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裴玉接过萧玄策递上来的水囊,仰头喝了口水。
“有人说……说……”那人看不出裴玉脸色的喜怒,干脆把心一横,闭上眼睛道,“说都是您以美色蛊惑君心,才让陛下对您格外偏爱,京中有人要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捉拿您。”
“噗~”裴玉一口水喷出,对面萧玄策没防备,被喷了一脸。
“咳咳咳,你说什么?”裴玉一边咳嗽一边瞪着那人。
那人慌了,连忙磕头求饶:“小的也只是听到了些市井流言,还望大人恕罪!”
萧玄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但是他知道,这时候笑出来肯定会被师弟收拾一顿,因此强忍着笑意重重地抹了把脸,小心地为师弟拍背抚胸。
“清君侧?”裴玉关注的却是另外一个重点。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不乏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争夺皇位的事例,如果这种流言能传至民间,只能说明是有人刻意散布谣言,同时也是在为后一步的计划制造声势。
显然,那些人选择了把他作为这个靶子竖起来。
萧玄策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和裴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云承睿。”
也只有他,被皇帝厌弃却仍对皇位觊觎,身后又有不少世家大族的支持,加上他敢派人来刺杀皇帝,可见他已经知道了皇帝本人不在京城的事实。
如此一来,只要他找机会秘密刺杀皇帝,再把裴玉抓起来作为起兵的借口,如果他能掌握京中大营的兵马,便能顺利地完成自己的计划。
只是……
云承睿被圈禁在太庙里,到底是谁把皇帝不在京城的消息传给他的?
必然是宫中的人,而且能探查到皇帝行踪的人,绝对不是寻常宫女太监一类的细作。
厂卫的高涵、陈教头,内阁的三位阁老,还有神机营的督主司空远这些位高权重的朝廷栋梁是否洞悉了大皇子的筹谋?他们面对这皇权斗争时是否已经有了自己的选择和立场?
亦或者,透露皇帝行踪的,就是他们之中的某人?
毕竟,只要换个新皇帝,想来也不会执意再去追查他们的旧账了。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谁是内奸的时候,最要紧的是,要把这个消息传给灵武帝,让他来定夺下一步该如何选择。
“就这些吗?”裴玉撩起眼皮问道。
“还有,还有!”又有人站出来道。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炷香的功夫,这些人争先恐后地把自己道听途说或是亲眼所见的各种小道消息纷纷吐露出来,只求自己能换取活命的机会。
见此情况,萧玄策不觉摇了摇头。
不知道云承睿是作何打算的,竟然安排了这样一队人马来执行这样重要的任务。
“你摇头做什么?”裴玉察觉到他的动作,低声问。
“这些人无勇无谋,事败之后,贪生怕死,岂能堪当大用?大皇子连这样的人都肯用,可见他亦是山穷水尽了。”萧玄策轻声道。
不过想到在之前宫廷投毒案里,云承睿培养的死士和亲信都被斩草除根,无计可施之下启用这样一群人,想来也是不得已为之。
不过裴玉却不这样认为。
“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他根本不在意这群人的行动是否能够成功,因为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在京城起事。即便是行动失败,也不妨碍他宣布陛下殡天。到时候陛下独身在外,内困外焦,只怕事情的发展也由不得他了。”
裴玉的话不无道理,萧玄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但是天家父子,血肉亲情便真的淡漠至此么?为了那九五尊位,便要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兵戎相见,你死我活。
可看灵武帝对裴玉那关怀备至的模样,却又完全与寻常人家父慈子孝的场景没有区别啊。
思及此,萧玄策也沉默了。
看着山洞内黑压压的一群人,裴玉正暗忖该如何处置,却眼尖地看到被忽略了的姜志鸿正在角落里用只剩下四根指头的左手在艰难地摸索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裴玉猛然起身爆喝。
然而在看到姜志鸿那肿胀扭曲的脸上怨毒的笑容和他手里已经被引燃的震天雷时,他便心知不妙。
他分明见到姜志鸿身上携带的震天雷已经被雨水浸湿,却没想到姜志鸿身上还藏着个拳头大小的小型震天雷,因为贴身放得稳妥,竟然还是干燥的。
这小些的震天雷虽不及大的威力强悍,但是在这狭窄的山洞中引爆,很显然会引发山洞坍塌,将他们所有人都埋葬着这里!
