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祁听鸿正教小毛呼吸吐纳功夫,孙曰恭照旧凑在窗口看书,客栈大门忽然“砰砰砰”被敲得震天响。
此地是绿林好汉开的客栈,虽然不做夺财害命的事体,但也算黑店,店小二对客人十二分地不耐烦。听到有人拍门,小二朝外喊:“哪里来的畜生在外面拍,拍拍拍,再拍一下,老子拿大几巴肏你爹屁股。”
孙曰恭往角落缩了缩,不想触小二霉头。祁听鸿则吓了一跳,害怕小毛再学去这些污言秽语,赶紧安抚小二,自己跑去开门。只见两个学官站在外面,还戴着国子监的腰牌。祁听鸿问:“二位是找孙兄弟么?孙兄弟在里面。”
那两个学官平白被小二骂了一顿,脸色非常难看,道:“什么孙不孙的。”
祁听鸿念着要给小毛做榜样,好声好气道:“那末二位是要找谁呢?”学官答:“找祁友声,这里有没有个姓祁的。”
许久没听见这个名字,祁听鸿不觉一怔。学官又说:“有没有这号人?”祁听鸿忙道:“是我,是我,在下就是祁友声。”
那学官挑起眉毛,狐疑地打量他。祁听鸿道:“朋友的友,声音的声;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的友声。”
两个学官方打消疑虑,说道:“此来是想问你,旷半年课是啥意思?号房一直空着,不见你去住,跑来住客栈,房间是要还是不要了?”
祁听鸿和小毛对视一眼,都闹不明白状况。他以为自己早被国子监除名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次机会。
祁听鸿道:“要去的,要去的,旷课真对不起。”又不禁好奇:“怎么突然来找我?”
那学官道:“上面有人来查名册,说少了你这么个人,叫我们来问的。”
国子监常有托关系进来的,也有捐钱进的,两个学官见怪不怪。祁听鸿恍然大悟,这就是句羊说的要帮他忙了。学官看他恍恍惚惚的样子,又嫌弃道:“啥都不上心,会试还考不考了。”
祁听鸿点头哈腰:“要考的,要考的。”当即收拾了行李,跟同两个学官回到国子监。
国子监中的举子治经,比县学还要难上十倍不止。祁听鸿好久没有念书,本来以为这辈子是再也不用念了,现在重拾四书五经,头痛得要命。好在北监还有陈静文、衡为两个旧识,磕磕绊绊,也算补上一些功课。
然而北监的课业不再是乡试习题,改练会试的考题了。有的时候拿题目去问衡为,衡为也做不出像样答案。休沐日拿去问谭先生,谭先生亦无计可施。祁听鸿想来想去,拿去问孙曰恭,孙曰恭竟然很会答这些八股,写起来毫不费力,洋洋洒洒一大篇。而且辞韵通达,逻辑严密,简直比句羊还要厉害。
一来二去,祁听鸿和孙曰恭交上朋友,问他:“你怎么不去监里念书?”
孙曰恭道:“国子监也不是那么好进吧,要么是有钱,要么有关系,要么念书特别好。”祁听鸿道:“孙兄弟还不算念书特别好么?实在太屈才了。”孙曰恭无奈一笑。
等回到国子监,祁听鸿拿着孙曰恭作的文章,反过来去教衡为。坐在国子监墙根,衡为拿过文章读了一遍,好奇道:“这不是句羊写的吧,你怎么换人了?”
祁听鸿表情一僵:“怎么叫换人了。”
衡为挤兑道:“当年你问我题,句羊跑来吃我的飞醋。现在你问这个人问题,句羊却不吃醋了么?”
他总是爱拿这个说事,祁听鸿不晓得怎么和他讲,每次都胡乱应付过去。这次却听到头顶有个声音,说道:“换人了是什么意思?”
祁听鸿又惊又喜,抬头一看,叫道:“句羊!你怎么来了!”衡为见到熟人也很高兴,往边上挪挪,坐得离祁听鸿更远了一些。
句羊手臂一撑,翻身坐到墙头,说:“你们在聊啥呢?”
衡为笑道:“祁友声找了个新先生,厉害得很。”
句羊看向祁听鸿:“真的?我和他比,是谁更厉害?”
祁听鸿想逗他玩玩,故意说:“还是他厉害一点。”衡为一边挤眉弄眼,一边也附和道:“句羊兄,说真的,是他厉害,作的文章真是好。”
句羊不以为意,伸手下来要那篇文章看。看了一段,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色渐渐沉下来。看到最后,句羊哼了一声,说:“这是谁写的?”
祁听鸿道:“这人叫孙曰恭。”句羊问:“长什么样?叫他来过来看看?”
祁听鸿说:“好啦,他不在国子监,在我之前住的客栈里。每天大清早看书那个就是他。”
句羊又哼了一声,把文章递下来。祁听鸿却没接,反而抓住他手腕,往下一拉。
句羊一个踉跄,从墙头跌下来,险些摔了一跤。
衡为吓得脸都白了,说:“祁、祁友声,小心点吧,摔着人了怎么办?”
