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商定,武林盟众人纷纷告辞离开。祁听鸿走在最末一个,正要跨出门槛,单先生忽然叫道:“逍遥神剑。”
祁听鸿回过头,只见那间禅室开了一道门缝。单先生仍未露面,一边眼睛从门缝里看他,辨不出情绪。过了半晌,单先生道:“没事,你走罢。”
祁听鸿皱皱眉头,又觉得犯不着吵架,一撩衣摆走了。
他走远以后,喜平推开隔壁禅室房门。房内是个犹带稚气的少年,两颊稍圆,面色很不好看。应文大师道:“单先生,叫那位祁神剑作甚?”
单青不答。应文大师习惯他的任性脾气,倒也不着恼,微笑道:“他有哪点不妥么?”
单青晾了他半天,才说:“听声音有点耳熟。”
应文大师奇道:“单先生认得他?”单青冷冷道:“不认得。”又将门关回去了。
与此同时,武林盟众人下到山下,分头坐进两驾马车。百闻老人年事已高,喜欢清净,要在车厢躺着睡觉,因此和齐盟主坐一乘,余下人等挤另外一乘。刚坐进车里,金贵迫不及待,破口骂道:“他奶奶的!你们说,这建文帝是不是抠门?支一点银钱,叫我们多做这许多事。”
齐万飞不在车内,没人拦着他骂皇帝。三就黎长叹一声,说道:“那能咋办。”
金贵道:“黎老哥,可不要唉声叹气的。你骂他一句,趁现在车没走远,贼爷爷回去一趟,替你教训他。”
三就黎道:“怎么骂?”金贵道:“该怎么骂怎么骂。”
三就黎于是恹恹地道:“格老子的,狗皇帝。”
金贵二话不说,将身一蜷,跳出车窗。三就黎探头出去叫道:“你去干啥!”金贵已经跑远了。
马车仍旧往前开着,过了一刻钟,金贵又从车窗跳上来,手上抓着一个水淋淋的东西。三就黎凑过来道:“你弄个啥回来?”
金贵把那物什塞到他怀里,大方道:“这是狗皇帝莲花池里的王八。”
众人围过来一看,三就黎手上趴着一只巴掌大墨龟,黑甲黑肉,壳上纹路如同一个“福”字。大家啧啧称奇,金贵乐道:“黎老哥,俺看你天天玩蜘蛛,料想你喜欢这种小动物。”
楼漠道:“他是蜘蛛郎君,又不是甚么王八郎君。”三就黎也说:“黎某人是使毒的,又不是使王八的。”但他喜滋滋把那乌龟捧在手里,摸来摸去。那乌龟也稀奇,一点不怕人,反而伸长脖子、伸长手脚,到处扒拉,两只小眼睛水滴一样明净。
玩了半天,三就黎说:“这东西怕是要吃黎某人的蜘蛛,怎么养呢?”他依依不舍地点点乌龟鼻子,看向薄双,又说:“叫小毛给我养着罢?”薄双欣然应允。
距离八月廿九只剩一天。这天深夜,句羊在府衙里面收拾卷宗,窗纸突然破开,从外射进一支飞箭。苗春原本睡了,听见声音,叫道:“怎么回事?”
句羊走近那支飞箭,见那箭尖上钉着一张纸,写“句羊指挥使钧启,见字如面”,和单青当时寄给他的一样。句羊心中一凛,捡起来匆匆扫了一眼。这一眼使他心中如同惊涛骇浪!
苗春没听见回答,又问道:“句大人?”句羊定定神,道:“没事。”
苗春道:“句大人听起来不对劲,当真没事?”句羊沉声道:“睡你的觉。”披上外衣,追出门外。
方才那支箭是从万岁山上射来,距离应当很远。句羊无暇去想追不追得上,飞身掠过山径,往山顶奔去。山上松风呼啸,松枝左右摇曳,如同黑色巨兽的爪牙,伴随狼嗥之声,随时要把人吞没。句羊上到半山腰,料想苗春听不见了,放声喊道:“单青!”
