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拿一个锡纸碗:“你吃不吃烤的?”
历中行对榴莲不怎么感兴趣,客随主便点了头,“芝士就不用了。”
姚江恬然道:“没关系,你不小孩。”
历中行一呛,瞪他:“真不用!”
电水壶“滴滴”两声,姚淮“嗒嗒嗒”趿着拖鞋拿杯子经过。两人收了声,姚江把分好的榴莲端进烤箱,说,“喜欢吃什么?下次买。”
背后倒茶的水声窣窣,烤箱一明一暗,暖烘烘的光缓缓烁灭在他身侧,甜食的香气蔓延开来。历中行忽而在这间还不算熟悉的屋子里,想起自己儿时的家。
家里只有他和黎永济两个人,放学回去的时候总是很安静,没有寻常人家热闹的锅声和暧暧油烟,但黎永济偶尔会提前煮好饭。房子小,熟米的香味一路从厨房飘到门缝,被阻塞,不断酝酿、积累。一拉开家门,就和打开电饭煲那一刻似的,香味像水蒸气一样腾出,在一片寂静中,热烈地扑到面前。
那味道,是他孤单却安稳的童年。
姚江擦干了手,摸摸他的肩,靠近来,手腕半环后颈挠挠发尾,嗓音沉实,问:“怎么了?”
手指凉凉的,历中行贪恋地向他倾斜几分,不忘稍瞥姚淮背影:“想了一下,我喜欢桂圆和山竹。”
“记住了。”姚江说。
“你来得刚好,普元物流的鲁总说想去洛安谈谈合作,托我牵个线。”姚江把挽上去的衬衫袖子放下,走到沙发前,看到他俩排排坐。姚淮并膝侧向历中行,上身前倾,两肘搁在膝上,听人低声娓娓地说话。闻言抬起头,神秘地一眯眼。那模样,一看就知道自己是两人话题的中心。
历中行待她已经很从容,只不过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呼吸灯闪烁,有消息未读。
“说什么呢?想知道什么回头问我。”姚江先点姚淮,随后在L型沙发另一侧坐下,拿起历中行的手机,没有看,问,“现在还有骚扰信息吗?”
“偶尔。这个不是。梁大的群消息,没事。”历中行接过去解锁,边往上翻边说,“最近在发通知组织答辩,我有两个研究生今年毕业,过两天要回一趟梁大。”
姚江点头,问姚淮:“明天有空吗?”
“有,我跟他先碰碰。”姚淮也翻手机,坐正了点,窝进靠垫看工作安排,“李镇倒了,唐书记刚被带走,洛安的大宗物流才撕开缺口,鲁总这么着急进场,可靠吗?”
“美驰在河梁跟他的合作一直比较顺利,不过我们只涉及到商品物流。”姚江忽然看到了什么,弯下腰,伸出手臂探到斜前方的沙发底下。历中行坐在旁边让了让腿,下意识去扶他,本来要扶小臂,手掌一沉,姚江微微后撤,握了他的手。
另一只手收回来,从沙发下面摸出一颗袖扣。铂金材质,无花纹的水滴形状,他自己的袖扣,却不是自己扯掉的。姚淮还等着他讲下文,姚江面不改色揣起来,跟近旁的人说:“家政阿姨一周来一次,有什么要找可以告诉我。”
“我又不像你,身上这么多花里胡哨的。”历中行咕哝,悄悄捏一下送上门的手,然后放开。
帅是很帅,就是不好脱。他腹诽。
姚江继续道:“可以先从芜阳镇的业务着手。产业园那边他去投标,小祁作主。其他农产品看他方案,在不超载前提下价格尽量低。”
兄妹俩谈工作,历中行不再说话,在群里回了几句,便有同事关心起他。他不怎么在学校带本科生的专业课,跟梁大的同事称不上熟,应付了几句,请大家多照拂他那两个学生。打完字,端起面前杯子,茶气刚一拂鼻腔,弯起眼睛笑了。
姚江的眼睛转过来看他,也笑,说:“这不就有懂的人来喝?”
世事难料。那天历中行开玩笑要把茶拿回去,他说,留下,总有懂的人来喝。果然如他所言。且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历中行自己。
“我哪算懂。”他看姚江一眼,又收回来,装模作样再啜一口。想不起那回登门,怎么能毫不动摇地观赏对方身段。腰是腰腿是腿,眼是桃花瓣唇是刮骨刀,居然忍得住不动心,真可谓道心坚定,定力满分。
姚淮瞅着他俩打哑谜:“什么什么啊?”
