怎么知道的?嗯……你父亲和我写信来夸你,说他的第二个儿子最英勇,最仁善,我就找人去打听你了,果然和你父亲说的那样,他们告诉我你喜欢打球,我就把球杆送你了,我想,一个将军应该有好的战马,一个书生应该有好的笔墨,你喜欢打球,不就该有一柄好的球杆吗?”
宗望心花怒放,他说是呀,是呀,我真的很喜欢打球,他用毯子把持盈裹成一个球,他们在床上翻滚,持盈的头发都散了,宗望抱着他,忽然这种小孩子式的翻滚停了,宗望难过地说道:“我不想你走,我不想你走,你怎么样可以留下来?”
他一说这话,又觉得自己傻,持盈是不会留下来的,除非他已经没有去处,没有国家了。只要我……
哼,走就走吧,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你只是短暂地离开我而已,等我处理好了会宁府的事情。
他刚才隐去了几句话,他知道持盈不喜欢听,他想哄持盈开心,因为灭亡持盈的国家,会让持盈很不开心的。
他想说。
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想做你的子民,因为你比辽国的耶律阿果好,听说你的国家,是整个世界上最繁盛、强大的;后来,我只是想做你附属的一个小国,向你朝贡,受你的庇护,拜倒在你红色的裙裾之下;再后来,我想,上天把世界分成南边和北边,在南方做皇帝,我在北方做君王,我们互通有无,我和你站在一起,站得一样高。
但我发现,那样,都不能拥有你,繁华、富有,都是腐朽的木架子,我稍稍一用力,就可以掐灭这个“盛世”。我可以灭亡你的国家,使你成为我的俘虏,拜倒在我的足下,那你时候你会属于我,但我还是会供奉你,奉上我能拥有的一切。
他倚靠着持盈,两个人抱在一起,很温暖,持盈不回答他的话,只说:“你穿上衣服吧,当心生病。”
持盈把散落在旁边的衣服撩起来,递给宗望,宗望披了一件,坐起来,把持盈抱在怀里。
可生病的不是宗望,是持盈。他对于病情的到来很泰然,发烧,呕吐,昏迷,然而神色很祥和,蔡攸的影子一点点在他脑海里面远去了,到最后他记不太起来他们具体是怎么认识的了,他为什么要请蔡攸去自己家里玩来着?
这一年的最后时光,他俩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宗望搬过来,和他睡在一起,有的时候到别院去听事。持盈烧的迷迷糊糊,然而心境却很太平,炙热的温度烫飞了他所有的难过,有的时候他梦见很多事情,但最后都变成一片空白。有一天他甚至梦见自己成了一只蝴蝶,或者一只蜻蜓,漫无目的的飞啊飞,飞啊飞,飞到了一片水面上,他拍动翅膀,水面就有一层涟漪。
水里面的鱼探出头来,他说,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里?
蝴蝶的翅膀就被打湿了,他说,我飞了好远好远的地方啊,我可以在你家里休息吗?
鱼说,你可以睡在水里吗?蝴蝶说,我要睡在花上面。
鱼说,那我会……我会长出脚的。蝴蝶说,算了,算了。
鱼很生气,他拍打着水面,不能就这么算了!怎么能就这么算了!你等着我——
蝴蝶说,哎呀,我是说,我会长出鳃的呀!
持盈做梦醒来,忽然有一阵惆怅,他看向自己的臂膀,那是臂膀,不是翅膀。
宗望和他说,宋使来了就放他走,可宋使怎么还不来?他数不太清楚日子,从燕京到汴梁再到燕京需要几天?他迷迷糊糊的下床找宗望,却发现宗望在院子里的一棵柳树下面,生硬地背诗。
“庭中有奇花……“他好像觉得不对,低头看了一眼书,“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然后他抬起头,背道:“树中有奇花……”
持盈听了一会儿,快听笑了,他拢着大氅,缓缓地开口。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宗望的汉话固然不错,但背诗——还远远不行。
宗望转过头来,左手捏着一本书,右手是一根柳树枝,冬天了,树枝秃秃的。
持盈问他:“怎么在这里背诗,不进屋里去?”
宗望看了他一会儿,说:“我听说你们南朝离别的时候,都是要作诗的,我不会作诗,所以准备背一首,送送你。我快背会了,你——你马上回家去了,我也要回会宁府去了。”
等我料理完……我会收整我的兵马再度南下的。到时候你会永远属于我。
持盈笑了笑,对他说:“可这首诗不是送别的。它讲的是——诗人的院子里,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树,树上有美丽的花,诗人想把花摘下来,送给思念的人,但是路途太遥远了,他没能把东西送出去,树枝就一直藏在了他的袖子里,枝头的花香填满了他的袖子。树枝没什么稀奇的,珍贵的是心意。所以,从这首诗上来看,他想的那个人已经离开很远了。谁教你念的这首诗来送别,他的汉学可不精通。”
宗望说:“这首诗是我特意要他教的。”
持盈随口问道:“这么多诗,那怎么挑了这首?”
宗望说:“这首诗里面有你的名字啊!暗香盈怀袖——我发现这本书上面,‘盈’字出现了三次。”
他拿着一本书,持盈一看书皮,是《古诗十九首》。
怪不得宗望前几天说他在学诗,原来不是诗经,是这个。
“你认得我的名字?”
