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望又盯着他看,他觉得这人长得很奇怪,介于他熟悉和不熟悉之间,首先他的眼睛…但他的鼻子、嘴、下巴,和他的眼睛不配套。那双眼睛应该是很温柔、多情的,可他的嘴角平直,下巴削尖,是一个很凌厉、严肃的长相。
那是……持盈的眼睛。
于是宗望说起了另一件事:“上皇之事,倒是不急,上皇亦是我之尊长,我供馈奉养,理所应当嘛!但有一事,贵朝嘉王亦在我处,却怎么处置?”
定倾还没说话,宗望就笑了一下:“若贵朝不愿接他回去,自我这里养着也没什么,左右不过一个人罢了,算起来也是我弟弟,在我这里娶妻成家,亦无不可嘛!”
定倾垂眼想了想,道:“来时并无这段说话,不过嘉王已在我国成婚,不劳元帅费心了。”
这显然是个拒绝的意思了,看来是要一起接回去的。宗望也不说什么,只若有若无地道:“那他回国之后,贵朝皇帝怎么处置呢?”
定倾道:“此我朝家事也。”
宗望朗声对外头道:“还不叫三哥进来?叫他来求求他哥哥——”
众人目皆骇视,向门外看去,顿时慌乱了起来。
宗望看到他们的表情,面上笑容加大,门扉开启,两个卫士挟着赵焕入内。
宗望的声音就响起来。
“三哥呀,你来看看,你认得他吗?”宗望侧过身去,盯着赵焕。
赵焕走到定倾跟前去,和他对视了几秒钟。
定倾不说话,宗望倒先开口了:“三哥,你和我说过,你二哥是死了吧?”
你可是,你父亲的次子。
赵焕的嘴巴张张合合,胸膛起起伏伏,最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颤抖的音调:“我认识他。”
宗望捏紧了茶盏:“那,他是谁呢?”
赵焕盯着定倾看了许久,定倾的眼神淡而平,他们对视了一会儿。
赵焕开了口:“大堂哥,官家会杀了我吗?”
定倾回答他:“此事朝中未有先例,待诸公议论。我只问你,上皇安否?”
“上、上皇?”赵焕有些愣住了,他对这问题有一些羞赧,甚至于痛苦,“上皇……我、我久不曾见爹爹。”
自从宗望把持盈转移到山上开始,赵焕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算起来也有一个月了。
宗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遗憾,他想再问赵焕一遍,你真的认识他吗?他是谁?可又觉得没有必要。
他疑心自己记错了,感觉错了,可是他分明觉得很熟悉。
他再三凝视起了定倾的眼睛。
定倾和持盈的眼睛这样像——
他们都姓赵,血缘那么相近,长得一样有什么稀奇的?鼻子、下巴全都不像!再看看赵焕,作为他能百分百确定的,持盈的亲生儿子,和持盈固然有几分神似,但……
真是可惜了,宗望还在想,即使是赵焕的眼睛,也没有这么像持盈的。
可为什么这么熟悉,到底哪里熟悉,除了眼睛之外?
宗望想不到,就抛开不去想了,他觉得自己疑神疑鬼,于是假装着无事,接口道:“弟弟,这你就问错人了,他什么也不知道。你叔叔不见他,只见我一个。不过你放心,他好,她很好,吃得好,睡得香,我侍奉他,比自己亲生的父亲还要用心;他对待我,比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亲密。”
宗望微笑道:“他时常对我说,我比他所有的儿子都要好,比你们宋朝的皇帝赵煊更孝顺。他说,我若是他亲生的儿子就好了,他也就没有遗憾了。”
赵焕听得瞠目结舌,连哭泣也停止了。
定倾的面色倒不变:“此天定也,是则是,不是则不是。”
宗望显然不满意他这个答案:“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定倾用那双看起来很温柔、很多情的眼睛看向他,和持盈一样的眼睛,可是沉得如同一潭渊:“父子夫妻的缘分,都是天生注定的——”
茶盏滚落在地上。
这是一个很简陋的房间,地板上还是青砖,茶盏落下去,啪嗒就碎开一地。
很简陋的一个茶盏,上面甚至还有缺口。
定倾的眉眼都没有惊动。
“生下来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了。总之,是没有办法的。”
宗望重复他的话,咬牙切齿:“没有办法。”
他的笑意收敛了起来:“要是真的没有办法,我就该一辈子待在北方,他就该一辈子待在南方,连面都不会见到,更何谈相交呢!这难道不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吗?”
可他说完这话,定倾忽然笑了一下,那是宗望看到他本场露出的第一个笑,他不由得自省:我说了个很好笑的事吗?