祁听鸿清楚句羊的武功。从大报恩寺琉璃塔把句羊拉下来,也不一定摔得着他。句羊就是在装可怜。祁听鸿贴着句羊耳朵,气声说:“句兄,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因为祁听鸿写文章不开窍,看不出来怎么叫好、怎么叫不好,也分辨不出句羊和孙曰恭孰高孰低。在他心里句羊才是最厉害的,不应该小家子气,和别人过不去。
然而孙曰恭是真正的状元之才,全天下千千万读书人里,三年整才能出得一个,是最最拔尖的人物。要是祁听鸿拿普通文章逗句羊玩,句羊还不至于吃飞醋。孙曰恭的文章当真压句羊一头,那就大不一样了。
过得半个月,孙曰恭居然进了国子监,而且住祁听鸿旁边的号房。祁听鸿问:“孙兄弟,你怎么进来国子监的?”孙曰恭一面翻书,一面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他们说是有人给我打点的,但我真不晓得是谁。”
祁听鸿心想:“我晓得是谁,肯定是句羊。”但他却不知道句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到考了一回季考,祁听鸿总算明白了。
季考放榜那天,他上午找孙曰恭看过卷子,中午回到号房,就见桌上摆了一张纸,洋洋洒洒数千言,写的正是季考的题目。
这张答卷字迹却不太像句羊的。祁听鸿翻来翻去,发现署名全被墨汁抹掉了。
抹名字应该是句羊做的,不打算牵连别人。但祁听鸿实在是好奇,翻来翻去,终于对光看出来,写答卷的人叫做李骐。
这名字对国子监内的学生可谓是如雷贯耳。李骐原名李马,是永乐十五年的福建解元,十六年上京又中状元,二元及第,得朱棣改了名字,从此叫李骐。
李骐如今应该在翰林院修书才对,不知道句羊做了什么,让他拨冗写国子监的季考试卷。反正孙曰恭是状元之才,句羊就找一个中二元的。虽然不如前朝三元及第的文曲星,但也非把孙曰恭比下去不可。
作者有话说:
俺要回苗疆一趟
但是俺们苗疆通网了,会(尽量)更新的(?)
第77章 荧惑守心(卷二完)
永乐二十二年春,赌坊大门一开,里面的人说:“穷鬼快滚。”像丢垃圾一样丢出一个人。此人身长不过二尺,贼眉鼠眼,形容颓废。几个同样被赶出来的赌友笑他:“金贵,又没钱啦?”
金贵嘴硬道:“钱不就来了么?”那几人不屑道:“说得那么简单,却不见你有钱。”
金贵道:“今天是几号?”那几人答:“二月廿二。”金贵掰指头一算,道:“那可简单,明天就有钱了。”
廿三是春闱放榜之日,届时国子监外面放榜,京中念书的不念书的、有钱无钱,都要来凑热闹。到时候金贵随手偷几个荷包,还赌债轻而易举。
趁着天还没黑,金贵带着众赌友喝酒作乐,一路赊账。玩到三更,大家都已经烂醉,干脆在酒桌上趴着睡下。睡到翌日天明,掌柜拿木棍赶他们出去。大家看向金贵问:“怎么搞钱?”
金贵道:“跟我来就是了。”大摇大摆进了城门,径直走向国子监。榜已张贴,围墙底下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金贵瞅准一个穿绸衫的老头,走近了,手背一贴,手指一勾,变戏法一样把他荷包勾到手里。众人惊叹声中,金贵正要得意,余光忽然瞥到人群中一个身影,赶紧把荷包丢了,说:“我走了,你们玩罢。”
让金贵落荒而逃的这人正是祁听鸿。祁听鸿早早被学官喊醒了,跟着同窗列队看榜。他们一群读书人根本挤不到榜前,学官又不许他们乱跑,只能跟在人群最后,慢慢往里面挪。
祁听鸿起初心急,但是急也没用,反而释然了,站在队里东张西望,恰好瞧见金贵像泥鳅一样,钻来钻去。祁听鸿想了想,还是叫了一声:“金贵!”
金贵头也未回,从人群缝中溜走了。祁听鸿虽然料到这个结果,还是有点怅然若失。直到孙曰恭说:“哎呦,祁兄弟,你看。”衡为大叫一声,也说:“祁友声!你快看!”
祁听鸿转回去,不知不觉,队伍竟然挤到榜下了。墙檐好像一片阴云,压在大家头上。祁听鸿从下往上看,倒数第一个名字赫然就是“祁友声”。他自己没甚么感觉,孙曰恭淡淡说道:“恭喜。”衡为拼命挤过来,把他一把抱住,说:“太好啦!你中啦!”又说:“可惜静文哥没中。句羊呢?他后来不考科举了么?”
