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望盯着他,忽然笑了:“快去洗澡吧,不然它会爬到你身上去——”
第93章 翠华转关山重重 玉辇游暗恨迢迢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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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上了车,宗望还吓唬他,他说你只看到了一只,说不定好几只已经钻进你的衣服、头发里去啦,到时候你会浑身发痒,什么药水都不管用,得把头发都剃掉,你要做和尚了!
持盈吓得魂飞魄散,然而手上还是捏着那本书不放。宗望把他抱在怀里,解开他的头发抚摸,好像在很认真地翻找,但他只是在欣赏持盈的头发穿过他的手,好像丝绸那样,溜地一下就散开、滑落了。
持盈乖乖呆在他怀里,宗望就开心极了,哪怕持盈的头发里什么都没有,他也找了半天,找到车停下才罢手。
车停在他在燕京的府邸,或者说是“行宫”前,持盈头一回不要人扶就跳下车去洗澡,头发一扫一扫地垂在腰上,好像一块幅巾。
宗望在外面等他,持盈出来的时候又是一身销金红襕袍,靓丽光明,闪耀一室。
宗望觉得最近好像天天看他穿红色,就顺嘴说了一句:“这红色你过去二十年还没穿够吗?”
南朝的皇帝常朝服不就是红的吗?红衣服穿在持盈身上亮而秾艳,他想这是一种故国之思,宋朝崇尚炎德,非要这么作态就作吧,他准备给持盈多做几件。
可没想到他这个心血来潮的问题,让持盈的睫毛急速颤动了几下,甚至带有点儿惊慌地说话:“不能穿吗?”
小心翼翼的。宗望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没有啊?”
可持盈已经闪入了内室,隐到了屏风后面,再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很浅的蓝,容色一下子就黯淡了。
宗望忽然觉得坐立难安,他想持盈的做法没什么不对,可他就是觉得很难受,持盈惊恐地看向他,但他不就是得要持盈怕他,要持盈死心吗?
可持盈像一只惶惑的鸟,宗望又想,持盈是很脆弱,很脆弱的。
他开始观察起持盈的惶惑来。
持盈是很乖的俘虏,不让人操心,他不会想着去死,也不会惊叫、大骂,他很听话,宗望那天对他穿红表示了不喜以后,他就没有再穿红色,一种无声的顺从,宗望让他继续穿红好了,但他还是穿别的颜色。
宗望就派人找裁缝做了很多很多的红色衣服,袍子、袄子、褙子、氅衣……持盈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是他的了,红色又怎么样,那是他给持盈的,连耳环都是红宝石。
他一边送,自暴自弃地想,就是你他妈的思念故国崇尚炎德是吧,思去吧,崇去吧,人都在我这了,我看你思到什么时候去!
他感觉自己在抢劫一个想要对丈夫守贞的寡妇,可寡妇就应该再嫁啊,真烦人透了!
守孝也不过守三年,守贞还能守一辈子不成?
持盈收下这些东西,开始每天自由地穿红袍。宗望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又被他摆了一道——赵持盈——又是他的以退为进,打仗打得那么烂,东南西北都分不清,阴谋诡计倒是层出不穷!
持盈对他的方针一直都是这样,他不提任何意见,不挑剔,但他的身体会及时给出反应,耳环只要不是纯金的,或者稍稍重一点,他的耳洞就会发炎,衣服只要不够柔软,他的身体就会起疹子,红得一片片发起来。
宗望觉得自己好像在饲养、观察一盆花。
包括在食物上,他和持盈一起吃饭,持盈不会说好吃,或者说不好吃,别人给他夹什么他就吃什么,但如果夹到他不爱吃的就会吐,就会生病,宗望通过一种控制变量的方式揣摩他的喜恶,但他问持盈,持盈不说,持盈说都好。
但他记得在濮阳的时候,持盈对于食物有明显的好恶,那群内侍每天会对他列出很长的材料单子并申请出去采买,他找一个人给他念,像念经那么长,他打赌十个持盈也吃不完这么多的鸡鸭鱼羊。
但他不吃猪肉,宗望没有一次在汇报中听到过这个东西。
那一天,宗望给他夹了一块清水煮的肥猪肉,一点盐也没有放,持盈吃了。
他再夹了一块,持盈又吃了。
他又夹了一块,持盈还是吃,然后呕了一下,但没有吐出来。
宗望没有看到他的喉咙动,那块肥肉应该在他的舌尖上滑着。
他把筷子放下:“别吃了!”
持盈被他吓了一跳,不仅不吃肉了,也不吃饭,只有耳环在他耳边晃荡,左耳有,右耳没有。
他说:“吐出来!”