持盈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他把宗望手上的书拿过来,翻开一看,上面果然有一个血印子。
那天他刚到燕京,发现燕人并不避讳他的名字,他的手指甲刚断,带着血,在“盈”字上面留了个印子。
怪不得宗望认识盈字,如果他买到宋朝的书,也许这辈子都不会见到盈字。
持盈的心动了动,雪地里,他温声问宗望:“还有哪两次呢?”
宗望回答他:“还有……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宗望其实不懂,为什么一会儿盈是一个动作,一会儿盈又成了一个形容词?为什么一会儿用来形容女子的漂亮,又一会儿来形容水?他学汉话的时候也总是遭遇这个问题,韩昉告诉他,就这么说呗,大家都这么说。宗望不懂,但也只能这么说。
但他盯着持盈的眼睛,忽然就懂了。
持盈拢着裘衣,眼睛微微弯着:“还有一句呢?”
“还有……‘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宗望背出了诗句,又忍不住问他:“这句诗,说的是你的眼睛吗?”
持盈的嘴角就露出了两个笑弧。
第98章 宣和殿后新雨晴 双燕飞来向东鸣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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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是没有岁月的,持盈没办法判断今天到底是哪天,对于汴梁和燕京的距离,其实他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
赵焕带着他从汴梁到濮阳用了几天,三天还是四天?可濮阳到燕京去,因为是军队行进,他们走了一个多月,但如果是快马的话应该不会很慢吧,肯定要比一个月少。
持盈开始观察月亮,那是下弦月还是新月?总而言之,月亮不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宋使离开已经要一个月了……赵定倾,他在心里念这个名字,然后又笑。杏花开在枝头,越来越茂盛,春天要到了。
风里,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蝴蝶。
持盈将折了一枝捧在怀里,准备插在书房的瓶子里,当他打开书房的门时,却发现宗望鬼鬼祟祟地在他的桌子上干什么。
持盈站在他身后,忽然出声吓他:“干什么呢?”
“哟!”宗望一回头,露出满目狼藉、颜料点点的书桌来,绿油油的一片,连宗望的脸上都有那么几点,“我画画呢!”
持盈有一种很新奇的感觉,他走到书桌上面,发现那上面只有一坨一坨的颜料:“你画什么?”
宗望说:“我想画树叶子,可我调不出颜色来。”
持盈问他:“你要什么样的颜色呢?”
宗望说:“我记得你有一件衣服,就是绿的,但颜色很浅……我想要那样的颜色。”
持盈失笑:“那叫‘天水碧’,虽然叫碧,但细看却是蓝色的,哪有叶子长成那个颜色的?”
宗望有些失望地“哦”了一下:“我觉得你合适那件衣服,那个颜色也好。可在燕京,我没有找到差不多的颜色,都有些暗,不够鲜亮。”
持盈把桌上的纸收好,颜料蹭在他的手背上:“燕京做不出这样的颜色,汴梁也做不出来,要做这样的颜色,得到江南去。天水碧是要用露水染的,这儿不够潮湿——你到底要画什么叶子?哪种树的?”
宗望疑心这个天水碧也是一种比喻,可持盈对于他纸上的审视更让他羞赧:“我不知道啊,叶子就是叶子。”
持盈说:“叶子怎么就是叶子了,即使是在一棵树上,春夏秋冬,早午晚夜,每个时候的叶子都是不一样的。你画画前,要先‘格法’啊,不仔细观察,怎么形似?”
宗望知难而退:“怎么这么麻烦?我听别人说,你画画都是一笔画的,你们南人不都有这样的传说吗?喝醉了酒,就用头发写字,写出来的字最好。”
持盈失笑:“‘吾儿磨尽三缸水,终有一点似羲之!’哪有什么一笔画、两笔画,都是一点点磨的。我就是写狂草,也不能一笔写成,都得先学别人的,才能有自己的,先求个形似,再求个神似,‘凡学者先执一家之体法,学之成就方可变为己格’呀。”
宗望被他讲晕了,他敏感觉得持盈这个人不能算是一个好老师:“可我只想画几片树叶子,哪来这么多弯弯绕绕的,真麻烦啊,画画哪有这么复杂,叫人看得懂不就行了吗?”
持盈本来想教他两笔的,但此生也没遇见过这么冥顽不化、不受圣训的学生,就抱着瓶子走了,他心里想,青色、蓝色、绿色都分不清,等他画出叶子来——
哼!但他又想,画院里有很多学生,都和宗望一样静不下心来,这东西怎么能一步登天、一蹴而就呢?就像希孟那样的天赋,他又有一点小小的难过,他最为得意的学生,那幅金灿灿的金绿山水,唉!
宗望好像彻底放弃了画画这一事业,持盈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了。月亮变得越来越细,持盈静静地等着。那天宗望离开他下山,傍晚的时候又回来了。
外面又下起雪,持盈没有出门,宗望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了两根稀稀落落的杏花枝,花都被雪吹秃了。
他把花拿给持盈,料峭的枝干,枝干上摇摇欲坠的最后一朵花掉在持盈的衣摆上,夹杂着一点冰雪。
宗望问他:“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持盈等着他的回答,果然宗望就接着说了:“今天是除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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