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颐下意识朝窗外看去,发现乌沉沉的天空似乎更暗了些,细碎的雨点轻打在窗棂,声音轻微。
他冷笑一声,淡淡道:“既如此,你去竹榻上睡。”
顾期年收回撑脸的手,干脆起身吹熄了烛火,一声不吭坐在床边脱起靴子来:“我长手长脚,竹榻上如何能睡着?这张床宽敞,足够睡下你我二人。”
楚颐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缓缓道:“好,既然此处是顾府,自然没有赶你这个主人的道理,那我去睡竹榻好了。”
说完就欲起身下床,却猛然被身旁少年按住。
顾期年倾身上前,俯身将他禁锢在身下,黑发垂在楚颐脸侧,如一匹上好的绸缎,他的双眸在黑暗中有着晦暗的光,仿佛虎视眈眈的狼。
“都说了没把你当床伴……”顾期年声音极轻道,“怎么就不信呢?”
楚颐身体陷进温软的锦被里,双手被抓得死死的,二人距离极近,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说不出的暧昧。
他呼吸微窒,胸腔处撕扯般的疼痛袭来,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
顾期年静静看了片刻后,很快放开他,轻笑出声:“你这副身体,即便想做些什么,也有心无力,所以担心什么呢?”
他伸手捞过一个软枕放在外侧,和衣躺了下来。
楚颐咳了许久后才渐渐稳住呼吸,窗外雨声更大了一些,紧闭的房门处也传来积水滑落的哒哒声。
他闭了闭双眼,苍白脸上满是疲惫,最终都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晕了过去。
*
第二日,一直到了晌午,房门才被侍女们轻手轻脚打开。
楚颐醒来时身侧已没有了人,他独自躺在大床中央,身上严严实实盖好了被子。
侍女们忙进忙出地准备洗漱用具,等热水和更换的衣物备好后,又连忙去准备午膳和药。
楚颐浑身乏力,欲撑坐起身,胸口处却依旧疼得厉害,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
他眉头紧蹙,喉间泛起浓重的甜腥,整个人苍白无力,虚弱地跌回了枕上。
“公子可是哪里不舒服?”一个侍女惊慌上前问。
楚颐头昏涨得厉害,伸手搭在额上,声音干哑问:“顾期年呢?”
“回公子,少主他进宫了。”
眼下临近中秋,宫中惯例会论功行赏,顾期年此行回京,应是在边疆立下汗马功劳,提前进宫领赏去了。
他心念微微一动。
“把我的侍女带来见我,”楚颐撑着力气道,“再让人将顾期年叫来。”
侍女们对视一眼,犹豫起来。
楚颐抬眸扫了侍女一眼,见她们兀自站着,脸色立刻冷了下来:“怎么?是想让将军府上出条人命?你们担待得起吗?”
侍女脸色吓得煞白,却又不敢自作主张,只好道:“奴婢这就去请少主回来,公子稍等,待少主回府,便会让那位姑娘来见你。”
说完匆匆离开了。
楚颐深深吸了口气,无力地闭上双眼,脑中快速思索着,不知不觉间,又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屋内燃起了烛火,桌旁添了个炉子,上面温着一个青色药罐,不停朝外冒着白气,顾期年背对着他坐在桌旁,手里拿了张纸认真看着。
楚颐咽了咽口水,喉间有淡淡的药草苦味,四周静的厉害,不时听到烛火噼啪的爆裂声。
他没料到自己竟昏睡这么久,往日每逢换季或寒气加重,身体都会因吃不消而虚耗过度,衡州距京城路途遥远,气候不同,本就难以适应,自来了顾府,所服药方也再无沈无絮重新调理,这次病倒突然,却也在意料之中。
楚颐看着那道背影,出声问:“绫罗呢?”
顾期年恍然回神,放下手中纸张走至床边,却在接近时微微停住脚步,垂眸看他道:“醒了?”
楚颐蹙眉起身,忍不住又咳了起来,靠在床头软枕上休息好一会儿才止住,轻声道:“让绫罗帮我看看。”
顾期年神色犹豫,却还是依言点头:“好。”
侍女们离开没多久后,绫罗边被带了过来。
她依旧一袭粉色衣裙,却已不再是来时的那套,轻薄软缎滚着银色边缘,很是灵动俏皮,可她的神色却不大好,眼底乌青一片,一看就是几日没睡好的样子。
进了门后,她脸色变了变,立刻飞扑上前道:“主人!”
