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灵武帝叹了口气,“若实情真如你所言,确是你们无辜受累了。”
陶俊龙沉默了许久,其余几人也不催促。
待他喝了口林誉衡递来的热水,情绪平复了些,才又道:“我一路乔装成流民,经过此地时被一群衣着破烂的山匪抢劫,但我发现他们也只是食不果腹的灾民,饿得不行了才做出这等勾当。所以,我决定留下,组织附近的流民占山为王,至少保证他们能活到下一个丰年。”
裴玉闻言,轻轻挑眉,看向坐在旁边烤火取暖的少年:“既如此,山下怎么会传出你们龙头山无恶不作的名声?还有,这位布政使家的公子……又是怎么回事儿?”
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堆上的烤饼的林誉衡忽然被点名,有些愣愣的回头指了指自己:“我……呃……我是自己偷跑出家门的。我母亲病重,在家里的卧榻上躺了五年了。家中大权都被父亲和二叔掌管着,他们……”
见林誉衡话都说不利索,旁边的陶俊龙接过话头:“他之前中过毒,痊愈之后脑子有些……小林的父亲是江南布政使陈茂华,他的母亲也是江南四大家族的林家出身的姑娘,只是他母亲乃是庶出之女,嫁去做了个平妻,故而他父亲并不看重他。他前头还有个哥哥,年幼夭折。他和他母亲被正妻下毒,林夫人向娘家求救,这件事却被林家压下来了。”
裴玉了然,一个布政使的官职,足以让林家人对林夫人的遭遇充耳不闻,毕竟对于这些豪门世族而言,切切实实的利益可比一个已经出嫁联姻的女人的生死重要得多。
“后来林夫人知道指望不上娘家,就让自己的忠仆带着小林偷偷跑出来,那忠仆在半道染了疫病没了,我捡到了小林,便把他带上了山。陈家人和林家人都知道他在这里,只是这几个月我们山上人手越来越多,他们不敢贸然来抢人……”
说到这里,陶俊龙苦笑一声:“我们山上的人只劫富商大户,而且只抢财物不伤人命。只是不知为何,被我们放过的行商富户往往活不到回家,而且他们家中还会收到所谓龙头山的绑架信,故而,我们山上的名头也越传越凶恶。”
闻言,裴玉挑眉:“你当真不知道为何么?”
陶俊龙沉默了。
他哪里会不知道呢?
无论是陈家人、林家人还是他以前的仇敌,在得知他们二人盘踞龙头山以后,都不遗余力地想要将他们置之死地。
那些被杀害的富商大户究竟是怎么死的,恐怕他们自己都不清楚,但陶俊龙不会不清楚。
无非是……
“一石二鸟,杀良冒功。”萧玄策的眉头紧蹙。
一则,那些人先以山匪的名义杀了那些乡绅富豪,掠取财物,还能栽赃给龙头山上的林誉衡和陶俊龙,激起民愤;二来,他们也正好借着这个理由名正言顺地清缴山匪,同时把这些被逼落草的农民剿灭,作为自己剿匪有功的证物。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只有那些无辜冤死的亡魂在山野间漂泊,但是世人碌碌,有谁会耐心站在旷野里分辨那风中绝望的呼号?
“那你又是如何猜出我们的身份,还清楚我们的官职,向我们伸冤?”萧玄策忽然提问道。
裴玉拈着手里的一枚芝麻糖递给旁边的林誉衡,林誉衡尝了一口后眼睛一亮,朝裴玉摊开掌心。
这芝麻糖的味道简直太好吃了,炒香的芝麻混杂着浓厚醇香的奶甜味,瞬间就征服了他的味蕾。
裴玉微笑起来,又倒了几片芝麻糖给他。
长这么大,林誉衡还是头一个口味与他相似的人,能够接受这种程度的甜点。
一时间,眼前这张白净圆乎的脸也变得格外顺眼起来。
陶俊龙看着火堆旁两人的互动,眼神也柔和了几分,他道:“那位教我箭术的高人告诉我,锦衣卫的裴大人和神机营的萧都尉南下江南,名为选美,实则查案。而且这两位大人虽然名声不显,但却是大公无私的好官,我若有幸遇见两位,将所遭遇的冤情和盘托出,则定能等到沉冤昭雪的一天。”
提到箭术,裴玉忽然来了兴趣,他想起方才陶俊龙防备时候提箭防备的动作,追问:“教你箭术又救你的那位高人叫什么名字?”