持盈就吐出来了。
宗望有点儿生气,但他看见了持盈的衣服,红袄衬里的毛皮是他在雪原上亲手打的紫貂。现在持盈的一切都是他的,多好!
他忽然就消气了。
持盈看到他的眼神,犹豫了半天,吐了一个字出来:“你……”
只有一个字,但宗望读懂了他的眼神。
持盈在问他,你打断我吃饭,是想要做爱吗?就好像在车上的时候那样。
宗望不可思议地反问,也是一个字:“我?”
持盈也不生气:“你等一下,我现在有点想吐。”
宗望感到一种荒谬:“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从那件衣服开始说起,他说我真的是无心的,我只是随口说那么一句,你可以直接和我说,你不喜欢这个,你不要那个,你有什么必要这样?
持盈的声音很温和:“这是应该的。”
宗望说:“你以前不这样!”
持盈莫名其妙:“以前我又不……”他好像意识到不对,半路刹住了嘴,宗望在心里帮他补齐了:以前我又不吃你的,用你的,东西都是赵煊送过来的,我当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但那些东西全部烧毁在一场大火里。他什么都没有了。
寄人篱下,持盈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法:“我已经逊位,不再是皇帝,又远离家乡,播迁至此,要获得好处,还能凭借什么?天底下又没有白来的午餐。我不会种植,也不会狩猎,照郎君说的,我分不清南北东西,连虱子都没有见过,如果不接受你的东西,我就会死。”
“可我不想死。”他说。
宗望觉得他不可理喻:“我为什么不能单纯对你好?单纯地‘想’给你好处?我记得你对赵煊不好吧,按照你说的,你凭什么愿意接受他的奉养?他从东京给你送东西来,你也给他脱衣服吗——像这样?你是皇帝还是婊子?”
他话一说出口就觉得不对。
他为什么愿意接受赵煊?因为赵煊是他儿子,他对赵煊再不好赵煊也是他儿子。而我是什么?一个外邦人,一个稀奇古怪地冲过来,把他带回自己家里的陌生人!
果不其然,回他一个荒谬的眼神。
他自出生开始就没有受过磋磨,再装相也有脾气,他质问宗望:“郎君使我去国离乡,也能叫对我好吗?”
那是他自大火以后,第一次对宗望表达出一种生气的情绪。
可不这样我怎么得到你?
宗望站起来。
“我真应该一鼓作气打进汴梁去,灭亡你的国家,让你以亡国之君的身份跟着我到燕京来,那时候你就知道我对你有多好!”
持盈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可你没有!并不是你不想,而是你没有。”
他终于对前几天宗望的话作了驳斥:“上天是保佑宋朝的,即使我被逼跟随你北上……失德的人是我,被上天厌弃的人是我,不是我的儿子,也不是赵氏!”
宗望和他没话说了。
但下一次来的时候,他们又很默契地跳过争吵,好像一切没有发生过,维持一种相安无事的状态。
直到半个月以后,忽里的到来。
忽里来找持盈,发现持盈正拥着毛毯坐在窗边的炕上看书,燕京的雪大得像席子一样,将窗棂堆满白色,却一点都没有吹进来,惊动他的眉眼。
小炉上煮着一壶茶,屋子里还有两只燕子,持盈和燕子说话。
“我爹爹问他:‘本朝祖宗皆爱惜天物,不忍横费,如此靡费,图做甚?’——结果你猜他说什么了?”
“他说:‘人主若能以尧舜之政,泽天下之民,虽竭天下之力以充奉乘舆,不为过当。守财之言,非天下正理。’——你也对我说过这话,是不是?”
忽里听不懂,而且忽里保证燕子也听不懂,于是忽里打断了持盈,开了一个无害的头。
“雪、雪真大啊。这里也很、很漂亮,比起你在汴、汴梁的宫殿、殿,如何?”
持盈合上书本,他没有谦虚,很直接地说:“不如。”
忽里点了点头,很承认这一点,虽然他没有见过汴梁的皇宫:“你、你想回去吗?”
持盈直截了当地问:“你替谁来说话?”
忽里说:“你、你的儿子亲、亲征,收收回了真定府,他愿、愿意出很多的钱,把你、你要回去,我觉得很、很划算,但斡离不、不、不愿意。”
但他发现,持盈并没有对赵煊御驾亲征的消息感到惊讶。
持盈只是用手把书捏紧了,又把眼神掠到窗外去,天这么冷,雪这么大,像一年前那样,赵煊会滑倒在雪地里吗?他想,赵煊不和他说自己摔倒在地里,是不是怕丢脸呢?
他那样的要面子,要尊重,可我是他的父亲啊!