看来,姜志鸿是存心要拖他们二人一同陪葬的。
“师弟当心。”萧玄策也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这边的情况,看到姜志鸿掌中不及寸长的引信在呲呲地燃烧着,他心中一紧,长臂一展,搂着裴玉纵身一跃便跃出丈许的距离来,随后便运转真气带着裴玉拼尽全力往远处跑。
只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他们只觉得脚下一阵地动山摇,回头望去时,山洞已然垮塌,将洞中所有人埋葬在几十丈厚的山洞中。
然而这并未结束。
巨大的震动引发了山洪和泥石流,几乎半座大山以雷霆万钧之势铺天盖地向两人倾轧下来。
自然界的浩然巨力绝非人力可堪抗衡,他们两人纵使功夫再如何精妙绝伦,也难以抵挡这声势浩大的泥石流侵袭。
“师兄当心!”裴玉目眦欲裂,转身想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将萧玄策护在身后。
然而下一秒,他又被萧玄策拖入怀中,后者用脊背生生地抗住了砸过来的一块巨石,紧接着,一口鲜血猛然喷在裴玉洁白如玉的脸上。
裴玉就势将萧玄策背在背上,拼尽全力运转周身真气往前奔去,哪怕丹田已经传来撕裂的阵阵剧痛,脚下依旧不敢放缓半分。
第94章
劫后余生
撼天动地的山崩在身后狂追不舍。
裴玉背着身上的萧玄策,踉踉跄跄地奔逃在泥泞不堪的山路间。身后的山洪夹杂着古树和巨石轰轰烈烈地追赶着他的步伐,最近时几乎就要将他和萧玄策两人吞噬。
然而裴玉却至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双眼只是望着前方的窄路,拼尽全力迈步向前,再一步,再一步就会让他和师兄离死亡更远一步。
约莫一刻钟之后,身后的动静终于小了,而筋疲力尽的裴玉还拖着逐渐沉重的步伐又往前跑了百十丈才双膝一软,精疲力尽地跪倒在地上。
滚石和落木就在距离两人身后一丈不到的地方停下来,而方才还巍峨高耸的两座山,已经重重地撞击在一起,其中一座山的大部分山体都已经塌陷,竟是将两座山之间的沟壑完全填满。
裴玉回头看了一眼,便不再关心,只是在他准备抬手将压在自己身上人事不省的萧玄策推开时才发现,自己的胳膊不知在何时竟被撞断,此刻松懈下来才感到剧痛从肩膀传来。
他用另一只手撑着身子,有些吃力地坐起来,顺手扯开了胳膊上的衣袖,就看到一片淤青几乎占据了他整条胳膊,同时胳膊肘的位置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应该是脱臼了。
裴玉自幼怕痛,若还在山上,哪怕是擦破点儿皮,萧玄策和老头子此刻都着急得团团转,开始想方设法地哄他了。
然而眼下,即便是受了这样重的伤,他也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用完好的那只手托着自己的胳膊,咬牙往旁边的树干上一撞,只听得细微的咔嚓一声,脱臼的肩膀便已经复位。
没人心疼时,他好像也没有那么怕疼了。
复位的疼痛让裴玉的脸色扭曲了一瞬,然而他顾不上自己的伤情,一心只惦记着方才被巨大的山石撞在背上的萧玄策。
萧玄策受了那一记重创,当即便口吐鲜血昏死过去,此刻也依旧人事不知。
他用衣袖盖在萧玄策头上替他遮风挡雨,同时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十丈开外的一颗巨大的合欢树下。
此刻的雨水比之前要小些了,浓密的大树成为这附近的完美避雨处,故而,已经有别物比他们更快地选择在树下避雨了,那是两条毒蛇和几只獐鹿。
看着树下的动物,裴玉面无表情地从地上捡起几枚石子,手腕翻转间,一头最大的獐鹿头顶骤然多出个血洞,沉重的身子也应声倒地,其余的獐鹿受惊再度冲入雨中,而那两条毒蛇也以极快的速度游走。
裴玉这才半搂着昏迷不醒的萧玄策走到树下,将他安置在一处平缓的地面,又脱下自己的外套铺在他身下。
借着外头的雨水洗净了手上的泥污后,裴玉才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一只小小的木盒,打开盒盖,里头静静地躺着枚小指头大小的玉白药丸。
正是此前灵武帝给他疗伤的补天丹,当时裴玉的伤势不重,便把这枚药丸收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看到这枚药丸,他焦灼的心里也多了两分安稳,这是异族秘药,有了它,至少能保师兄性命无虞。
他抬手掐住萧玄策线条优美的下颌,微微一错力,后者便微微张开双唇。
裴玉珍而重之地将指间的药丸填入萧玄策唇间,只是那药丸被含在舌尖,萧玄策却根本不知道吞咽。
裴玉皱紧眉头,方才跑得匆忙,他们随身携带的皮囊都遗落在山洞里……
沉默片刻后,裴玉起身在雨中合拢双掌,耐心等待了片刻后,掌心积蓄了一小洼雨水。
他仰头将那清澈透亮的雨水含在口中,半跪在萧玄策身边,抬手钳住萧玄策的下颌,温柔地送上自己的唇,将雨水一点一点地渡进萧玄策的口中。
