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殿后,夏侯玥伏跪在地上,“臣,参见圣上。”
坐在上方的人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头也不抬地道:“平身。”
深春的暖光从殿外斜射进来,旁侧的香炉上竖着一根轻缓向上的细烟,魏公公半眯着眼,一动不动地侯在案几的后侧,静谧的大殿上,粘墨的毫尖在纸上飞速划过,良久,上方传来笔身碰撞笔搁的声音。
夏侯晟抬起头,浅色的瞳仁映照出殿外的光辉,他轻咳了一声,伸出手揉了揉眼角。
“你怎么还没走。”
身着紫色蟒袍的人半撑开手中的折扇,忧伤地捂住嘴,“皇兄好生无情。”他跌坐在椅子上道,“珏儿刚接手太京府,我怎么能安心走。”
夏侯晟道:“他会比你做得好。”
夏侯玥叹了一口气,“圣上可曾想过这不是珏儿的心之所向。”
坐在上方的人闻言沉默了一阵,接着抬起手拿起一叠奏折,一面翻看详阅一面缓缓开口道:“世人皆懂责任为何,更何况是生在帝王之家。”他提起笔,干瘦的手指捏着漆黑的笔身,专注地写下批阅,“玙儿生来强大,身赋乾坤,心怀天下,护佑民生百姓是他的选择也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他提笔的手顿了顿,“而珏儿的责任是铲除天外之祸,他注定要为虚无的命道奔波一生。”
香炉的白烟飘荡在房梁上,脑中突然闪过血染的城墙和烧焦的碎骨,漫天的云纹旗像是天空突然塌了下来,天震军所过之处尸骸遍地,哀嚎遍野,癫狂与毁灭是祁连逃不开的命数但却是天下不应该承受的劫难。
夏侯玥闻言默默地收起折扇,苦笑道:“皇兄,这命道太荒谬了。”
夏侯晟依旧没有抬头,漠然的眼眸里倒映着案几上的黑字,“你再过两日便启程去荆州。”他道,“从此以后你与朕也见不上几面了,趁着朕还没失去心智,有些事要与你交代。”
“玙儿身为太子,而朕的朝臣都是精明强干之人,朝堂权斗与百姓民生珏儿都无须操心,只是你,”说道此处,他抬起头,目光终于从奏折中转移到了夏侯玥身上,“你要指引他。”
坐在下方的人微微低下了头,他听见前方又传来沙哑又疲惫的声音,“这件事,只有没有继承龙纹的你才能做到。”
话落,夏侯玥缓缓抬头,眼前的人正坐在案几上,没有被衣裳遮住的地方露出干瘦的皮肤,仔细看去,能从衣襟的地方看到几条延伸出来黑色丝线,那是灭咒的痕迹。
夏侯晟感受到了他的视线,露出淡淡的笑容,接着又开了口。
“一定要助夏侯摆脱命道。”
有光从前方照来。
那光穿过午门,殿台和盛乾殿外的长梯,停在了殿门口,有道挺拔的身影自上而下的出现在视线之中,踏着光缓步走来。
那人身形高大,面容冷峻,发丝轻扬在空中,锋利的脸庞如刀刻一般,额间的龙纹在逆光之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太子殿下。”
朝臣皆跪拜在地。
夏侯玥站在众人的末端,死死地盯着夏侯玙抱在怀中的尸体。
烛龙现世,所有毁灭的命数都将被改写。
天命不会再降临,祁连的惨剧再也不会重演。
眼前的光亮逐渐扩散开来,他微微眯起了眼,夏侯玥的半身都被身后的光所照耀,可他怀中的尸体却还沉没在阴影里。
于世间,这代价太微不足道。
于家人。
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滑落。
痛彻心扉。
“太子殿下!”
一声惊呼让夏侯玥回过神来,他看见站在殿前的人忽地跪了下去,弯着腰头埋在下方,夏侯玥两步跑了过去,还未弯下腰,便听见耳旁又传来惊讶的声音。
“荀嗣大人!”