祁听鸿只能说:“他不考啦。”
考完会试,不出半个月就要考殿试,要真正去见朱棣了,祁听鸿丝毫不敢懈怠。
别人面圣都是多背几遍书,争取谈吐出彩一点,祁听鸿却直接把书一把火点了,这辈子不用再看见。他打了一支细细的小剑,插进笔管之内,外面丝毫看不出来。但他怕殿试时不让带笔墨,又藏了一根长针在发簪里。到时候挽个发髻,就戴这根发簪上场。
自从看榜回来,他桌上总莫名其妙多几件吃的。清早多个半冷不热的烧饼(肉馅做得很大),有时候多一盅汤,多半只烧鹅、整只烧鸡。
门闩和窗户都没有被撬过的痕迹,能悄悄把东西放进来,还不弄醒祁听鸿的,就只有金贵了。
祁听鸿特意一宿没睡,坐在床帐里打坐。等外面鸡叫了,他把帐帘拨开一条缝,往外看去。房门像闹鬼一样,静悄悄地开了,一个小人拎着一只荷叶鸡,走进黑漆漆的房间。
金贵把鸡放到桌上,正要离开,又有点不舍得,折回去拆了一只鸡翅膀,揣在怀里带走。
祁听鸿看得好笑,一把拉开床帐,跳下来说:“好久不见。”
金贵吓得撒腿就跑,祁听鸿手臂一长,把他抓回来,又说:“别再送东西来了。”
金贵用种很陌生的眼神瞧他一眼,说:“神剑,我晓得我退出了,不会找你们分钱的。”又说:“只是看你念书辛苦而已。”
祁听鸿气不打一处来,简直想揍他,说:“你拿的东西全是偷的吧。”
金贵点点头,祁听鸿道:“我吃着不安生,所以别再送了。”
金贵说:“哦。”把桌上的荷叶鸡重新拎走。祁听鸿又叫住他,问道:“金贵,过得怎样?”
春天已到,天气却还挺冷。金贵穿的棉袄破破烂烂,脏兮兮的棉絮冒了一半出来,不知是哪里捡来的小孩棉衣。祁听鸿翻出一锭银子给他:“去做件衣服。”
金贵摸了一下,摸到银锭上刻的“五两正”,就好像银子烫手一样放开了,说:“神剑,我多谢你,但贼爷爷想要穿好的,自己也搞得到。不要再给我钱了,给再多也没有用的。”
祁听鸿知道他的意思是:他赌瘾太大,赌债永远还不完;偷瘾也大,和有钱无钱没关系,这辈子再也停不了手。
不等祁听鸿再劝,金贵拎着荷叶鸡,一头撞出门去。祁听鸿叹了口气,点亮灯,看见桌上滴了一小滴鸡油。他突然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三月十五日卯时,月帐星帷之中,百余个贡士跟在礼部侍郎身后,穿过长长御廊,来到建完不久的承天门前。祁听鸿走在队列末尾,挎着考篮。
承天门前早已站了二百多个剽悍威武的军士,这是要搜身了。还有几个穿公服的片雪卫混在其中,这恐怕是他们唯一露面的机会。祁听鸿握在考篮上的手紧了紧,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搜到他了,张俞把考篮拿过去,一件一件清点里面物什。一支兼毫笔、一块徽墨,别的东西再也没有了。张俞有点不信邪,把考篮盖子翻过来,仍然找不到东西。
再看他那支兼毫笔,张俞拿起笔来掂了掂,又放在耳朵旁边摇了一通,祁听鸿不动声色,任他去看。张俞旁边忽然走过来一个人,说道:“张俞。”
张俞赶紧放下笔,行礼道:“句大人。”
句羊今天也穿件鲜红公服,一红到底,很能显气色,别样英俊。祁听鸿眼神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句羊移开目光,对张俞说:“搜他那么久干啥,要误时间了。”
张俞解释道:“句大人,这人是武林盟的,怎么混进来了?”
句羊道:“圣上让他来的,有不妥么。”
张俞结结巴巴道:“不、不敢。”又问:“他会不会夹带东西?”
句羊拿那支笔去,同样掂了两下,一把折断。棕竹笔管,里面空空如也,没有利器也没有纸条。
张俞附到句羊耳边说:“句大人,线人讲他在发簪里动了手脚。”
句羊走到近前,抬手抽掉祁听鸿的发簪。祁听鸿叫了一声,好在有条束发的绸带系着,没让发髻散下来。句羊把他发簪也掰断了,说:“什么都没有。”
张俞仍旧半信半疑,然而查不出东西,只能让祁听鸿过了。
来到中央奉天殿,年前被雷劈中,遭大火焚毁的宫殿业已重修一新。此时朝阳升起,晖光洒在殿顶,金黄瓦片镀上一层淡淡朱红,如同金龙被鳞,分外耀眼。以首辅杨荣为先,一行阁臣站在殿前。这些人是今科阅卷的官员。另有一群锦衣卫,身着曳撒,手按绣春刀,散站在广场四周。
这会儿句羊倒是不见了,张俞也不晓得去了哪里。祁听鸿还待再找,领他们进来那礼部侍郎叱道:“兀那小子,东张西望地在看甚么?”祁听鸿赶快低下头,不敢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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