楚颐又轻咳起来,静静看了她一眼,将手递了过去。
绫罗会意,立刻过去跪在床边,手指轻搭在了腕间。
片刻后,她的表情反而稍松,安慰道:“主人放心,看脉象并无大碍,只是眼下所服用的药方已用了许久,早已该找沈大夫另外调整,只是不知……”
她话音微顿,看向沉着脸站在一旁的顾期年。
顾期年淡淡道:“今日我请来的大夫是京中有名的神医,他已为你诊脉,沈无絮年轻,未必就能比得过神医的见多识广。”
楚颐虚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沈无絮在他离京后并未跟随一起,当初选择衡州,则是因为他的师父张九重正定居在那里,自安国公中元节中箭受伤后,沈无絮便被昭康公主接到了国公府内。
若顾期年去国公府请了他来,除非将他扣下,否则楚颐在顾府一事根本无法瞒住楚家。
不过既然顾期年已请了大夫,想来也已了解他的身体状况,知道以他的身体,本就熬不过这两年。
楚颐闭上双眼,轻声道:“我想再睡会儿,你们都出去吧。”
绫罗应了一声,听话离开,顾期年扫了她一眼,站在原地却没动。
楚颐睁开双眼看他,淡淡道:“怎么了?”
“你……大夫说……”
他神色紧绷,清冷双眸藏着无数情绪,犹豫片刻,始终说不出口,转口道:“你方才昏睡时一直说冷,现在好些了吗?”
楚颐轻轻嗯了一声,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顾期年走上前在床边坐下,淡淡道:“药已温了许久,既然醒了,便先吃药吧。”
寻常大夫开的方子自然都是寻常药,楚颐心知这副药对自己病情毫无作用,却依然听话点头:“好。”
顾期年将药碗取来,坐在床头小心将他扶起,然后一勺一勺小心喂他服下。
顾期年道:“吃了药后,我让人准备些吃的给你,这两日你好好休息。”
“等你身体稍稍恢复,可以见风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楚颐刚吞了口苦药在口中,还未来得及咽下,险些被他的话给呛到:“回去……去哪?”
“自然是国公府。”
楚颐整个人怔住,其实他执意要见绫罗,又特意诱绫罗说那番话,不过都是说与顾期年听罢了,可是没想到,不过只说了一次,他就这么应下了。
楚颐下意识道:“你不是说过要熬死我吗?”
顾期年抬眸看他,又忍不住轻笑起来:“怎会?有这功夫不如战场上多杀几个敌人,让我欺负一个病人,那人还是你……我哪里会如此狠心。”
楚颐靠在枕上,似笑非笑地从他好看的眉眼上扫过,心道果然。
顾氏一向追逐名利胆小怕事,若真被发现自己死在顾府,别说是楚家,即便皇上也不会放过顾家。
顾期年放下空了的药碗,认真看着他道:“这次真的扯平了。”
作者有话说:
顾期年:真的,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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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捉虫)
整个晚上楚颐睡睡醒醒, 断断续续吃了两次药,而顾期年始终坐在桌前,沉默看侍女为他温药、擦脸、喂粥, 陪着他熬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早上, 楚颐又开始烧起来,浑身冷得厉害,侍女再端来新的药时,他已有些不耐烦。
“绫罗呢?”楚颐声音干哑道, “这些药对我没用, 不必浪费功夫了。”
侍女面色为难地站在床边, 回头看向了顾期年。
顾期年笑了笑,站起身来。
“这世上怎会有只沈无絮一人能治的病?”他缓步走到床前, 垂眸看着楚颐道,“若非沈无絮有问题,就是你不肯配合,昨日的大夫行医数十年, 曾医治无数疑难杂症,你听话好好吃药, 不然身体一直不好,又怎么出门?”
听他话里的怀疑之意, 楚颐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所以意思是他故意不想将病治好?
他目光冰冷地看向顾期年道:“你请的大夫没用, 倒还怪上我了。”
顾期静静看着他,笑道:“你离京三年,身边没有沈无絮, 不也一直好好的?世子不是第一日骗我了, 若我还是轻易相信, 岂非傻子。”
他坐在床前伸手将楚颐扶起, 让他靠在床边软枕上,然后接过侍女手中的药碗,柔声道:“你乖乖养病,马上中秋了,等你中秋前能病愈回去,安国公和公主一定很开心。”
此话楚颐听着莫名熟悉,三年前,他似乎也曾给顾期年无数次许诺过。
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推开顾期年的手,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许久才勉强止住。
楚颐冷笑道:“你该不会是在骗我吧?”