陶俊龙摇摇头:“高人并未告知我他的姓名,他也只在沧州呆了一个月便不辞而别了。”
灵武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你把他教你的箭术再表演给我看看。”裴玉要求。
陶俊龙虽然不知道裴玉为何要看他的箭术,但还是依言张弓搭箭。
看着陶俊龙格外眼熟的捉箭,还不等他将箭矢射出,裴玉便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教你箭术的可是一名年逾七旬的老人?那老人嗜酒,说话是北方口音,平日爱睡懒觉,还……”
“对对对!”陶俊龙立刻点头,眼底的神采都不一样了,“大人您认识我的恩人吗?”
裴玉默默地点了点头。
怎么不认识,那老头子就是他和萧玄策的师父岑济安。裴玉临出京城前,曾给师父飞鸽传书告知去向,没想到老头子居然也动身往这边来了。
只是心里有些疑惑,老头子不好好的在山上呆着,下山来做什么?
难道是……
裴玉隐晦地扫了灵武帝一眼,心底隐约有些不安。
他还记得自己下山时岑济安曾叮嘱他的话。
天下苍生为重,个人恩怨为轻。为了万民福祉,若皇帝有德,他需辅佐之,若皇帝无德,他可取而代之。
老头子下山来,别是为了自己亲自动手为民除害吧?
不对啊,灵武帝是自己微服私访出京的,老头子不该知道他的行踪才是。
想到这里,裴玉好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不知道,自己和师兄好上了,自己是灵武帝的亲儿子,这两桩事,哪一件对老头子的刺激更大?
老头子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刺激?
裴玉忽然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无力地揉了揉眉心,罢了罢了,为了让老头子多活两年,这两桩事他都先瞒下来吧!
第92章
行踪泄露
两个时辰过去了,山洞外的雨并没有要减弱的趋势。
裴玉拧眉望着山洞外细密的雨水,他着实不喜欢这样湿漉漉的天气还要蜷缩在一个脏兮兮的山洞里。
“这阵子雨短时间怕是不会停了。”陶俊龙看出来裴玉的烦闷,告诉他,“柳城这边的天气就是这样,如今正巧是夏季暴雨时节,有时候这样大的暴雨会接连下三四天才停。”
裴玉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又往火堆旁拢了拢。
所幸这里是山里猎人平日歇脚躲雨的地方,别的不多,但是储备的柴火却是足足的。
“从这里去你们山寨还有多久?”萧玄策往火堆了添了两根柴火后问。
陶俊龙挠挠头:“从这里回山,骑马的话大概需要一个多时辰。只是眼下雨天路滑,山道艰难,骑马反而不便。但若是走路,只怕三个时辰也未必能走回去。”
萧玄策沉吟不语。
再在这山洞里呆下去,小师弟必然是不高兴的。但若冒雨上山,这山路难行,也不妥当。
“对了,有一条近路。”陶俊龙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大腿道,“从燕不归的南边翻山过去,两个时辰也能走到我们山寨。只是那里只有猎人走出来的山间小径,这些马怕是过不去的。”
他话音未落,萧玄策忽然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晃了晃:“嘘,有人朝这边来了。”
一时间,众人都安静下来。
就连正在啃芝麻糖的林誉衡也张大了嘴停在那里,圆乎乎的脸上写满了认真。
陶俊龙满眼茫然地望着外头几乎看不清天地的大雨,耳畔除了雨声便是山洞里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可见裴玉和萧玄策这两人的五感有多么灵敏。
裴玉缓缓抽出腰间的蝉翼剑,走到山洞口向外望去:“应该是我们生火的烟雾把人吸引来的,有马蹄声,他们人数不少。”
听他这样说,陶俊龙也紧张起来:“山里打猎的猎人向来是三两个相熟的约着一起入山,寻常不会有大群人马一起行动。”
更何况,这附近的山民猎户都是靠山吃饭,哪里养得起骡马这样的牲畜?