历中行跟她解释:“这茶是我拿来的谢礼。你尝尝。”
姚淮拊掌说:“那给姚总可是浪费了,他只知道喝柠檬水,还不加糖,酸死了。”拿起茶杯呷一口,点头道,“前几天宣传部让我配合做直播,对谈的时候,摆了一个根艺茶桌,上面雕耕牛沐春还是孔子浴沂什么的……还有蟾蜍茶宠,金灿灿的,派头好足,结果茶一点也不好喝——说是复古还原唐朝风尚,加盐、姜、胡椒……噫——还不如姚江的柠檬水。”
姚江解颐,历中行绝倒。
茶和榴莲一起下肚对肠胃不好,三个人坐了半个多小时才去吃。烤过的果肉甜味更甚,稔软如泥,姚江给他们一人发一个勺子。姚淮舀起来要吹气,一口等半天;历中行手起勺落,切蛋糕似地一剜一块,从前到后挖,吃干净了,笑眯眯一捻碗沿侧翻过来,向他亮碗底。
姚江失笑,想起自己说过的习惯,心头软成水。还是音乐喷泉那种,高高低低,不停振动。
坐一起吃完烤榴莲,历中行要走。姚淮留他,他搬出一堆事儿,头头是道。姚淮看她哥,姚江说,我送你。
送到楼下,送到车边,说,“一会儿我回去改门的密码。”
历中行转过来,向后靠着车,拉他到身前搂住:“不用改,这也是姚淮的家。她来之前肯定跟你发了消息,是我们今天太急了……”声音低下去,姚江心痒难耐,封住他的嘴,软舌扫过牙龈,犁进口腔下颚,钻到嗓眼,勾着他翘起舌尖,再去吸裹。
“嗯……”没两下,历中行就把要说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全心全意跟他接吻,亲完了,呼哧呼哧看着他想了半天,再把话捡回来——还是要说清楚的:“我回去,不是介意姚淮。你们是兄妹,永远都是,我怎么会吃你妹妹的醋呢?你们从前什么样,以后就什么样。不用因为跟我在一起了就疏远她,犹豫都不用。那样她多伤心啊?就这么一个哥哥。”
姚江垂睫听着,深深浅浅按捏他的腰侧肌肉,像个一边谦虚受教,一边思忖待会儿从哪里下嘴的冷血杀手。
历中行由着他摆弄自己那点肌肉,对他无底线地纵容:“我们都是没了父母的人,怎么来的人世间,已经看不到、看不清了;都只有一个亲人,一路陪着走过来,我没见过的你的样子,姚淮都见过。以后有机会,还可以让她讲给我听……我庆幸有她陪着你,看着你,做你最牢靠的伙伴,人生的见证。”
“那今晚留下。嗯?”姚江贴近了,视线在他眼眸和鼻唇间盘桓,诱哄一般。
历中行心旌摇曳,差一点就要着了他的道。
妖后,妖后!冷酷无情的帝王发了话:“不行。就你那一整晚的动静,姚淮住次卧绝对会听到。”
是他把人拉过来抱,结果要脱身万分艰难,姚江箍着他,说:“不做。”
历中行深知他一字千钧,说了就能办到。
于是恳切抬眼:“可我忍不住。”
似一记飞刀迎头掷来,姚江心跳快得要冲出胸膛,直欲命丧当场。
风都停了,月也无光,只怀里这一个人,皎皎如玉,珞珞如石。照抚他,磋磨他。
除了铩羽而归,别无他途。
第65章 65 故人秋色
65
静界圻河序,坐落西河岸,总面积105亩,由十二栋瞰景精装大平层、空中花园和35%的绿地组成,姚江选的户型“云在”370平,一年前交付。回国前,姚淮负责帮他改装了影音室和健身房,留出一间书房、一间客房,一主卧一次卧。
缙坪的家已经随父母的故去砖瓦零落;洛安买的一居室,在心里总不过是工作结束的歇脚之处。因为哥哥在这儿,河梁这间次卧放着她从小到大的行头。姚淮半夜醒来,辗转片刻,挪下床,蹲在柜子和抽屉边,一点点清理自己的私人物品。
钢笔,好多瓶只拆了封的香水,手镯手链,CD和蓝光影碟……
翻出一盒幼稚花哨的发圈:塑料小猫褪色了,只剩半面乖巧笑容;质感廉价的水钻掉了几颗,空出黑乎乎的圆形凹槽;樱桃坠子倒是完好,表面磨损,不复光泽,但仍旧轻盈,两两相击,发出好听的脆响。
她扎辫子之后,姚江就喜欢给她买这些。也不知道他上学时哪里来的钱,或许是帮别人代写作业?
