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听鸿笑道:“句兄,你自己完全不是这样射。”
句羊不答。片雪卫演练射箭,都是要练骑射、练连珠箭。这种射法看一眼等于瞄准,眼睛都不用眯。祁听鸿又去瞧射圃里面,陈静文、衡为紧紧靠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话。祁听鸿道:“他们两个倒很亲近。陈兄每回不高兴,衡为一劝,他就软和了。”
句羊哼了一声,说:“非礼勿视。”祁听鸿好奇道:“这怎么就非礼勿视了?”
看了半晌,他瞧见衡为耳朵尖红通通的。祁听鸿又道:“衡兄身体不舒服么?好像发烧了一样。”
句羊道:“你非要看,就看下去。”
这两个人箭也不射了,手越贴越近,十根手指像小蛇,紧紧缠在一起。祁听鸿叫道:“哎呀!”
句羊觉得好笑,问:“你又叫什么?”
江湖上分桃断袖的事情、结那种“义兄弟”的事情,其实不算少见。祁听鸿道:“我不看啦!”想起自己学衡为捧场喝彩,尴尬不已,想往地底下钻。
上午的最后一个时辰,教官点人抓阄。抓到谁的名字,两组就要“乡射”比赛。陈静文抓了一张纸条,打开一看,当即傻眼。等他走下来,祁听鸿与衡为围上来看。陈静文铁青着脸,展开纸条,上面赫然写着谢誉名字。谢誉也己经得到消息,站在射圃另一头,耀武扬威,朝他们翻了个白眼,道:“过来呀。”
谢誉虽然不来上课,做到文不争第一,但碰到这样的射箭比赛,却好胜心大起,组出来一队虎背熊腰的生员。看着都教人想:县学里真有这么几号人物吗?
句羊望了一眼,说:“这几个人是谢誉家丁,本来也不是真的生员。平时不来早午课,你当然不认得。”
祁听鸿道:“家丁也能进来县学?”须知他们这些生员,出入大门都要层层请假,请牌子,交牌子,繁琐之至。也就祁听鸿飞檐走壁进出,省却这些麻烦。句羊道:“给他们每人捐一个生员,自然就能住在学里了。”
祁听鸿听得吃惊,忍不住想:“当初考县试已经千辛万苦,谁知秀才是可以捐的!”
谢誉见他们长久不来,隔半个射圃,着人远远地喊道:“陈静文,你个孬种!”别的生员投来目光,怜悯有之,幸灾乐祸有之,多数人根本害怕管,让出一块空地。谢誉带着家丁走过来。他们用的并非县学弓箭,而是自己带的。每个人腰上挂一个大红弓套,上面绣一只张嘴老虎,袖口紧紧扎起,煞是威风。
衡为小声道:“静文哥,别管他们了。”陈静文捏紧拳头不答。
祁听鸿觉出不对,问道:“之前有什么过节么?”
衡为苦笑道:“谢誉这个人,跟我们是同年进学的。在县考场上,静文哥就和他打过一架啦。”
原来当年谢誉县考,仗着家里关系,提前透了题目,又在考篮里面夹带小抄。考官知道他是大官儿子,并不管他。然而陈静文坐在后排,一眼看见了,竟自站起来检举。
虽说谢誉不怕检举,这事不了了之,他却觉得陈静文故意下他面子。出了考场,要找陈静文麻烦。孰料陈静文家里三代做武官,是个硬点子,反而把谢誉打得喊爷爷。两个人就此结下梁子。从那往后,谢誉逮准一切机会,到处使绊子。
祁听鸿听完了,心想:“原来今天是冤家聚头。”
那边谢誉朝别人打听,问:“另外两个新人,准头怎么样?”这讲的是祁听鸿与句羊。一个生员答道:“射到现在,没一箭得分的。”
谢誉心里有底,说道:“陈静文,打个赌如何!我们要是赢了,你们每人磕三个头,叫一声‘爷爷’。”
陈静文怒目而视,说:“谁要跟你赌这个?”谢誉道:“认输也罢,直接磕头就好。”
祁听鸿压低声音,悄悄说:“这谢誉真是欺软怕硬,问准了我们两个不会射箭,才来打赌。”句羊说:“确实讨厌。”祁听鸿又悄声说:“怎么办呢?”
句羊扬声道:“要是你们输了,怎么办?”
衡为吓了一跳,说:“句兄弟,别跟他们置气呀。”陈静文绷着脸。谢誉哈哈大笑,说道:“你连射都射不中,问这问题干嘛?”
祁听鸿道:“万一呢?”谢誉瞪他一眼,说:“你们要能赢,我管你们叫爷爷,好么?”