一种恼羞成怒的感觉弥漫上来,宗望“腾”地站起,走到定倾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定倾。
定倾看起来很瘦,嘴角平直,非常、非常地严肃,刚才那个笑容好像一颗小石子,转瞬之间就被深渊吞没了。
宗望觉得自己的反驳很是无力,他自己听到这些话都想笑,可他有些怨恨,怨恨上天。
如果上天不爱我,为什么要赐给我这段缘分,叫我和他认识,让我得以仰头,叫月亮跟随在我的前后左右、南北东西——可是,上天如果爱我,为什么要使我陷入这样的境地,为什么要让月亮隐匿在云层后面?叫我只能把他放回去,叫他这样归心似箭,叫他不爱我,叫我成为一个鞭笞他的工具!
为什么不青睐我一点,叫我灭亡他的国家,成为他唯一的依靠,叫他没有办法,只能来爱我一个?
他想起三叔从汴京回来,和他讲起的传说,珠旒,青袍,玉辂,紫土,红纱,繁华的汴梁城,尊贵的天子。
谁知道他怀里竟然还抱着一个娃娃呢?
他为这个孩子大赦天下。即使托生成了他的孩子又有什么用,只要不是那个孩子,就没有办法了!
定倾平直的声音又起来了,有点儿像得意,有点儿像炫耀,他说。
“我叔父半生相交之人何其之多,若人人都论起缘分,何日已之?郎君大可不必计较这个。”
你啊,不过是这些人中的一个,有什么特殊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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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我热衷于送每位情敌退场,有条件就送,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送。呜呜爹爹他们天天就给你吃酸菜饺子啊你真是受苦了
盈:什么酸菜饺子???
第96章 宣和殿后新雨晴 双燕飞来向东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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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望把所有人都退了出去,留下他一个人和定倾说话,他俩说话的时间不久,具体讲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忽里等在外面,靠着冰冻、梆硬的栏杆,看吴敏在大冬天里流汗,湿了一张又一张的手帕。
忽里说:“吴吴吴、吴相公,你怕什么呢?”
他说起汉话来容易大舌头,可没想到吴敏不知怎么着,也吓得结巴了:“老老老老夫……”他说不出话,只有一个“唉”字!
忽里说:“你、你放心,斡离不又不、不吃人!”
吴敏镇定了一下:“这、这两国和议,哪有他两个关上门说的?”
忽里说:“那、那个另外,咱们、咱们说,他们说上、上皇——”
他吃力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宗望打开门出来了,他面色不能说好看,也不能说不好看,只是很平淡的一张脸,吴敏忍不住探头往房间里看,定倾并没有出来。
赵焕垂眼睛在一边,犹犹豫豫地对宗望开了腔:“我想见爹爹。”
吴敏对这嘉王也是一声叹,别过脸去,宗望的声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去吧。”
赵焕一听,立刻大喜过望,宗望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很快就让赵焕绝望起来。
金人不知道定倾是谁,他还能不知道吗?赵煊和他说了什么?难道是……可我刚才都没有叫破他的身份,他应该领我的恩!
赵焕心想,即使宗望暗示他,自己是次子,若是赵煊出事,他立刻会扶自己回国登基——但也没有用了,民众深恨金人,绝不可能支持自己,父亲有这么多儿子,死了一个还有一个,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如果赵煊死在这里,那就只能让赵炳登基,自己是他的兄长,继承顺序在他之前,若是赵炳登基,那么议和的条件之一肯定是——
杀了他,或者让他归国,然后一年或者两年,他就病死了。
他越想越害怕,而那边,宗望已经叫了个知道持盈所在的卫士过来,让他带着赵焕去。
宗望对他说:“你去告诉他,就说马上要回去了,叫他开开心。”
赵焕不知道面上应该摆什么表情,只能一溜烟就消失在雪地里。
他走后,宗望的目光转向吴敏:“他的事,我已和你们赵家的人分说完了。至于两国和议的流程,就继续谈吧。”
吴敏继续擦了擦汗:“是、是,元应此礼的。”
宗望笑了一下,看起来很和睦,不愧金廷中亲宋派的名号。
赵煊的诚意真是很足,前来和议的人不仅有赵氏的近支宗亲,吴敏也是主和派,若是今天李伯玉来,恐怕还要扯皮很久。赵煊打不进燕山,也跨不过太行山,但足够让宗望在这样焦头烂额的日子里恶心一阵子了。
忽里和宗望走在雪地里,雪还在下,但他们习惯这样的天气了,都没有打伞。
忽里问:“你们谈完了,最后怎么说?”
宗望说:“他说他不是来管议和的,他只负责和我商量赵持盈的事,我们谈拢了,什么时候他把东西带来,我就放人。”
忽里失笑:“咱们真像个绑匪!”