朝臣之中,有两三人同样跪在了地上,夏侯玥回过头,刚要抓住夏侯玙的肩膀,只听噗的一声,后者吐出了一口黑血。
那血尽数喷在了怀中的尸体上,那苍白的手背上沾满了黑红的血液,夏侯玥眼神一凛,单膝跪在了夏侯玙的面前,伸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布满黑色丝线的眼睛。
夏侯玥愣住了。
那黑色的丝线像是蠕动的蚯蚓一般向眼眶周围扩散而去,他的脸上耳朵上,全是凸出来的纹路,而脖子上的要比脸上的粗上一倍之多,他顺着这些丝线向下看去,那痕迹隐没在了领口,夏侯玥一把拉开了衣襟,接着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这是……”
黑线从心脏的位置朝四周延伸而去,密密麻麻地盘踞了半个身体,而那扩散的中央,则是一团凸出来的紧紧缠绕的黑色线球。
汗珠不断地从额头上落下,夏侯玥瞪着双眼,僵硬地动了动嘴。
“……灭咒。”
“你怎么哭了。”
耳边传来询问声,呆愣的少年这才猛然回过神来。
仿佛天旋地转一般,头颅里传来碾压般的眩晕,他怔愣地低下头,脸上的泪水因为他的动作滴到了身下的鹅卵石上,心脏的地方传来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你受伤了吗。”
那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抬起满是泪水的脸侧头看去,接着缓缓睁大了双眼。
上方传来清脆的鸟鸣声,汩汩的河流冲刷着岸边参差排列的鹅卵石,天边的夕阳洒下火红的余晖,眼前的人看着约莫六岁,穿着玄黑色的衣裳,他有一双比常人稍浅一些的瞳色,睫毛微长,细眉薄唇,好看得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
心脏跳动的声音那样清晰,少年瞪着双眼,时间在此刻开始倒退,过往的一切在这双眼中飞快地闪烁,很快画面便与这双淡漠的眼眸重叠,周围的景物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同样六岁的少年眨了眨眼,泪珠还挂在睫毛上,他低头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伸出手拖住下巴,故作高深地低吟了两声,“本大侠还当是谁。”
李焕笑了起来,“原来是无情教主。”
百里思君跳下湖底,往湖中央的方向走去。
眼前是一个白衣青年,他跪在血泊之中,腹中插着三把尖刺,前方插着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银剑,但那青年依旧垂着头,空洞的双眼也不知望向何方。
百里思君皱眉道:“不对劲。”
悬浮在另一侧的老人低头看了看眼前一动不动的人,半眯着的双眼微微睁开了少许。
“是心魔。”
第154章
远处的街镇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由于苍州边境正在交战,苍州境内各城各县都有宵禁,此刻已是酉时,再过半个时辰安康城的城门就会关闭。
李焕抬头向后方看了看,这里是城中林郊的小河,从这里能看见高出周围一头的城门,他很喜欢跑到城外去,虽说从书院到城门口徒步要走上一个时辰,但他每次都会带上些油饼和干粮,拉上管不住他的小仆役,逃课从书院出发,路上遇见欺凌弱小的事,他都会出头打抱不平,但自从遇见身边这个人,他已经有许多天没有离开过了。
“你在看什么。”
听到询问声,李焕收回目光,朝坐在身边的人笑着道:“在看哪里需要本大侠去行侠仗义。”
玄衣少年听到他的话,想起前几日他满身的伤痕,目光里流露出深深的疑惑,“你身手这么差,如何行侠仗义。”
李焕干咳了两声,别开眼神慌乱道:“等本大侠跟随你师父,咳,将来也就是本大侠的师父修炼以后,一定会成为江湖武林中的高手!”
“如果是我师父……”玄衣少年低头思索片刻,接着侧头看他,用淡淡的语气认真地安慰道,“你不用担心,他的话,再愚钝的朽木也是能雕琢的。”
自尊心仿佛又中了一剑,李焕仰头看向天空,咬牙切齿地小声道:“真想踢死你这木头。”
两人并排坐在岸边,穿着黑色玄衣的少年屈着两腿,双臂交叠着放在膝盖上,而李焕放下了腿,捡起手边一块扁平的石头,放在眼前量了片刻,结合朝着河面扔了过去。
那石头在河面上弹出五圈波纹,接着跳入了河中央的水中,可还未等石块完全沉没,另一个石块紧随而来,而这次,石块迅速地在河面上跳出一个又一个圆圈,完美地落到了对岸的地面上。
李焕张着嘴惊讶地侧头看着这个和他同岁的孩子,“你力气这么大?”
“是内力。”
玄衣少年放下手,远目看了看那块到达对岸的石头,接着收回目光,浅色的瞳仁盯着眼前的人,“你方才为什么哭了。”
李焕闻言那充满了羡慕和钦佩的眼神瞬间晦暗了下来,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低着头道:“本大侠似乎做了一个梦,”他低声道,“梦见你死了。”
李焕用余光瞟向侧面,对方似乎对这句话没有太大的反应,而是用那平淡的语气问道:“你不希望我死吗。”
“当然。”李焕抬起头急切道,“你是本大侠好不容易才遇到的朋友。”
玄衣少年露出淡淡的笑容,继续问道:“梦里我是被谁杀死的。”
“你似乎……是为了救什么人而被杀死的。”话落,李焕愤愤道,“不过只是一个无情教主,怎么还行侠仗义起来了……”
“你想报仇吗。”
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啼叫,有飞鸟从身后的树林惊起,翅膀挥动的声音在静谧的河边是那样的清晰,身后的影子被夕阳拖得很长很长。
李焕闻言便抬眼看去,坐在他身旁的人此刻屈着腿,头放在交叠的双臂上,夕阳的余晖从他的身后照来,他的眸子微微眯起,露出来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
白衣少年的嘴动了动。
“我可以报仇吗?”