空山之中,他自己的声音回响道:“单青——青——青——”句羊发狠跑上山顶,只见有棵松树,树干上显眼位置钉了另一张纸。句羊又叫:“单青,出来!”山道:“出来——来——”料想单青本就不打算见他,放箭之后马上逃了。
句羊闭上眼睛,凝神细听,入耳的声音只有:风声、鸟兽声、虫声,听不见任何人的脚步和呼吸。整座山大约只有他一个活人。句羊静了静,从怀里把那张信笺掏出来展开,借天上残月冷光,把那信一字一句地再读了一遍。信云:
“句羊指挥使钧启。县学半面缘分之生员祁友声,即江南之逍遥神剑祁听鸿,十七年十月为行刺上京。其心可诛,指挥使千万小心为要。”
这信上一个个字,就像一记记重锤。句羊即便是第二次看,仍旧觉得头脑一阵阵发昏。他把树上钉的那封信扯下来。这封信更长,简单附了那位逍遥神剑的师承与英雄事迹,另有一张逍遥神剑的画像,青衫飘飘,腰系一柄雪白宝剑。
句羊原本只信三分,看到这些东西,不由得信了八分。与祁听鸿的历历回忆霎时涌上心头。祁听鸿对他好,对他坏,绿披风,红樱桃,笑脸,愁容,面颊上一道泪痕,策马同游,寒灯夜话,几真几假?巫山云雨的当日,祁听鸿走到他榻前,说:“句羊,你醒了。”这个时刻,逍遥神剑祁听鸿,你的心是热是冷?
反正他的心是真的。他只把真心交给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祁听鸿。交出去多少,现在全部变成利刃,倒转回来。
好在此地是一座空山,一个人也没有。句羊把两封信一齐收起来,总算忍不住,坐到地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然而自小时候朱棣教训过他,二十年间,他早就无泪可流。内心痛苦无地发泄,坐到月落,他才捂着脸,低低吼了一声。
等他下山回到府衙,苗春已经起床,正切肉喂那只猎鹰。苗春道:“句大人,晚上去哪了?”
句羊一言不发,坐上大堂中央的椅子。苗春一眼看见他衣服上沾的泥渍,惊道:“句大人,没事吧?”
句羊淡淡说:“没事。”苗春心有疑虑,但见他面色如常,便也不好再追问了。
句羊闭目歇了一会,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扔到苗春面前,道:“查查他。”苗春展开一看,哂笑道:“这不是县学的小朋友么?”
句羊不答,又道:“明天是要杀方尚书,方宾,是吧。”
苗春道:“是,他们两个已准备好了。”
句羊却道:“叫他两个过来,明天不值夜的,也全都叫过来。”
上次再见时,单青说过一句话,道官家以后再怎么样,与他无关了。单青算是句羊看着长大,好胜、意气用事,句羊再清楚不过。单青说得轻,心里肯定已经恨透朱棣。他忽然查到了祁听鸿身份,说明他已投奔建文了。上回雨夜的刺客对片雪卫了若指掌,背后是谁指点也不言而喻。
恰好杀方尚书这件小事,是单青走前已经定下的。单青若拿这件事也去献计,他们不妨将计就计,布一个捉鳖之瓮,会一会这批建文心腹。
第42章 相逢相识(完)
八月廿九,夜幕降临,方宾一家得到消息,藏在柴房里。方尚书幼子方源只有三岁,根本不晓得发生什么事,在闷热的柴房待得难受,嘴巴一扁,就要哭了。方夫人害怕暴露行踪,手忙脚乱哄道:“我儿,乖乖地睡觉,明天不背书了,不写大字了。”
祁听鸿心道:“这么小年纪就要念书,真是累煞。”
方源不睬他娘。薄双把他抱过来,放在膝上,柔声道:“不哭不闹,就给你唱歌儿听。”方源呆愣愣地点点头,柴房中飘起薄双低低的歌声。一盏茶以后,方源眼皮慢慢合上了。金贵小声骂道:“妈的,小子艳福不浅。”
祁听鸿瞪他一眼,从门口探头出去,看看天色,道:“黎前辈,是时候了。”
此前会见建文帝的时候,单先生出一计,让武林盟众人代方宾一家躺在床上,伺机而动。盟主齐万飞、百闻老人谭学年纪较大。其余人按武功强弱排序,约是祁听鸿、楼漠、三就黎、金贵,薄双和胡竹难分伯仲。
纵然胡竹不说,要他大寨主与祁听鸿躺一张床上,他一定是不乐意的。众人商讨以后,定由祁听鸿与三就黎去躺那张床,余下人等在柴房里守着方宾一家。
伺候方宾夫妇的贴身丫鬟也得了信,见二人过来,并不惊讶,叫道:“老爷,夫人,这就歇了么?”
