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望仍然不愿意,即使他是这样一位优秀的猎手,曾经那样善于忍耐。
他送回了忽里,发誓自己一定会好好想一想的,然而转头,他就把持盈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连忽里不知道的地方,在一座山上。
忽里是他最忠诚的伙伴,军中唯二知道持盈痕迹的人,连他都来劝阻自己,如果有一天持盈被人发现、送走怎么办?他必须把持盈藏起来!
持盈跟着他来到山上,天冷极了,他全身都被毛绒包裹住,这几天一直下雪,石阶上冻滑一片,宗望亦步亦趋地扶着他,持盈走得小心翼翼,两只燕子从他的毛茸茸的襟前透出小小的脑袋来。
也许是闷得慌了,它们从持盈的怀抱中飞了出来,持盈吓了一跳,要迎上去接住它们。
却没想到一脚踏空,宗望一时之间没有接住他,让他跌在了阶上,连帽子也摔掉了。
宗望“哎哟”了一下,赶紧去扶持盈,持盈看起来像摔傻了,都不知道借他的力站起来。
雪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大得像持盈曾经别在鬓边的芙蓉花,一点点铺满了持盈的头发,连他的睫毛上都凝结了冰晶。持盈痛得声音发抖,却轻轻地说:“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宗望靠近他,听他的声音,感受到他嘴巴里呼出来的热气,白白的像雾。
是什么样?
持盈问宗望说:“你看我现在这样像不像一只乌龟?”
他甚至不觉得乌龟是一个恶性的比喻。
原来是这样的,摔倒在雪里是这样的,屁股是痛的,骨头也是痛的,天旋地转,赵煊还有六十斤的盔甲压在身上,怎么办呢?
宗望不回答他,只是把他拉起来,拍掉他身上的雪,又要去拂他头上的雪。
持盈的帽子内戴着一个白玉制成的莲花冠,雪落到冠里,落在他的头发上,甚至亲吻着他的眼睫,冬天怎么会有蝴蝶呢?
雪渐次第铺陈在持盈的头上,持盈偏了偏头,等宗望为他把头上的雪清理一下。
可手迟迟没有落下,宗望发了怔,对持盈说道:“你头发白了。”
雪簌簌往下落,他们都没有撑伞,宗望也摘了帽子,聚拢的热气开来,持盈发现他应该很久没有找剃头匠了,头上长出了刺刺的短发,宗望很少在他面前摘帽子,甚至在初见的时候,初秋还有些热,他也是裹着帽子来的。
“我的也白了。”宗望开开心心的,“南朝有个成语,叫‘白头偕老’,是不是?咱们俩!”
持盈笑了一下,把他头上的雪拍掉,雪融化在持盈的指尖,宗望的头发又黑了。
持盈很关心他,说话的声音轻轻的,吹散在风雪里:“淋了雪会感冒的。”
宗望就乖乖戴上了帽子。
头顶、耳朵都被皮毛包裹住,潮热奔涌而来,宗望却忽然怔住了。
他明白过来,那是持盈的拒绝。
第94章 宣和殿后新雨晴 双燕飞来向东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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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见他。”
宗望满头大汗地从马背上翻下来,把手上的马球杆递给侍从,接过绢巾就往脸上胡乱擦。
忽里无奈地说道:“他是宋朝的少宰,带着宋朝皇帝的旨意而来,你不能叫他一直等着吧。”
宗望说:“叫他等着好了,我没有听过吴敏这个人的名字,谁知道赵煊是不是随便送了个人来见我?”
忽里说:“他是蔡瑢的学生,就是他为赵持盈起草的禅位诏书。你没有听过他的名字,因为他在你打仗的时候一直在汴梁和镇江之间来回跑。而且就算他人是假的,他带来的钱是真的啊!”
宗望边说边走:“他把钱全部带来了?是我要的数吗?”
忽里严肃地喊住他:“你不要胡搅蛮缠!你开出的价格,就算是赵煊凑得出来,运过来也不是容易的事!”
宗望把毛巾一扔:“那就免谈。你告诉赵煊,要谈,就把李伯玉派过来,我要五十万两黄金,十万匹绢,这就是赵持盈的价,够少了——对了,我要绫罗,不要纱。”
忽里急得不说汉话都结巴了:“李、李伯玉根本不可能给你这么多、多!你真的不是想把李伯玉骗来然后杀、杀了他吗?”
宗望冷笑:“我又没有一定要他来,你看赵煊敢不敢把李伯玉送过来冒这个险,或者你叫他自己过来和我谈。这点险都不敢冒,在我这里装什么大孝子?”
