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相处这么久了,怎么还这么生分?”男人埋怨地靠近,“上次历教授差点看到我,你不是也没这么大声嘛?”
他不顾对方步步后退,抢了两步上去抱住她:“你不告诉老师,护着我,也对我有点意思对不对?我懂,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脸皮都薄,你不说,我先说好不好?我喜欢你,小茹……”
她拼命抵推,男人的双臂铁打一般,箍住她,就如掐住一把纤细柔软的青草;她要叫喊,一扇厚重的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她冷汗涔涔,绝望地拧过头去,几乎要折断脖颈,被烟渍透的嘴将浑浊的唾液印在她颈侧。
踉跄挣扎间,“砰”一声,怀中单反落地。
她闷声喊了一句,近乎脱臼地挣出一条胳膊,矮身向地面抻去——
单反旁,工具包中的一柄细长的钢锻手铲被死死握住,高高扬起,锋利的边刃在下午四点的软弱日光中,折射出一道决绝的寒芒。
第14章 14 獠牙
14
“把手机给小茹。”郭金猊说。
“同志!能不能帮帮忙,是她姐姐,她情绪不稳定,跟她说几句!”历中行将手机递给滞留室外的民警,那位刚要拒绝,一旁的老民警拍拍他的肩膀,接过手机进去了。
李茹僵着脸,低头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倔强的植物,然而她的泪腺并不为本人意志所左右,两行涓涓细流正源源不断地淌下脸颊。
她眼神发木地接过电话,举到耳畔。
“小茹,有我们呢。”
可只等对面一句话出口,她的表情便动了。眉目皱缩成一团,双肩陡然坍塌,支撑不住般将手肘抵在膝上,脸埋入臂弯,终于低低哭出了声。
“金猊姐……我不知道他胆子这么大……金猊姐!我,我只是,不想给老师添麻烦……我还是,还是做错了!都是我不敢……我还把队里的相机摔坏了……姐……我以为忍忍就过去了……我当时不知道,不知道怎么才能……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会……他,他……死了吗?我杀人了吗?我……”她看着手中干涸的血,衣服上的暗红,颤抖起来。
“小茹!绝对没有!”那边一直听着,直到这时,一声断叱。
“你吓傻了。你历老师说了,送走的时候那人意识清醒,还知道骂人喊疼,只不过是出血多,看着吓人!”郭金猊口吻笃定,不容置疑,“第一,我和你老师还有考古队,哪个都不怕事!什么叫麻烦?你别搁那儿当外人!第二,你犯哪门子错了?放屁!不敢是人之常情,防卫是天经地义!第三,相机坏了算个鸟事儿,姐送你们队百八十部!”
李茹被她骂得嚎啕大哭。老民警在旁看得直皱眉。
电话那头有轻柔的呼吸,等她哭,陪她哭,远在天涯却又近在咫尺。
她们共同一轮月亮,用不同的脸孔面对着相同的夜晚,这荆棘密布的夜晚兜头笼罩了女性几千年,她们逐渐学会在长夜里点燃篝火,彼此依偎取暖。她们同呼吸,共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弱,郭金猊话锋一转,嗓音沉缓、温柔:“小茹,在家你有父母,出门在外,我们就是你的亲人,你不是什么野草野花儿,你有老师,有朋友,有志同道合的同事,有一整支队伍,你不是一个人。相信你老师,相信我们,没事儿的,小case。你保护了自己,特别了不起。最难的你自己挡了,接下来都不算事儿,来什么,我们就接着。”
“……金猊姐,我这情况,是不是,得打官司了?”李茹还抽噎着,但已冷静下来,问。
“看验伤情况。打就打。”郭金猊说,“他猥亵在先,你是正当防卫。”
“小茹,别怕。借你我的獠牙,”她郑重而肃穆,隔着无线电波,如有千军万马,列阵以待,“咱们咬死他!”
夜色低垂,街灯如流矢,姚江的座驾在光色绚烂的柏油马路上疾驰。
蓝牙连接着手机,秦志成的声音已经在耳朵里嗡了十几分钟:“……我知道,姚总,这些考古的最近让你也头疼得很,万汇这么大的摊子,他们说停就停,现在还没完没了……我寻思着,这次这么大的事儿,刑事案件吧?咱们可以做一做文章,把他们赶走得了。你也省心,我也好交代,C建三局的口碑招牌,不能坏在这么一个小丫头手里啊!方队长这么一伤,也算是为公做贡献了。”
姚江一路听着,不置可否。听他提起方队长,这才问一句:“秦总,没记错的话,当时是你推荐他留下的?”