“当然可以。”玄衣少年盯着他,嘴上接着道,“云缈,只要你想做的,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白衣少年一愣,“你叫本大侠什么?”
“云缈,”那人笑了起来,不似方才的冷淡,“你叫做祁连云缈。”
李焕呆在了原地。
眼前的人还是那副好看的相貌,声音也还是那般淡漠,可是脸上却是带着不自然的笑容,他看着李焕,薄唇微张,缓缓地开了口。
“前朝在顺载四十五年被灭,景仁帝在剿灭残党余孽时不慎让一位后宫嫔妃逃掉,可新帝的追兵很快就找到了她,那个嫔妃甚至都没有逃出苍州就被抓回去处死,但她还是在逃亡之中生下了一个女儿,”他道,“这个女儿从出生起便是孤儿,颠沛流离十年后被人贩子卖进了通广安康城的青楼,几年后遇到了一个叫李世鸿的布匹商人。”
这些话一字一句的传到李焕的耳朵里,像是魔咒。
“你娘在你出生后便死了,李世鸿丧尽天良,禽兽不如,可却鬼使神差地把你带回了家,养育到了七岁。”那人继续道,“你继承了祁连一族的云纹,你的亲生母亲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给你取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名字。”
话落,脑海里突然炸开尖锐的轰鸣声,李焕扶住额头猛然站了起来,往后退开了好几步,“你……不是无情教主。”
那人也站了起来,眼里闪动着黑色的光芒,“云缈,你知道我是谁。”
汗珠不断地从额头上滑落,额头上传来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李焕咬着牙艰难地睁开眼,却看见眼前不知何时悬浮着一颗漆黑的石子,李焕认得这颗石子,这是他从金源钱庄地下金库里拿出来的太爻石,如今戴在他的脖子上用来抑制灭咒,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把石头抓住,可是下一刻,前方的人抬起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接着便说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在你七岁那年,我刺穿过你的头颅。”
双眼瞬间睁大,名为恐惧的情绪立刻侵袭了全身,前方依旧是那副俊秀的脸庞,可是那人的嘴上却带着妖异的笑容,李焕看着他,连瞳孔都在颤抖。
“你的曾祖也曾见过我,并向我许下了愿望。”那人轻笑道,“那个愿望便是诅咒夏侯一族的灭咒,代价是全族人的性命。”
他眯眼笑了笑,“如今祁连只剩下你一个人,但你吸收了灭咒,同样也可以向我许愿。”他伸出手指了指悬浮在中央的石头,“只要你把血滴在石头上,灭咒便会发动,”
“这次,所有拥有纹术血脉的氏族都会受到诅咒,从诅咒开始到全部死亡用不到半刻。”他道,“没有了这些人,你痛恨的天命便再也不会降临。”
那人抬起头,已然变成深黑色的眼瞳里带着悲伤与怜悯,“报仇吧,于这世间,于你自己,这是你一直所期望的毁灭。”
话落,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河边的微风吹起了玄白相交的衣摆,城门口的鼓点声又响了起来,街上的吵杂声渐渐平息了下来,所有的记忆重新涌回了脑海,彩色与黑白的画面在脑中不断交织。
良久,白衣少年握着拳头的手缓缓地抬了起来,停在了石头上方的位置。
接着,那下方的拳缝之中落下了一滴鲜红的血液。
第155章
陆之羽站在城口的左侧,朝前方低头抱拳道:“虞将军。”
清晨的雪比起夜里小了许多,城口侧方站着一个高大魁梧,身披金甲的男子,另一侧是由士兵把叛党押送去城外的通道,而前方的空地上,整齐地躺着从各个角落里拖出来的尸体。
不论是血债累累的杀手官吏还是久经沙场的边关战士,早已对尸山血海见惯不惊,他凝神看了片刻,接着便收回目光,狮兽般的眼眸朝浑身都是伤口的两人扫了过来。
“陆大人许久不见,近日可还安好?”
陆之羽盯着地面,“托将军的福,还活着。”
男人哈哈一笑,接着问道:“情况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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