姚淮挑挑拣拣,一边看一边笑。
后来有钱买真钻石的头绳了,反而觉醒实用主义,干脆不扎了。太浪费时间,不如短发简洁。却也少了许多乐趣。
还找出了那条秋香色的软缎长裙——她上大学时的最爱。
姚淮脱了睡裙换上,没开灯,走到全身镜前面。
没胖,还成,就是脸孔已不再青春飞扬。夜色温柔,将这仅有的一点缺憾也抹去。
她蹑手蹑脚到外面找了个收纳箱,把收拾好的东西装进去。除了裙子。
第二天上午十点,她就穿这身跟鲁总碰面。
鲁总一脸惊讶,连连称赞,说没想到姚县这么年轻。她熟练地客套几句,在咖啡厅里坐下。
从“静界”北上,即是河梁的老牌CBD;南来,约二十分钟车程,是河梁大学。南京路咖啡馆开在老区校园外,多是来自习的学生,虽为公共空间,但十分清静。
聊完芜阳镇的情况,姚淮又提了一下岐阳乡的粮食和鱼峰乡的水产。然而,这两者鲁总都有顾虑。
“据我所知,岐阳大部分是盐碱地吧?姚县要这个价格,量就必须上去,岐阳的水稻能有这么高的产量吗?”男人笑问。
“看来鲁总做了不少功课,成竹在胸,想稳操胜券拿下洛安啊。”姚淮夸了一句。稳操胜券,其实是讲他想稳赚不赔。
“姚县不发话,我怎么敢说‘稳’哪!”鲁总连连摆手。
“我可不做主。具体的到时您和农业局去谈。那岐阳先放一放,今年九月中收获,眼见为实。”既然对方聪明,她也收了锋芒,“水产运输,普元有经验吗?”
“冷链这块普元已经非常成熟了,如果是成体活鱼,短途用塑料布覆盖车后拖斗,装水,放入充氧器运输,这是汽运;长途大多用塑料袋灌水充氧,水氧1:3,再放进泡沫箱,之后就和别的普通货物一样,可以走海陆空,成活率很高,不过成本也高。”
鲁总简单介绍了一下成本,姚淮微微皱眉,持保留意见。
总体聊得愉快,姚淮看一看时间,收了话头,鲁总适时掐尾,两人握手道别。
走出咖啡馆,她站在门口四下张望一会儿,看见了马路对面树荫里,跨在自行车上的男生,直觉他也正盯着自己,不辨神情。浓荫下,只看得清一条洗得发白打皱的牛仔裤。
“朱小桓?”姚淮下台阶,走到路边,站在接近正午的阳光里。
路上无车,男生蹬了一下踏板,紧接着,又猛蹬一下。
车轮迅速旋转,穿过马路,速度不减,迎面向她碾来。
见势不对,姚淮急忙后退。
来不及,车轮比双腿快。来不及。她一咬牙,双臂护到身前——
“砰”一声,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大力攥住车把,车头一歪,惯性凶猛,朱小桓连人带车横摔在地。不扶车,也不说话,坐在地上梗着脖子瞪向来人。
“卫局,认识啊?”两人同行,另一个此时也近前来,看了看地上的男生,又看姚淮。
卫昌左手斜背到身后,对两鬓微白的男人点点头,仿佛这是无伤大雅的常见场面:“雷叔见笑了。这是我以前的下属,怕是遇上什么纠纷。上塘的三号杆位置最好,已经让他们留好了。您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男人一笑,没说什么,径自走向路边。卫昌看了朱小桓一眼,俨然是警告,然后回头送人上了车。
姚淮默默将自行车扶起来,检查链条和刹车。朱小桓突然爬起,抢过车,推了就走。
卫昌一把拉住后座,冷冷喝道:“撞了人就跑?袭击国家公职人员,知道什么后果吗?”
朱小桓也冷笑,满不在乎:“自行车撞一下又不会死。”
卫昌一下子火了,把车向后一撴,扬手便要扇他。
男生没躲,姚淮抓住落下的手腕。
“卫昌,”她开口叫他,“算了。今天是我叫他来的,本来想带他吃顿饭。”
“你带他吃什么饭?”卫昌轻声问。
姚淮松开他的腕,又扒开他拉住后座的手指,对朱小桓说:“走吧。”
看着男生跨上车骑远了,她才道,“毕竟是我欠他们家的。”
卫昌双手叉腰,没奈何地低头看她,压着脾气讲:“你尽力了,不欠任何人……听听他刚才的话?他家又没死人!”
姚淮身量小小的,穿着秋香色的裙子,倾盆泼洒的日光中,像一株伶仃的枫树在烧——烧的都是自己的骨头。
“谢谢。”她只说。
“当年你才刚毕业……”卫昌缓慢地抬手,轻轻拨开她眉上弧形的留海。
姚淮一颤,退了半步,抬眼瞪他。
男人眼里珍重的神情,竟和十年前别无二致。也不对适才的逾矩做任何辩解,就这样沉默地让她瞪着。
她的目光渐渐转为直白的打量。
卫昌高挑,簪缨之门养出通身悠然的气派,几年不见,身材仍佳,一张脸比起当年和她谈恋爱时,更添几许收放自如的威重声势。
他补上那退开的半步,向她俯首。
姚淮没有再退,迎上去,同他唇舌相接。
第66章 66 王侯
66
两面厚重的窗帘都拉上了,中间留下一道窄缝,热烈的日光被剪成规规矩矩的长条绶带,从红松木地板披到姚淮光裸的肩头。
她面向窗户坐在床边,吸了一口烟,肩胛舒展,如刚掰开的面包瓤,柔白。一圈纤细的红光,绕着烟的躯体迅速后退,烟丝显出镂空的骨架,仿佛某种花纹,焚烧后由黑转白,塌落飘散。有一两片落在她的大腿上,和皮肤相较,成了暗沉的灰色。
30/61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