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沉默了片刻,把茶盏放到一旁,“你以前从不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孟千舟心里顿时一揪。
“既然你不想和我说别的,那咱们就来聊聊正事。”谢景沉声道,“这件事我已经从别人口中听过一遍,但具体如何,我要听你亲口说。”
香炉白烟袅袅,寂静无声。
他话音落下许久,孟千舟也把茶盏慢慢放下,不轻不重地呼出一口气。
“臣没有什么可说的。”他道,“是臣犯了糊涂,陛下所听一切属实,臣甘愿领罪。”
谢景紧盯着他,半晌后,把手收回袖中。
“好,好得很。”他淡淡道,“朕培养你多年,视你为亲信手足,你就是这样对待朕的信任。既如此,明日就不必来回话了,即刻革去都虞候一职,罚俸一年,这段时间就留在孟府闭门思过,无召不得外出……你可有怨言?”
孟千舟爽快答道:“一切听凭陛下处置。”
谢景险些气笑了,连连点头,“好,好一个听凭处置。你不为你父亲着想,不怕言官议论,更不怕来日楚国以这个由头发兵攻打景国,朕也无话可说。但我只有一句——”
他一字一句道:“这人留不得,你也没有资格留,我已命人去孟府押解沈知雪,这件事你不要再管插手。”
孟千舟方才还坦荡痛快,一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但谢景此言一出,他顿时变了脸色。
“陛下,不可!”
“有何不可?”谢景反问他,“你既然都交由朕来处置,朕便依样决断,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臣方才说的处置,是臣的来去全由陛下处置!”说着,孟千舟往地上一跪,给谢景嗑了个响头,硬邦邦地道,“但唯有知——唯有沈知雪一事,臣实在不能听从!”
谢景反手将茶杯掷碎,顿时传出巨大声响,瓷片飞溅、滚烫的热水泼了孟千舟满头满脸一身,顿时把他的脸颊烫红。
“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有资格说这种话?!”谢景愤怒至极,起身一脚把他踹翻,孟千舟歪倒在地上,也丝毫不反抗。
他看见孟千舟这副窝囊倔强的模样,就满肚子火气,死死攥着他的衣领,面色阴冷道,“你不要忘了,他是战俘,亦是敌国的皇子!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他不死,也和你没有分毫的关系,沈知雪是生是死上天自有定数,与你何干!孟千舟,朕给你两分薄面,你不要太不识抬举,忘了逾矩这两个字怎么写了!!”
孟千舟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心中仍然梗着一口气,他猛然撇过脸来,正要反驳时,却看到谢景苍白的脸,唇上不见一点血色,他身体单薄,好像下一刻就要随风倒去。
孟千舟什么时候见他这样动怒过?就连气宸王气狠了,都不曾这样喜怒于色。
他张了张唇,再也不忍心说出决绝的话。
半晌后,孟千舟覆上他的手,轻声恳求:“陛下,你就看在我跟随您多年的情分上,这件事就交由我自己做主,求您了。”
谢景冷冷地抽回手,并不买账。
“就是因为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我才这么做。”他说着,转头喊道,“保宁!!”
保宁在门外候着,早就听见里面的动静了,谢景话音刚落,他连忙推门走了进来,神色忐忑。
“送孟大人出宫。”
保宁看了看一地的狼藉,又看了看两人,谢景脸色阴沉得很,看来是动了大气,他不敢违背,温声道:“孟大人,您先随我出宫吧。”
孟千舟在地上躺了片刻,见谢景一直不肯理他,只好失魂落魄地跟着保宁离开了。
他们两个一走,谢景扶着桌角缓缓坐下,只觉得眼前景象发黑,天旋地转,他靠着软枕休息了好一阵,才缓了过来,只是太阳穴还是一阵阵地跳,分外头疼。
保宁一路领着孟千舟走到宫门口,他望了望四下,在孟千舟要上马车之前,把人拦住了。
“孟大人,”他低声劝道,“今日陛下气不顺,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说到底,陛下也是关心您,爱护您。那位沈公子若是寻常人家,即便是个战俘,得您如此厚待,陛下也不会不成人之美的。如今陛下如此强硬,不过担忧沈公子留在您府上,日后会给孟家招至祸患,如此,倒不如放在宫中,由陛下代为照看,两方都能安心。”
孟千舟原先魂不守舍地,听到后半句时,才缓缓抬起头来,只是语气心灰意冷的,“陛下并未说,要好好照看。”
“有些话陛下不好说,您关心则乱也看不真切,自然就要由奴才来说明白了。”保宁徐徐道,“陛下既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便是承诺了,不到时候是不会处置沈公子的,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孟千舟低声说:“不到时候就不会处置,那什么时候是生,什么时候是死?不都是陛下一人说了算?他不过是敷衍我罢了。”
“……”
保宁叹了口气,见实在是劝不动了,便不再拦他,目送着他出了宫。
要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之前保宁一直觉得,放在陛下与孟大人身上正合适。两人珠联璧合,又相互扶持多年,情深义重非旁人能比,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孟大人离京不过数月,却与陛下有了隔阂,他从中劝说都不肯信。
两军交战,如今只是短期议和,其他并未有定数。如今陛下在朝中势单力薄,步履艰难,自己都不知能否保全,又如何能应允他沈公子的生死呢?陛下虽然言辞激烈了些,但所言所行无不是为了孟大人和孟家着想,硬生生地把这颗烫手山芋接了过来,这里面的意思连他这个奴才都看出来了,可孟大人却跟猪油蒙了心似的,丝毫不领情……
保宁摇了摇头,不禁有些为陛下不值。他叹了一声,刚要回宫,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他。
“保宁。”
他转过身去,发觉那是宸王的马车。
保宁顿时头皮一麻,心道陛下这时候估计正上火着,还要来对付这座活阎王……
他佯装惊讶、快步走过去,恭敬又疑惑地道:“宸王殿下今日怎么来了?陛下似乎未曾召见。”
穆山显撩起半边车帘,望了眼孟家马车离去的方向,问道:“陛下刚召见过孟大人?”