秦志成一顿,用更轻松的口气道:“对啊!方队是干过考古施工的熟手了,这给他们节省多少时间啊,结果……”
手机一震,有消息进来,他瞥了一眼,Abel说查到了,方是秦的远房亲戚,估计隔太远了,具体关系不清楚,但进C建三局的确过了秦的手,由他授意给安排做了不少大工程才能这么早当施工队长。
消息弹窗自动收起,姚江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嗯,我知道了。”
“行,我马上把验伤结果送到派出所去,不打扰姚总了。”
一直等到通话结束,后座跷着腿的人才慢悠悠道:“我很贵的。”
“我付得起。”姚江从后视镜中看他一眼。
“哟,今非昔比了啊姚老板。”陆山有些感慨,“这些年你还是头一次找我。她是你什么人啊?”
“朋友的学生。”
“你还有朋友啊?我还以为姚总的朋友现在只有钱。”他故作惊讶。
姚江沉默片刻,道:“不是故意不联系你。”
“行了行了。”陆山突然内疚,急忙截住话头,暗道不该嘴欠这一句,“知道你在国外,时差时差。抱怨一句还不行啊?这么认真做什么。”
姚江程式化地笑了一下,拉起手刹,停车开门。
“到了。”
他走在前面,带陆山进了派出所,说明来意,问到位置,径直往里走,不一会儿便在走廊上看见了对峙中的秦志成和历中行。
历中行脸上的愤怒是冷的。平日里,他不笑的时候眼尾也捎着春风,此刻凝冰千仞,霜寒四月。如果他身后有羽翼,那一定已经展为双戟,大庇一方。
姚江没有为他们二人停留,走过去侧身和民警说话。随后滞留室再度打开,他把身后的陆山让进去——
“李茹,这是陆律师,他为你辩护。”
门外的秦总霍然变了脸色。
第15章 15 周全自在
15
在场的其他人可能不知道,但秦志成太清楚了。
陆山,效力于八大“红圈”律所之一的纵论,建筑工程领域声名最赫的王牌律师,非显贵大案不接,听说只在执业早年主动接过一次刑诉,于是至今保持着刑案胜率百分之百。
滞留室只留了陆山和李茹两人沟通,秦志成盯着那扇门,直到陆山的背影被门完全阻隔才转过目光,沉着脸说:“姚总,你玩儿我?”
“请了陆律师,还跟我打太极,你从一开始就准备当护花使者是吗?”后头还有合作,他没有撕破脸骂人,但一口恶气总要有个出口,“刚刚录音了?”
“秦总,我不玩儿这个。”姚江把西装下摆往后拂,双手插进西裤侧兜,放松站着,“您放心,一码归一码,我们还是合作伙伴,这点没有变化。”
秦志成瞪了他半晌,拂袖而去。
走廊上一时无声。
姚江听见历中行跟一个老民警低声说话:“今天真是谢谢您了,多亏您在我们那儿巡逻,那么快就赶到现场忙前忙后的,还有刚刚……”
“历队长,不用说这些了,都是分内工作。我常被分到工地那里巡逻,那姑娘啊,能干,看着多乖啊……唉,不说了,达到轻伤还是有点麻烦的,你们请了律师我就放心了……去吧去吧,照顾好你学生,用不着谢我,我还忙呢。”老民警赶他。
都这么说了,历中行哪能耽误他工作,匆匆谢过便暂时作罢。
他走回到姚江旁边、滞留室门外,无言地等待。
从姚江出现到现在,谁都没有跟对方说话。
历中行从未经历过如此煎熬的寂静,尤其是这寂静似乎理应由他来打破。他一向笔无滞涩且善于沟通,此时却进退失据,不知该道谢还是道歉。
对方不计前嫌、不计得失,二话不说毅然相助,一句“谢谢”太过轻飘,他耻于出口;而此时此刻,李茹未脱囹圄,也不便谈论工作和上次的争执。
他戒烟已经很久,看到闻到、捏在手中都能不动如山,现在却好像突然犯了烟瘾,右手拇指在掌中搓动,揉着不存在的烟丝。他想起那两盒信阳毛尖——已经全送给姚江了。这次又能拿什么谢他呢?
历中行还在冥思苦想,姚江却先开口道:“八点了。”
“?”他抬腕看表,是已经八点了,急忙道,“你有事的话就……”
“这么晚了,历教授还没吃饭吧?”姚江打断他,“择日不如撞日,陆律师应该也问得差不多了,等他出来一起去吃?”