忽里也生气了:“不管是在我们这里还是在赵煊那里,赵持盈都已经不值钱了,他还能价值五十万两黄金和十万匹绢吗?你不要把赵煊逼急了!他现在还肯装,等他不装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宗望说:“又不是我逼他装的,他既然还承认这个是他亲爹,那他亲爹就是值这么多。他不要赎那更好,我替他养。”
忽里气得跺脚:“你、你根本没打算谈是不是!”
宗望大大方方地道:“你说对了。”
忽里说:“你是不是忘记了赵持盈是怎么来的?他怎么来的,就可以怎么走!”
宗望反驳他:“这里是燕京!在濮阳,赵煊都没有能耐把他救走,在燕京——”
“汴梁还是宋朝的都城,赵持盈是怎么跨过黄河的?”忽里说,“在濮阳,赵持盈还有用,你和所有人说,抢来了赵持盈,就可以让他废除赵煊,让宋朝对我们称臣,到时候宋朝兵力全部给到西边,粘罕就会失败,宗磐也就没有还手之力了。可是现在呢?废帝的诏书成了笑话,被你废的赵煊现在已经到了濮阳。你趁他现在还肯赎而不是抢——”
“他还敢抢?”
“他为什么不敢?而且他这个准确来说叫‘接’,那是他亲生的父亲!我们应该跟他和平,我们应该先把他的父亲还给他,先解决自己的事,一时半会儿,宋朝是打不下来的,但一时半会儿,宋朝也是好不起来的。更何况赵持盈一直想要回去,他已经知道了赵煊亲征的消息,只要有人愿意接应他,他肯定——”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宗望打断了:“谁告诉他的这个消息?你?”
忽里说:“我和他说过,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难道你没和他说过吗?我以为……”
宗望没有回复他的话,转身就走,忽里追不上他,也懒得去追,他知道宗望要去哪里。
那个价值五十万黄金和十万匹绢的人,所在的地方。
宗望走得很快,他下了马就往山上冲,北风呼呼地从他耳朵旁边刮过去,把他的护耳扯得飞起来,他想持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知道他存在的人只有宗望和忽里,宗望选去服侍他的人都是不懂汉话的女真人。
他都已经把持盈围起来了,可消息为什么还能长着翅膀飞进来?
他想起了那个樵夫。
我要告诉他,我会杀死那个樵夫。不,如果要使他绝望,我必须要把那个樵夫的头砍下来,送到他眼前。不,他记吃不记打,我要把樵夫的头硝好,挂在他的床前,让他天天都能看到,永远知道教训——
我得告诉你,任何为你传递消息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他想持盈还不知道上一个为他传递消息的人已经死了。
那位据说和他有着亲密关系的宰辅。
他想到持盈霜白的面色,想到持盈发抖的身体,忽然胸膛就开始沸腾了起来。为什么不愿意听我的话?我对你不好吗?你已经没办法做皇帝了,被我养着,被赵煊养着不都是一样的吗,为什么不肯相信我爱你?
你曾经隔着千万里,为我送来那样特殊的奖赏啊!你记得我!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都这样爱你,难道不比你儿子要真挚?你儿子的所谓孝顺只是建立在对父亲的基础上,换一个人做他的父亲,他也会这样的!而我不一样,我——
他给自己打了无数次腹稿,他要吓死持盈,他要比北风更加凛冽,也许他应该让持盈吃一点苦头,让他知道真的俘虏是怎么样的,他要把他扔到林海的最中间去,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参天的大树——
然后他站在了持盈面前。
持盈在弹琴。
宗望的腹稿消失了一瞬间,他想我要干什么来着?他决定等一等,等持盈弹完琴。
等他弹完,我就要吓死他,我要给他一个教训。
亭子里围着厚厚的毡帘,可持盈还是怕冷,拥着猩红色的大氅,两只燕子陪在他的身边。
琴桌上摆着一个瓷瓶,瓶里是两枝初绽的杏花,宗望一掀开帘子,杏花就从枝头落下,飘到了持盈的手上,又随着他的拨弄,飘到了琴身。
持盈没有再留指甲,他用指腹弹琴,指尖红成了一片。
琴声停止了很久。
宗望站在琴桌的面前,他的腹稿好像消失了:“这首曲子叫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听过?”
其实他也不爱听琴,没听过是很正常的。他想,我只是随便一问,我先和平一点开头,然后突然发难,吓死他。
可持盈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他说:“你当然没有听过,任何人都没有听过。”
他低下头,透过琴弦,轻轻地吹了一吹,杏花的花瓣动了动,却没有飞出来:“因为这是我新写的曲子。”
“你写的曲子。”宗望重复道,“你新写的曲子。你会写曲子。”
持盈笑了一下:“我当然会,没有什么是我不会的。”
宗望说:“那它叫什么呢?”