祁听鸿压低声音,从嗓子眼“嗯”了一声。胡竹教了他俩一点发声法门,但还是少说话为妙。两人脱去外衣,钻进锦被里面。那丫鬟将灯吹灭,退到外间。午夜之后,那丫鬟又进来道:“奶娘把小少爷抱来了。”
祁听鸿捏着嗓子,佯哄道:“天皇皇,地皇皇。”
三就黎躺在里侧,笑得整张床发抖,祁听鸿却无暇管他。进行到这一步,衣柜里埋伏的两人马上就要动手了。祁听鸿还是第一次与片雪卫交锋,总听说他们无情毒辣,神鬼莫测,今夜就要试试他们深浅!
那丫鬟退出去后,不知过了多久,祁听鸿嗅到鼻尖一股淡淡异香。他已提前吃过提神解毒的药丸,闻到这股香味,仍然觉得头晕目眩。三就黎睡得靠里,好似没闻见,祁听鸿只好憋着一口气,拿锦被团成一团,捂住口鼻,暗中运行内功。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过一炷香时间,祁听鸿已经憋得满头冷汗,胸闷欲呕。
对于内功深厚的人来讲,闭气半个时辰以上并不是难事,但宫中的迷药不同凡响,稍微吸进一点儿就教人难受如斯。祁听鸿咬牙忍耐,不禁想:“要是衣柜里那两人耐心好,等到五更动手,岂不是完了么。”
在他快要支撑不住之际,手背忽然被人敲敲。祁听鸿移开被子,见三就黎拈着一颗药丸,递到他嘴边,另一边手指指喉咙,又摇了摇,示意他不要往下吞。
祁听鸿把那药丸吃进嘴里,含在舌头底下,一股寒意直窜灵台,神智顿时清醒不少。祁听鸿精神一振,又想:“倘若不是黎前辈跟着,恐怕就要栽在这了。”不觉间对片雪卫多了一点敬畏之情。
等到四更,衣柜门终于轻轻响了一声。祁听鸿擦掉手心汗水,在被子底下握住隙月剑。他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动不动装睡。那两个人很是谨慎,躲着看了半晌,这才一前一后,跨出衣柜。
祁听鸿睁开一条缝眼睛,用余光看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片雪卫”,穿着一袭纯黑夜行衣,腰上佩刀,脸上虽然没戴面巾,但屋里太黑,也看不清五官。
那二人小心翼翼走到床边,俯身细看,祁听鸿赶紧闭目装睡。他睡前故意散了长发,盖住面孔。那两人看了一会,似乎没发觉不对,抓起被子,往祁听鸿脸上捂去。
祁听鸿提早闭了一口气,虽说被捂着,倒还不至于难受。他试探着挣扎了一下,捂他那人用上内劲,力道奇大。果然能做片雪卫的一定不是泛泛之辈。祁听鸿悄悄把隙月剑伸出锦被,连着剑鞘,朝那人胸腹“膻中”一戳。
“膻中”穴在人身任脉上,一旦被点,即刻就会动弹不得。祁听鸿突然发难,距离又近,按理说这人是躲不过的。哪知他好像早有准备一样,往后飞快一跳,避开这一剑,反手拔出腰刀。
事情既然败露,祁听鸿也不再装睡。他从床上一跃,跳到外面,隙月剑铮然出鞘。
隙月宝剑虽是神兵,却有一点不好。它剑身是寒铁、陨铁共同锻成,宛如玉质,在夜里发一种淡淡荧光。行侠仗义的时候固然潇洒,暗中打斗,敌暗我明,却容易落下风。
此时另一人也已拔刀,赶来相助。他们武功显然经过磨合,进退默契,而且刀法狠辣,路数阴诡奇绝。
叮叮当当地斗了一阵,三就黎出声道:“神剑,打得过么?”