萧玄策把旁边山洞的几人招呼过来,熄灭了那边的烟火,他与裴玉两人守在洞口,把其余几人护在身后的山洞中。
不多时,来人便在雨中显露出了大致的轮廓。
放眼望去,来的人怕不是有百来人,俱头戴斗笠,穿着黑色短打,手持短刀,身背弓箭,行动统一,像是大户人家私蓄的私兵。
然而,那群人在距离山洞七丈左右的距离便停下来,他们无人说话,黑沉沉的一大片分散站开,随着为首的男人举起左手,那些人立刻将肩上的弓箭卸下,张弓搭箭瞄准了山洞的方向。
“来者不善!”裴玉低声提醒。
即使隔着这么远,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对面人马散发出来的浓厚杀气。
“放!”对面为首的人重重地向下挥手。
与此同时,密密麻麻的箭矢呼啸着朝山洞激射而来。
裴玉几乎是与萧玄策两人同时动了。
他们两人以手中长剑将山洞口护得泼水不透,没有任何一支箭矢能够穿透他们的剑光伤到站在他们身后的人。
“他们是谁?为何问都不问就动手?”陶俊龙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抓紧了身边少年的手,随后低头……
林誉衡手里黏糊糊的芝麻糖被他抓了满手。
灵武帝此刻周身的气势也变得威不可侵,他侧身扫了一眼山洞外的人马:“两种可能,第一,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但是他们要确保没有任何活着的目击者,所以要把所有见到过他们的人灭口,第二,他们知道我们的身份,目标就是我们,更不会放过我们任何一人。”
事实上,他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些。
现在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对方到底是冲着陶俊龙和林誉衡来,还是冲着裴玉和萧玄策来。
又或者,是冲着他来的……
“师弟,对方的路数……”萧玄策和裴玉联手挡下了第一波攻击之后,忽然手中剑花一挑,从地上挑起一根被他斩为两段的长箭。
那箭头遍布倒刺,制式竟与此前陶俊龙射出的那支长箭一模一样。
裴玉忽然抽空回头看向陶俊龙,压低声音问:“你身上那几支长箭是从何处得来的?”
陶俊龙愣愣地回答道:“是那位高人给我的,他杀了几名追杀我的府衙丁兵,抢了他们的弓箭给我。”
裴玉闻言,面色微沉。
这么说来,对面的人是官府的人。
但是这群人并没有穿着官府的甲胄,而是穿着这种便于隐匿身份的短打,可见他们十分不愿暴露身份。
这么兴师动众却又小心行事……他们的目标绝不会是陶俊龙和林誉衡这两人。
隔着雨幕,一直密切关注对面的萧玄策猛地站直了身子:“他们手里有震天雷!”
那些黑乎乎、圆滚滚的铁疙瘩,身为神机营都尉的他再熟悉不过了。
裴玉自然也是知道这些东西的威力的,那不是人力可以抗拒的。
震天雷?
就连灵武帝也怔楞了一刻,这种被朝廷和神机营严格管控的东西,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出现在这样一群身份可疑的人群手里?
他的瞳孔微微一收缩,随后竟然露出了一丝冷笑。
看来,最后一种可能性最大,对方九成九是冲着他来的。
见对面的人掏出火折子,裴玉立刻回头追问:“这山洞可还有别的出口?”
陶俊龙此刻也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答道:“后头有条暗道可以出去,只是通往的方向是……”
“你们带着爷先撤,记得一定要保护好爷。”裴玉看着对面的人群围剿上来,立刻打断陶俊龙的话,“待你们出去了之后,不要再回山寨,另寻一个安全的地方暂时躲起来,等我们来寻你们。”
陶俊龙回头看了灵武帝一眼。
他虽然不知道灵武帝的身份,但他清楚裴玉和萧玄策两人的地位和身份,能让这两位爷都称爷的人……他不敢妄加揣测,只是低头应了一声:“大人放心,小人必会誓死护住这位爷的安危。”
裴玉没有回头:“我见过你父亲,在京城。他还活着,还送过翡翠观音、金丝玉佩环给我。”
陶俊龙的眼底霎时划过一抹狂喜。
翡翠观音、金丝玉佩的确都是他家的祖传宝物,也在大半年之前被他父亲带去了京城,裴玉能点出这两件宝物,可见他的确是与自己的父亲接触过。
他也顾不得再多问,一边催促身后的林誉衡快些往后撤,一边告诉裴玉:“在柳城南边有一户渔家,撑船的老头儿姓于,您二位到时候寻来,只说是买鱼的,要鲜鱼不要咸鱼,他便知是咱自己人。”
“你们留下来做什么?”灵武帝见裴玉和萧玄策两人打算留下来拒敌,不觉眉头一皱,“那震天雷的威力岂是寻常?既有后路,咱们一同走!”
“爷放心,他们不会在此地贸然使用震天雷。”萧玄策见灵武帝用担心的眼神望着裴玉,知道他终究是不愿让裴玉留下来面对危险,便道,“此地一旦被炸,他们也难逃一死,应该只是想用震天雷威慑我们而已。”
灵武帝还待再说什么,裴玉忽然开口:“父亲,您……先走吧。我和师兄很快就会赶来的!你们在此,反倒掣肘,让我们二人施展不开。”
灵武帝这还是头一次被裴玉称为父亲,他耳中听见这声父亲,心中一激,那空荡了二十余年的胸腔似乎在瞬间就被填满了,整个心脏都跳得活泼起来。
此刻,别说是裴玉求他先行离开,即便是要这个天下,他也会先替儿子把这皇位上的荆棘一一摘去了,再把江山双手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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