“我想回去。”
持盈垂下眼睛,他不在乎忽里是不是宗望派出来试探他有没有死心的工具,即使是宗望本人来到面前,他也要说这样的话。
“我想回到我家里去,这一点绝不会变。就好像我们南朝有一个叫苏武的人那样,他流落在异域二十年,渴了就喝雪水,饿了就吃毡帐,放羊的节杖都秃了,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心志。”
“还喝雪水,吃、吃毡帐,放、放羊,我们不养羊!你放什么?斡离不对你,很、很不错了。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俘虏是、是什么样的。”
还用脚走回去,忽里心想,他可真会说大话啊,听斡离不说他根本不知道东西南北怎么分,他一个人走,走着走着说不定就会走到会宁府去自投罗网——南朝是不是有这样一个成语?
“你、你和这个叫苏武的人,一样吗?”
“我和他一样。即使我老了,变成一片落叶,也要腐烂在南方的泥土中。”但他面上浮现出一种自嘲的笑意,“不过,有一点不一样,你说的苏武,是受到了无妄之灾,我是自作自受。是我的德行有失,上天才对我降下惩罚,使我到了今天这个境地。”
“你、你不喜欢这里。”忽里说,“但这里很、很好了。你有什么还不、还不满意吗?”
持盈告诉他:“南朝有一句话:‘函车之兽,离山必毙;绝波之鳞,宕流则枯。’即使是嘴巴里能吞下车的巨兽,离开了山林,也会死亡;即使能够横渡江海的大鱼,离开了水流,也会干涸。这里并不是不好,但我想回家去,那里是我的山林、水流。”
忽里站起来:“其实你留在这里,没有、没有什么好处。”
宗望不应该再和赵煊打仗了,赵煊甚至没有管西路,直接向东而来。金国继承了辽国的土地,已经够不可开交的了,他们必须要确定究竟是谁做皇帝,完颜亶,完颜宗磐,甚至是宗望自己。
忽里离开了这个院子,来到了宗望的书房,发现宗望也在看书。
忽里吓了一跳,他说起女真话来很流利:“你认字了?”
他凑过去看,宗望只是在字上画圈,被他画圈的每个字都长得一模一样。
他不认识那是什么字,索性抛开来这个疑问。
他坐到宗望的对面去,开门见山:“我刚刚去找了赵持盈。”
宗望把书合上:“你找他干嘛,他在干什么?”
忽里说:“他在对着燕子说话,说什么,我听不懂。但我觉得你应该把他送回去。”
宗望说:“他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你少听他的话,他打仗不行,但骗你就和骗小孩一样。”
“他和我说了两个比喻,说巨兽、大鱼都是不能离开自己的家的,不然会死,虽然我没有见过那种生物,但咱们小时候经常在外面挖蕨菜吃,你还记得吗?你说要把蕨菜回屋子里面养着,冬天就不用一直吃茶叶了,但屋子里面是种不活蕨菜的。他就好像蕨菜一样。”
宗望沉默,良久才开口:“这你就误会他了,我看他活得挺好。他那都是装的,想骗你心软而已。你看你自己,被他一哄,就来我这里做说客。”
忽里叹了口气:“你非得要我说的那么明白吗?我管他干什么?宋朝的皇帝已经跨过黄河,到了濮阳,他的兵马都到了真定,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你不应该再分神和他对战了,而且他愿意送给你很多的白银、黄金、牛羊,只为了把他父亲赎回去……”
宗望皱眉打断忽里:“我不要!等我杀了宗磐,抽出手去,跨过黄河,这些东西迟早会是我的,我只不过是暂时把它存在赵煊那里而已。”
“你得要!”忽里纠正他,“只有这样你才能造出更多的兵马、盔甲,才能打败宗磐、跨过黄河,你忘记濮阳的时候那一场刺杀了吗?那肯定是宗磐出卖了你。”
他劝导宗望:“赵持盈和我说了一个叫苏武的人,他说那是他们中原的一位臣子,被困在异国,二十年以后才回去,但我想,这个叫苏武的人不绝望,是因为中原的王朝一直存在。就好像宋朝还在,赵持盈就不会死心一样。他信任他的儿子多过于你——”
宗望冷笑:“赵煊嘴上的毛还没长齐呢!”
忽里说:“可他是赵持盈亲生的儿子。只要他还在,赵持盈一定会选择他,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即使赵煊死了,只要宋朝还在,赵持盈还有别的儿子可以即位,他就永远不会绝望,除非你把宋朝彻底灭亡了,让南朝换一个姓氏,让赵持盈只能来依靠你,但这一切都得你先把他还回去,先让赵煊住手。我们得先把宗磐杀了。就好像我们曾经捕猎那样,当我们发现一只母鹿的时候,不能着急杀死它,而应该叫它回家去,这样我们就可以获得它的孩子们,更多、更多的战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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