祁听鸿笑道:“那我岂不成尚书老爹了。”
谢誉气得跳脚,旁边家丁赶紧劝道:“少爷,别着急,一会有的是他们哭爹喊娘的份。”谢誉转念一想,两个没碰过弓箭的新手、一个痨病鬼,无论如何翻不出花来。家丁给他理好袖口,谢誉冷冷道:“开始罢。”
两边人马各自排队,互相作了揖。好事的生员折来长短两根草,教谢誉、陈静文他们抽签。一共比赛三轮,谢誉抽到长的,第一轮该他先射。他也不再多礼让,站定位置,拉开雕弓。
子曰:“射不主皮。”意思是讲,射箭不讲求力大,不以箭头穿透皮革为好。加之多数书生体格弱,县学里备的弓大多是轻简好拉的三力弓。谢誉并他带的家丁肌肉强健,自己带五力弓,箭射出去势沉力猛,嗖嗖破风,箭路也更加平稳,不消计算这一箭飞到箭侯,半路往下掉了多长距离。谢誉射完第一箭,中了八分,箭头贴着红心,差一点点就是十分。几个溜须拍马的生员叫好道:“不愧是谢少爷!”
谢誉得意洋洋。接下来三名家丁,一个也得了八分,另外两个射术弱些,中六分,合起来共得了二十八分。旁边围着的生员都道:“一定是谢少爷赢了。”
陈静文面色铁青,提着弓走上前去。衡为扯他一下,说道:“静文哥,你别着急呀。你以前讲过,射箭最不能着急。”陈静文神情松了一点,略一点头,拉开弓弦。这回他瞄得格外久,静静站了一盏茶时间,谢誉说:“喂,你睡着了?”
陈静文充耳不闻,松开勾弦的右手,羽箭正中红心!旁边看戏的生员霎时安静。谢誉一哂,道:“反正你也赢不了。”陈静文道:“我射我的,跟赢不赢,有甚么干系?”
谢誉笑道:“当然有干系。等你输了,记得过来磕头。不要偷偷跑掉。”
衡为性情比较温和,谢誉怎么嘲笑,干扰不到他。射第二箭,衡为竟也拿了八分。谢誉脸上挂不住,预备要发脾气,家丁赶紧说:“少爷,他们还有两个射不中箭侯的。”
谢誉点点头,两手叉着腰,说:“你们两个射与不射,没有分别罢。直接认输也行。”祁听鸿接过弓,笑道:“那还是要试试看。”
他心里算好:衡为射几分,他自己也射几分。射一个八分,不算太显眼。一会句兄随便射中两分,也能得一个平手。
弓弦一响,祁听鸿这一箭,正正好好贴着六分,落在八分里。谢誉简直傻眼了,对家丁说:“这一箭能算么?这一箭能算不了八分罢?”
家丁附和道:“这合该算六分!”但是没几个人帮他们说瞎话。那家丁只得说:“这小子走了狗屎运。但他们还有一个人呢。”
祁听鸿把弓交过去,喜道:“句兄,怎么样,我算开窍了罢?”拍了一下句羊肩膀,句羊“嗯”一声。祁听鸿又道:“句兄,你不要紧张,慢慢地瞄准了,别的放宽心。”
句羊拉开弓,看也不看,即刻松手。祁听鸿心想:“啊呀!这怎么能中呢!”没想到这一箭,同样贴着两分,扎在四分的位置。合计起来,他们比谢少爷这组还多二分。谢誉刚笑了一声,生生哽住了,抓着射六分的两个家丁衣领,各踹了一脚,啐道:“没用的东西。”
两个家丁哪敢争辩,一味地道:“小少爷,消消气。”祁听鸿听见了,笑道:“谢少爷,继续比么?”
谢誉将弓箭掼在地上,说:“歇一刻钟。”头也不回地走了。几个家丁匆匆收拾好,赶过去追他。衡为笑道:“太好啦。他们今天若是输了,真是天大的笑话。”祁听鸿也笑道:“不晓得他后不后悔。”
将近正午,日头愈来愈晒,众人坐在树底下乘凉。忽然一个家丁大步过来,远远朝陈静文招手。衡为担忧道:“静文哥,他们叫你么?”
陈静文看了一眼,站起身要过去。衡为道:“别过去罢,谁知道他们有什么诡计。”
陈静文道:“没关系。”仍旧走去会那个家丁。祁听鸿竖起耳朵,听他们讲话。那个家丁道:“一会你射箭,不要比少爷射得高,好不好?”
陈静文嗤道:“这是比赛,这算甚么要求。”祁听鸿也觉得好笑。那家丁说:“少爷倘若发起脾气来,你我都讨不了好。”
陈静文不答,那家丁说:“你父亲兄弟都在朝中。稍微圆滑一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祁听鸿心想:“这谢少爷真是霸道惯了。这种打闹比赛,也要搬出谢尚书威胁人。”果然陈静文更加生气,冷笑道:“拿这个说事,有些人恐怕不配做官!”