“哦,好啊。”历中行摸了摸鼻子,“正好我也想问问陆律师小茹的情况。”
说完,两人又没话了。
历中行的思绪漫天乱飞,一会儿想到队里第一次聚餐时姚江坑他喝的那杯酒,一会儿想起金猊发给他的那张照片里毛绒绒的老虎耳朵,一会儿又想姚江给他祛疤膏的时候,工地马路边的橙黄灯光。他当时说什么来着?好像是“这个牌子效果好”。姚江也用过祛疤膏吗,他一坐办公室的,为什么会用到这个?
滞留室的门响打断了他。
陆山走出来,说:“还好,不棘手,放心吧。”
姚江介绍两人认识,交换了联系方式,然后说:“不早了,去吃饭。历教授坐我的车?”
“嗨嗨嗨,”陆山有意见,“你不问问我方不方便?我好歹也是个大忙人好吗?”
“你方不方便?”姚江掀起眼皮看他,嫌他多事,“你不跟历教授说说情况吗?”
“情况就微信联系吧。”陆山跟历中行客气地说,然后对姚江翻了个白眼,“我还有点非诉的文书工作,晚上要回去加班。历教授,你帮我狠狠宰这家伙一顿,他不差钱儿!”
历中行明白了两人关系熟稔,却不想被夹在中间当枪使,只礼貌地冲他笑笑,不作声。
于是陆山先走了,历中行看着滞留室的门叹口气,跟着姚江走出派出所。
姚江解锁座驾,历中行确认了车,原本朝后座去,但对方先至,替他打开副驾驶的门。
上次坐他车,情势紧急,除了根据价值不菲作身份推测,什么都没注意。这回一上车,历中行先嗅到了柠檬海盐味的空气清新剂,仿佛潮水上涌时没过脚趾的微凉海水,在鼻尖极有分寸,一触即退,让嗅觉以最快的速度适应环境。
他系上安全带。姚江挂挡,转动方向盘,座驾流畅地驶出停车位,上马路。历中行觉得这人像久经风浪的舵手,莫名安心许多。
“你放心,陆山不说没把握的话。”姚江目视前方,说。
“明白。”历中行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是在想小茹,她也没吃晚饭,不过派出所应该有盒饭。”
“我让小祁给她买了。”姚江说着,单手拿起手机看了眼,“他刚到,送进去了。”
历中行哑然,再次想起金猊说他“细致又体贴”,此言不虚。
随后又自责地笑:“我这个当人老师的,还没你一个……外人考虑周全。”说到一半,对姚江的定位有些迟疑,说完了,见他对这称呼没什么情绪波动,微微放下心来。
“不是这个讲法。”姚江看他一眼,很快又将目光放回路况,“关心则乱。因为你更关注对她真正重要的、影响她人生的地方,才会忘记细枝末节。历教授,你是个很负责的老师。”
历中行完全不会接话了。
他想,他不该看不起钱。能靠自己赚大钱的人,很可能是有真本事。
姚江从闹市中拐入一处文化创意产业园,在一家庭院餐厅的前院停下,全程只开了十几分钟。院子里错落地植着凤尾竹,这时节正青翠欲滴,夜间疏影摇动,落下清幽的香气。
车刚停稳,餐厅门口的侍者便来给他们开门,一路引着穿庭而过,进了半开放的雅间。店里装潢简单,米黄淡绿,几无赘饰;木质桌椅,椅子轻便易挪,椅面固定着软垫,一切以舒适为先。两人一落座,菜旋即上桌。
“时间有点晚,饿了,我自作主张先预订了菜。如果不合口味,历教授随时说,他们能做。”姚江解释道。
“我不挑,什么都吃。”历中行摆摆手,他正懒得讲点菜环节“你来我来”的客套话,姚江办事利落大方,什么都安排好了,他求之不得。
两人同时动筷子。从下午忙到晚上,劳心又劳力,俩大男人都是真饿了,一时默契地不再说话,先将肚子填了六七分饱。
历中行说不挑是实在话,田野考古走到村里,老乡做什么他们就吃什么,走到荒郊野岭,自带造饭工具、干粮、压缩饼干,要是遇到意外需要连啃几天压缩饼干,能让人双目无神,失去一切世俗的欲望,只对着好吃的两眼放光。
然而,姚江也不挑,每样菜他都动过筷子。到后半程,历中行有了偏好,有几盘夹得多,他便刚好拣历中行夹得少的菜吃。不过,由于预定的是三人份,还是剩下大约三分之一。
最后的芡实糕和撒子上来做收尾茶点时,姚江放下筷子。
历中行正等着他,夹了一根撒子放到自己的菜碟里,说:“姚总,我跟你道歉。那天我太武断了。”
姚江看向他:“不,那天我就是那个意思,你理解得没错。是我太轻率,随便想了个有利于自己的方案就提,冒犯你了。你生气,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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