持盈通红的十指摁在琴上一下,铮然又是一声响。
“它叫《燕山亭》。”
“《燕山亭》。”
持盈看向他冻得发红的脸,还没有喘匀气的胸膛,忽然笑了一下:“我曾经给这里起名叫做燕山府,梦想着收复这里,又在这里成为了你的俘虏。那天我闲着无聊,在山上走,看见杏花开了,就谱了曲子,写了词。”
“你看见了杏花。”
杏花料峭地开在枝头,零零落落的。
“我喜欢杏花。”持盈说,“传说中的蓬莱仙岛,到处都是杏花,只要吃了上面的杏子,凡人就可以飞升。”
宗望沉默了,他坐在亭子的石靠上,他不说话,持盈也不说话,北风偶尔透过毡帘吹进来,宗望感觉到热,一滴汗从他额头滑落了。
汗流到他嘴巴里,他醒过来了。
“我想听你为这首曲子写的词。”宗望说,“你曾经送过我一首诗,但我知道那不是真心的。”
持盈为他轻轻地念,没有琴声,持盈通红的手指打在琴桌上,一点节拍。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但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煞蕊珠宫女。易得飘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很好。
宗望想,我是第一个听到这首曲子的人,也是第一个听到这首词的人。
燕子盘旋在亭间。
他没有要持盈解释,他想,我是人,又不是禽兽,我和你有一样的感情,我听得懂你的话!
“你是在说杏花,还是在说你自己?”
持盈愣住了,这种修辞对于他来说实在太常见了,他不就是杏花吗?杏花不就是他吗?说的是杏花还是他,有这么重要吗?杏花被雪催着而去,他又何尝不是呢?
这支杏花开得那样,那样地早。但他想,宗望竟然读懂了这首词。
持盈说:“临水自照、顾影自怜而已,郎君见笑。”
宗望想说什么,但憋住了,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最近在学诗。”
哦,那怪不得他听懂了。持盈想,他学的诗应该是诗经的意思,他为宗望解答道:“这就是诗中的‘兴’。”
宗望听不懂什么是“兴”,他只是胸膛炙热,很闷,很堵,他觉得自己和赵持盈鸡同鸭讲。
他直截了当地问持盈:“你觉得自己可怜,为什么不愿意叫我来怜你呢?”
杏花啊杏花,你曾经是那样美丽啊,淡淡的胭脂涂抹在你的身上,你那样艳丽而芬芳,连天上的仙女见到你,也要羞惭了双颊,可是花有谢的时候啊,无情的风雨,要将你打落在枝头。在这样一片寂静的院落里面,春天也要远去了啊!
持盈低垂着眉眼,是一个很娴静的姿态,他不回答宗望,又回答了宗望。
因为——你——就是无情的风雨啊。
宗望从花瓶里面把杏花拿起来,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想,花为什么会有盛开凋谢呢,月为什么会有阴晴圆缺呢?
持盈是花吗?持盈像月亮啊,可恨的月亮,可恶的月亮,无论是何时何地,我一抬头,就跟随着我的月亮;可当我想要追逐它的时候,它就一会儿圆,一会儿弯,一会儿又扯来厚厚的云朵,叫我不许触碰它。
不属于我的月亮啊。
夸父追逐过太阳,那他追逐过月亮吗?太阳把他晒死了,可月亮不会,月亮只会高高地挂着,让你去追逐,然后累死你。
直到你死了,还觉得是自己跑得不够快。
谁能摘下这样的月亮呢?
宗望的腹稿烟消云散了,他把自己的脸埋进双手,狠狠地擦了一把,持盈静静地看着他。
“你——”宗望开了个头,然后停顿了半天。
“你很想家,是不是?”
持盈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他,但答案大家都清楚。
一句废话,宗望在心里骂自己。他当然想家了,但我就不想家,我的爹娘都死了,我的二叔、三叔也死了,我回到家,我就会杀死或者被我的堂弟杀死。
他想到二叔从汴梁回来,二婶抱着宗磐骂他。他们喝着没有酒味的酒,他们不养殖,想要吃肉了就骑上马,带上弓箭去围猎,鹿被烤得金黄,盐巴撒上去,大家痛骂天祚帝暴虐如猎狗,赵持盈瞎眼不识珠,最好天上下石头,一块一个把他们都砸死。
可这些人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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