祁听鸿已经摸透这二人深浅,道:“前辈放心。”左手掐诀,右手挽个剑花,将离得近的那个逼退一步。
那人毫不迟疑,刀尖调转,照祁听鸿手腕削去。这一招方才已经用过,祁听鸿完全清楚刀路,挺剑一振,迎上刀锋。只听“叮”地一声,腰刀不敌隙月剑锋芒,从中断成两截。
三就黎喝彩道:“好剑!”祁听鸿笑道:“捉个活的么?”
三就黎应了一声,弹出一蓬毒粉。丢了腰刀那人猝不及防,被那粉末弹在面门,软软倒地。
三就黎怕这些个片雪卫有解毒秘方,一出手,用的就是最珍贵的曼陀蛛王散。他看了一眼,肉疼道:“另一个杀了罢。”
另一人听他这么说,连忙展开刀法,将身前护得密不透风。
正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叫。三就黎、祁听鸿对视一眼,都听出来这是方夫人的声音。祁听鸿暗道不妙,道:“黎前辈,你去看看。”
三就黎晓得剩下这人没有威胁,撞破窗户,纵身跳出窗外。
祁听鸿留在屋内,心里也有点焦急,依样绞断了这人的长刀。正待结果他性命,窗外夜光一晃,从檐上跳进来一个人。屋里这名片雪卫见了他,大喜道:“指挥使大人!”
此人更不答话,在刀鞘一点,内力激处,长刀跳出鞘外。他空中抓过刀柄,毫不迟疑,一刀朝祁听鸿面门劈下。
祁听鸿内心大惊。他同黎前辈在屋里躺这些时候,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屋顶上还有一人。三就黎方才跳出窗外,同样没有发现此人踪迹。
不愧是“片雪卫”指挥使!祁听鸿不敢托大,回剑相迎。
刀剑相撞,但听得一声巨响,暗夜里迸出两颗火星。屋里那片雪卫叫道:“指挥使,好刀!赤心会合!”
指挥使不响,只朝窗户使个眼色。那片雪卫会意,抱拳道:“是。”背起地上同伴,追出窗外。
眼下屋里只剩他们两个。祁听鸿打起精神,织开漫天剑网。
这位指挥使毫不胆怯,用的刀法虽和别人差不多,功力却是之前那两人数倍不止。
圆融之后,这套刀法的精妙之处才显现出来。除了他从窗口跃进来时挡的那一下,两人刀光剑影,兵刃竟然再没碰在一起过。
他们片雪卫做的多是暗杀事体,动静自然是越小越好。所以这位指挥使用的虽然是宝刀,不怕隙月剑,但他仍旧避开剑锋,不使兵刃撞出声响。
祁听鸿对他有点佩服,又有点愤懑。暗杀技巧越是娴熟,他手上沾的血岂不是越多么!邢先生正是死于片雪卫之手。
想到此地,祁听鸿将剑一振,朗声道:“兄台,我不晓得你是何人。但你我打了这么久,我晓得你武功高明,对你武功是敬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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