顾期年脸色变了变,将药碗重重放在了床边矮桌上,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我真想留你这个随时会病死的人在府内?若非你从前那样对我……”
他顿了顿,似乎不想提,最终却忍不住道:“今日大夫诊脉时,说你思虑过重,劳心成疾,我倒是想知道,不过送走一个男宠,你究竟有何可思虑成疾的?”
楚颐皱眉看向他,没料到他会将此事联系起来,不由微微垂头,嗤笑出声。
“你也知道是送走了我的人?”他静静道,“司琴对你来说是可有可无,但对我却意义不同,你逼我抉择,不顾意愿强行将他送走,是君子所为吗?”
顾期年紧紧抿唇看着楚颐,目光满是隐怒。
“当初的陆文渊也是,”楚颐继续道,“原本他在我身边又乖又听话,若非是你拉他一起做出那种事,我又怎会把他送走。”
顾期年兀自沉默着,许久后,才低低笑了起来,轻蔑道:“说来说去,你心里装着这个又装着那个,滥情不专一,才被自己给气病,凭什么怪在我身上!”
“你怎知我对他不专一?”
楚颐面容冰冷,一字一句道,“三年来我身边只有他一人,若这不叫专一,那在你心里究竟什么才叫专一。”
“是吗?”顾期年突然笑出声,冷声道,“说够了吗?”
他猛然站起身,紧握拳头满脸不虞,缓缓道:“既然那么舍不得他……昨日你又为何答应那么痛快?若你求我……”
他表情变了变,又沉默下来。
楚颐都要被他逗笑了,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还想拿来糊弄他。
“怎么不说了?”楚颐似笑非笑道,“若我求你你会如何?”
顾期年冷冷看着他,脸色都气得微微发白,咬牙道:“话已至此,你若真不想喝,那在这里留一辈子也好。”
说完站起身,怒气冲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侍女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看着楚颐沉下来的表情,小心翼翼欲将药收走,才拿在手中,楚颐却突然开口。
“拿来。”
侍女怔了怔,连忙将碗递了上去。
楚颐仰头一口气喝光,空碗还给侍女后,躺回了床上。
顾家文臣世家,几代都是满肚子之乎者也的伪君子,既然顾期年已亲口承诺,想来没有食言的道理。
只是看他的样子,似乎对沈无絮颇有意见,这点倒是让楚颐想不通了。
他将自己拢在被子里,暄软的棉被温暖厚实,可浑身依旧止不住冷得发抖。
楚颐忍不住又低咳起来,撕裂般的痛意让他眉头紧紧蹙起,不知过了多久,药效终于上来,他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中间睡睡醒醒几次,苦涩的药一碗一碗灌下去,楚颐的高热终于退了,再次醒来已是傍晚,侍女们忙着将晚膳摆上桌,又新煎好了每日要服的药,送到了床前。
楚颐整日就没怎么吃东西,此时刚起身就看到黑褐色的药汁,眉头不由皱了皱。
“还不愿吃吗?”
门口处传来一声淡淡的询问,一整日没见到人的顾期年静静站着,似是刚进宫过,身穿一件端庄的阔袖黑袍,清冷的眉眼间依旧带着未化去的隐怒。
明明是他自作主张不顾楚颐意愿将他的人送走,却一副无辜受害者的样子,想到阿昱曾说过,顾期年最爱装了,倒真没说错。
楚颐扫了他一眼,接过碗一饮而尽。
他将碗丢回侍女手中的托盘里,浑身无力地靠在枕上,冷冷道:“我一贯喝的药,当然会吃,只是你找的那个大夫,恕我直言,即便我能退烧,能下床,也不过治标不治本,若没有沈无絮……”
“不需要治本。”顾期年冷声打断。
他缓步走到桌前坐下道:“沈无絮为你医治多年,也没见他把你治好,你倒是心心念念放不下他了。”
说着看了眼满桌的饭菜,伸手盛了一碗粥,起身走到床前。
“先吃点东西。”
楚颐被他的话堵得说不上话,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等顾期年在床边坐定,吹凉勺子里的鸡丝粥喂过来时,还是顺从地张口吃下。
顾期年脸色缓了缓,轻轻挑唇道:“我就喜欢你这点。”
“什么?”楚颐皱眉看他。
顾期年搅动着碗里的热粥,目光认真看着勺子上底部精致的纹理,淡淡道:“无论生气,或者病痛,都不会委屈自己的身体,你一向如此,我觉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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