他们相视一眼,纷纷大笑起来,帽子上、树枝上簌簌落下雪来,笑完了,宗望轻轻地说:“我还是舍不得把他还回去。”
忽里安慰他:“急什么呢,赵煊既然这么有孝心,可以让他和他父亲在我们国家的土地上团聚。宋朝看起来土地广阔,但里面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被我们的马蹄一踏就会破碎,现在不过是咱们忍耐的时候,寒冬总会过去……我们不应该再受到宗磐的掣肘了。”
宗望说,是啊,等过了年,我就回上京去,亲手把他杀了。
可他又想起二叔从汴梁回来的时候,蒲鲁虎,就是宗磐,还是个牵着阿娘手、走都走不稳的小孩子,二叔、三叔去汴梁,还给大家伙带东西吃,宗望抢的慢了,就什么也没有,三叔拍拍他的背,给了他用纸包裹住的几枚铜钱。
又是一年要过去了,十二月的燕京还是冷,雪泥灰灰白白的一片,宗望迎着雪登上了山。
他来到持盈的门前,一阵哭声高高低低地传出来。
是赵焕的哭泣,然后是大喊。
“爹爹,别叫我回去,我不想回去!——大哥那时候杀了这么多人!如果不是怕极了,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王甫死了,蔡瑢死了,这些事他都不叫你知道,可后来他还差点要二姐和蔡候和离,二姐是他一个娘生的亲妹妹,他都这么做,我真的害怕,我已经知道错了!可我还是害怕,怕他——”
那声音又高了一个调。
“是蔡六,全是蔡六同我讲的话,是蔡六找人和我说,但要你复位,什么事都可以解决了,他说你被大哥骗了,都是他,我只是被他骗的……如今他已经死了,我不想死!你别让我回去!你让我留在这里吧!爹爹……爹爹?爹爹?”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开始连声呼唤起持盈来。
宗望心里一突,把门打开,持盈坐在一张虎皮塌上,拥着厚厚的大氅,两手拢着一只高足手炉,那只手炉缓缓地颤抖着,洒出一点碳屑来,飘在持盈的手背上,红了一大片,而持盈的脸色都没有改变一下,有点呆住了。
赵焕去抢他的手炉,害怕他被烫到,然而他不管怎么用力,都没办法把它从持盈的手里抢出来。
宗望上前两步,一只手拢住炉子的顶,硬生生把它从持盈手里拔了出来。可持盈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宗望把炉子拔出来的时候,自己都猛一个后退,整个手炉倒在虎皮上,炭火触碰到毛皮,发出了一股焦味。
持盈没有回过神来,宗望叹了口气,用一种长辈的语调说话:“我说三哥,叫我怎么说你好呢,这事我尚不敢说给你爹爹听呢!”
赵焕的眼神惶惑,他想蔡攸死了,持盈固然会伤心。但持盈能想不到蔡攸会死吗?蔡攸死,不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吗?持盈是皇帝的父亲,他是皇帝的弟弟,是主君,他们的错误必然是蔡攸诱惑的。
更何况他还姓蔡,还把持过东南的兵权,让东南差点另立一个朝廷出来,他死是必然的,持盈难道还需要人告诉吗?他自己做了二十年皇帝,难道不清楚吗?
蔡攸要活下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持盈做皇帝,他做皇太子。持盈做太上皇,他做皇帝!
赵焕真不明白蔡攸为什么会蠢到回国,还领着郭药师的儿子回去,难道指望将功赎罪吗?真是异想天开啊,父亲竟然会让这种人做到机要重臣的位置上,如果是我做皇帝……算了,赵焕打了个抖,他现在不想触碰这个字眼,但无论如何,蔡攸死了,蔡攸已经死了!
赵焕满怀希望地看向持盈——他都死了,我不能再死了!
持盈读懂了他的眼神,他轻轻地说话:“你不会死的。”
赵焕的内心还是空落落的,持盈没有流眼泪,也没有干什么,他只是很确定地和赵焕说:“因为你姓赵。”
你姓赵,你是我的儿子,所以一起犯罪,别人会死,你不会。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宗望抬脚把炭火碎屑挪到旁边的地砖上去,可虎皮已经被烧出一个又一个的洞来,宗望惋惜地看这张虎皮,很完整的皮毛,他靠着持盈坐下:“三哥,你呀你,你赶紧走吧!”
赵焕不知所措,宗望让人来把他带走,持盈靠在他肩膀上不说话,好像在发呆。
宗望内心有一点得意,或者说十分地得意,他就知道赵焕一定要见父亲求情的,赵焕是你亲生的儿子,怎么样?这么一对比,我不是比你亲儿子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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