衡为看他们像在吵架, 忧心忡忡,道:“他们在讲什么呢?”祁听鸿刚要安慰他,却见那家丁猛然伸手,抓住陈静文右手臂,抬膝盖狠命一拗。陈静文痛得大叫,一脚把那家丁踹在地上,两人扭打起来。祁听鸿赶紧跑过去,把那家丁拉开,怒道:“你做甚么!”衡为跑得慢一点,也赶来了,道:“静文哥,你没事罢。”
陈静文捂着手臂不答。衡为拉开他左手,将他右臂袖子一层层卷上去。卷到手肘部分,已经看见发红发肿。衡为眼眶顿时跟着发红,说:“静文哥,你疼不疼?”
陈静文摇摇头。句羊过来看了,抓着手臂捏了捏,说:“好在没有骨折。”陈静文痛得脸色青白,紧紧咬着牙。句羊又道:“不过拉不了弓了。”
正当他们焦急之时,谢誉休息好了,拍拍屁股,走过来说:“该比下一轮了罢?”
祁听鸿压着火道:“你故意的。”
谢誉装傻,到处看看,说:“故意做什么?”三个家丁见势不对,朝这边围拢。句羊把祁听鸿拉回来,道:“没做什么。赶紧比罢。”
作者有话说:
看过《凤凰巢》的朋友们应该已经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了罢XD
开了一个预收CP1266325,大致来说是搅基派两位祖师爷的故事,攻从吐蕃赶来中原报仇,然后惨遭中原人骗身骗心。
联动一下已完结的无cp小短篇《飞鸿踏雪琐忆十轮伏影刀》,是预收这本攻小时候的事情~CP976241
第14章 射圃风波(二)
听见他们比第二轮,射圃场上的生员,纷纷放下手里事体,围在旁边看戏,其中颇有给谢誉喝彩的。两边人马再次作揖,祁听鸿小声道:“真是怪啦,这谢誉平时根本不上课,人缘这样好么?”
句羊道:“他又有钱,又有势。”
衡为站在他们旁边,也听见了,不好意思道:“也不全是这样。有一半缘由是,静文哥人缘太差了。”
祁听鸿不得其解,问道:“这是什么说法?”
衡为笑道:“静文哥什么都爱管,管东管西,管别人月考作弊,课业互相抄。活该,是吧。”陈静文辩解道:“冤枉谁了?”
衡为拍他一下,说:“就是活该吧。”
祁听鸿道:“那也不该落井下石。”
正当他们聊天之时,谢誉开出一箭,又中八分。祁听鸿余光瞥见,说道:“哎呀。”衡为一面强笑,一面扭转头,故意不看他们射箭。句羊站得笔直,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誉旗开得胜,起了一个好头。对面三个家丁士气大振,一箭八分,一箭六分,还有一箭竟然得十分。合计起来共是三十二分。谢誉捡起地上一颗圆石头,丢到他们面前,挑衅道:“你们呢,射箭呀。”
这颗石头骨碌碌滚到句羊脚边。句羊看了一眼,没有讲话。陈静文愤然把弓抓起来,走到白线后面。
衡为叫道:“静文哥,我来罢。”陈静文不理,往后撤半步,拉开弓弦。
他手臂一抬,祁听鸿就知道,事情不好了。两片大袖子底下,手肘提不起力,手腕哆哆嗦嗦。陈静文手臂伤了,牙关咬得死紧,原本不硬的弓弦,此时要死命去拉。衡为忧心不已,又说:“静文哥,你不要……”原本想说“你不要逞强”,但陈静文脾气,不可能不逞强。话到一半,箭已经飞出,插进地里。这一箭不得分。
谢誉这组合计三十二分,而陈静文这一组,剩下三个人,无论如何也超不过三十分。本轮的胜负,至此已经定了。
衡为笑道:“静文哥,我给你找场子。”自己射了一箭八分,回来又说:“静文哥,怎么样?”陈静文咧咧嘴。
无论衡为射得多好,这一轮已经输定。祁听鸿、句羊双双射不中箭侯。谢誉叉着腰道:“如何,还要不要比?”
衡为小声道:“静文哥,你怎么样?”陈静文摇摇头。谢誉说:“那就是怕啦?”
句羊接过话头,道:“比,有始有终。”祁听鸿道:“句兄,这该是有始有终的时候么?”
句羊道:“事事都要有始有终。中午要到了,赶紧比完放假。我们先射。”
谢誉想来想去,不知他还能打甚么主意,道:“你们射吧。”句羊将弓递给陈静文,又道:“你还试不试?”
陈静文一言不发,拿过弓来。瞄了半天,终于没射中。衡为脸上失却血色,慢吞吞把弓接过,走到白线之后。
祁听鸿看不下去,说道:“我先来。”谢誉笑道:“谁来都是一样的。”
这人实在讨厌,祁听鸿瞥他一眼,运足气力,长长拉开弓弦。句羊在身后说:“不要紧张。”
祁听鸿心想:“天塌下来,也轮不到我紧张。”
箭侯中央的红心,茶杯杯口大小。祁听鸿现在只恨它不能再小一点,小成一只苍蝇,一箭射穿,钉死,教谢誉看看自己的厉害,教他从今以后,不要再胡乱看不起别人。可惜他在县学里面,不能快意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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