两人的唇色贴合在一处,却无半分旖旎。裴玉双眼死死地盯着萧玄策紧闭的双眸,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将那略带苦涩的药丸推下。
在雨水和外力的帮助下,遇水则化的药丸终于化作一股带着异香的暖流涌入萧玄策喉间。
不知是不是错觉,裴玉觉得那药丸入口后,萧玄策的呼吸也变得平缓了几分。
他低头,将萧玄策身上的衣服扒了个七七八八,帮他细细地检查了一番身上的伤口。
萧玄策身上的伤口不少,但是最严重的还是他背脊上那处被巨石砸中的伤处,背上的皮肤几乎都被砸烂,透出白森森的肩胛骨来,宽阔的肩背上竟看不到一丝好皮肉。
裴玉望着望着,只觉得水汽开始聚集在眼眶里。
只是从他十岁以来,便很少再流泪了。然而此刻见到萧玄策为保护他而受了这样严重的伤,他只觉得比自己受伤更难过百倍,心口处仿佛有人拿了烧红的烙铁在胡乱地搅弄,疼得他连呼吸都不敢。
他的手指颤抖着想要抚摸那几处伤口,却始终不敢落下,就连呼吸也变得格外轻柔,像是他喘气大一些都会把眼前的人吹伤一般。
说来好笑,他在诏狱里几乎见惯了所有折磨人的手段和刑罚,再如何鲜血淋漓的场面在他眼前,也不过尔尔。
许多深夜里,他便是听着诏狱里犯人凄厉的哀嚎惨叫,不动声色地饮茶看书,消遣时日,也消磨着犯人的骨气和尊严。
无论是他的手下还是对头,都坚信一点,裴玉可算的是这天底下最为铁石心肠的人了,只怕再没有什么事物能让这位大人心智不定。
然而,凡是总有例外。
普天之下,唯有眼前这人身上的伤口,能让裴玉这般难以忍受。
只是萧玄策背脊上的伤口处有些地方还嵌着碎石,若不赶紧处理,只怕会让伤口化脓,更难愈合。
裴玉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处理萧玄策身后的伤口。
饶是他已经陷入昏迷,但当裴玉将他伤口处细碎的树枝和砂石挑出时,他仍旧无意识地轻轻抽搐着,显然是疼得已经达到人体能够承受的极限了。
花了半个时辰,裴玉才算是把萧玄策背上的伤口全都处理完毕,又用止血生肌的药膏为他厚厚地抹了一层,这才歇了口气。
只是他的胳膊受伤不轻,萧玄策更是昏迷不醒,眼见天已经渐暗,若不寻个安妥的地方过夜,只怕便是他无碍,萧玄策也是熬不过的。
况且,眼下还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姜志鸿的人马,大皇子此人生性猜忌多疑,只怕不会只安排一队人马刺杀皇帝,若是以他这样的状态再遭遇一队人,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想到这里,裴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方才塌方的动静这么大,即便是山外还有人手,怕也不会这么快再入山来,他一定要趁着这段空隙把自己和萧玄策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他转头看了一眼地上尸体尚且温热的獐鹿,抽出软剑,利索地将鹿皮完整地剥下来,挑出鹿臀和大腿等肉质肥美的部位切割下来,又利用长剑与石头相击引来火种生火,勉强将那几块鹿肉烤熟,在附近找了大片干净的芭蕉叶将鹿肉包裹起来,卷起处理好的鹿皮,搀扶着萧玄策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山外走去。
将近深夜,裴玉终于拖着萧玄策走到了一处已经半荒的村落。
此刻,云消雨散,空气中弥散着草木泥土的清香,头顶一轮明晃晃的月亮高悬天边,照亮了他们脚下的路。
裴玉一路走过,却听不见农户家中的狗叫,道路两边的田地也大多荒芜,便知这就是此前李猫儿闲谈时说的荒村。
村子里八成的人都逃难而去,留下些老弱病残在此地蹉跎时日。
他随便挑了间门朽屋漏的木屋进去,只把院子打扫了一番,又从屋子里寻出主人家丢弃的旧草席,用井水冲洗净上面的灰尘后铺在地上,又把自己带来的鹿皮铺在上头,这才搀扶着萧玄策小心地趴下。
此刻已是冷月西移,之前在山洞中折腾半天,又遇到山崩逃命了大半日,最后还带着身形高大的萧玄策走了数个时辰,即便是强悍如裴玉,此刻也觉得力倦神疲。
他疲倦地靠在萧玄策身旁坐下,左手却一直按在剑柄之上,防备着可能出现的任何危险。
小憩片刻之后,他从农户低矮狭窄的厨房里找出一只被遗弃在角落里缺了一角的破陶罐,打了井水洗净后,装上小半罐子水架在石头上烧。
这些杂务虽然是在山里生存的必备手段,但是裴玉从小到大都被萧玄策照顾得细致入微,根本没有机会接触这些粗活,因此他做起来是磕磕绊绊,并不顺畅,还差点儿将那瓦罐打破。
连日下雨,农户院中并无干柴。裴玉干拆了农户家堂屋里破旧的桌椅堆在屋檐前,估摸着大抵也能烧到天明。
在此期间,裴玉时刻不忘关注着萧玄策的情况。
然而从下午开始,萧玄策就一直没有醒过,这让对补天丹信心十足的裴玉也开始动摇起来。
虽然补天丹传说中的药效很厉害,但是萧玄策的伤势也十分不容乐观,而且这粒药丸被灵武帝珍藏了二十余年,很难说药效会不会有所减弱……
69/95 首页 上一页 67 68 69 70 71 7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