“是。”保宁客客气气道,“陛下与孟大人感情深厚,分别数月难免担忧,故而孟大人一回京,就早早地传召了。刚刚孟大人还陪着陛下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呢,这会儿陛下应该午睡了。”
他这番话只有语气是恭敬的,说的每一个字都太直白,恨不得把赶客写在脸上。没办法,这位宸王是向来不看人脸色的主,旁若无人地行事也不是一回两回。还是把话挑明了说比较好。
然而今日的宸王却和往常不太相同,听到保宁这番话,他朝马车前的小厮略微一点头,对方会意,麻利地取出一个沉重的四四方方的紫檀木盒子,交给保宁。
保宁看了看,“这是……”
“梅子酒,陛下爱喝,就带了一小坛过来。”说着,穆山显便要放下车帘。
保宁下意识地道:“殿下——”
穆山显道:“积云压城,今日恐怕要下雨,你守夜时记得关窗,不要叫陛下受了风寒。”
保宁看向天空,果然是,远处已经是黑云一片。
近日来,宸王有事没事就入宫和陛下切磋,倒也不见他有别的事情要做。虽然摸不清他的目的,但除了找陛下玩乐外,也没做什么。
隔着车帘,宸王那张脸好似温和了许多。又或许是有孟大人猪油在前,宸王看着都没那么面目可憎,反而透着一股真切之意。
他道了一句“多谢殿下提醒”,穆山显便放下车帘,叫马夫驱车离开。
保宁看了看那沉重的酒坛,朝两边挥了挥手,点了两个侍卫帮他抬回永安宫。
·
等马车离开后,017忍不住道:“您不回去看看?谢景估计现在心情很不好。”
跟随他多年的孟千舟竟然干出这种荒唐事,而且还是明知两国签了休战协议的情况下,还瞒着消息、强行把人扣回,往小了说,是他耽于美色,昏了头脑;往大了说,这是误国,置君主、将士和百姓于不义。
谢景做出这番决断,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倘若等到明日,言官在朝上弹劾孟千舟,那迎来的局面就要比现在棘手许多。眼下革职、勒令他闭门思过是为了断尾求生,罚都已经发过,其他人再想发难也没有由头。
可惜为了保住孟家,这半年来恐怕都要冷着处理了,谢景在朝中失去一条重要的手臂,如果不是宿主暗中帮衬着,只会更加艰难。
它都能想象到谢景眼下的处境和心情,可孟千舟却丝毫不顾忌,只沉溺于自己重伤沈知雪的愧疚中,手足兄弟也不至于此。
又或许他是知道的,只是因为觉得为了这个辜负了那个,所以再见面时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就好像多看一眼多心疼一点,都是对沈知雪的背叛。可是倒头来,终究是两个都对不住。
谢景如今还以为孟千舟只是糊涂,并不知道以后他甚至会为了沈知雪叛国,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他现在不会想看到任何一个人,”穆山显摇摇头,“让他一个人安静地待会儿,比什么安慰都强。”
谢景虽然看着柔弱,但其实骨子里很坚韧固执,从不为求那一两分可怜的同情和安慰,将自己的痛楚置于人前。
他和严正洲分手时,闭门不出煎熬了大半个月,再出来时,才是彻底的放下。
他就是他自己的主心骨。
在这点上,他们是同一类人。
穆山显收回思绪,道:“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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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权倾朝野攻x隐忍皇帝受(17)
(一更)我感觉脑袋晕乎乎的,或许喝了药会好些。
谢景说到做到, 下午沈知雪就被大张旗鼓地押进了宫中,消息也很快放了出去。
其他人也无可奈何。
朝中知道沈知雪真实身份的少之又少,而了解内情的又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幸灾乐祸是一回事, 挑明此事只会扰乱眼下景楚两国和平的局面, 反而不好。
更何况,谢景处理得太快, 几乎没给别人留下弹劾孟家的把柄, 要责怪起来,孟千舟也只是在遵循陛下的旨意。
景懿帝自上位以来也算是下过火海淌过炼狱, 见过的风风雨雨何其多,想必不差这一刀。
“如今外界议论纷纷, 谁也不知陛下把沈知雪藏在宫里是什么目的。“祝闻竹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现在外面说什么的都有,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我还听见有种说法是陛下是对孟千舟动了心, 知晓这件事后心生醋意,再加上沈知雪身份敏感,故而把他圈禁在宫中, 让二人分离。”
穆山显手里捏着黑子,在指腹处转了两圈,几秒后,他才下在了斜对角的某处。
\"传言而已, 不足为信。\"他道。
“我原本也是不信的, ”祝闻竹笑了笑,“只是你也知道, 陛下与孟千舟交情一向深厚, 数年来不曾成婚, 如今又费力保住孟家,实在……”
咔哒。
祝闻竹止住了话头,瞬间被刚才的落子声吸去了注意力,宸王这一子下得格外凶,丝毫不留余地。他细看时才发觉,黑子不知不觉已经连成一片,不知不觉,他的白子地盘已经变成了一片死气,再无一丝生机。
穆山显面无表情地把掌心剩余的黑子扔回棋奁,乌黑棋子相互碰撞,跌落在玉制小钵里,像是挣扎跃起的鱼,不断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盘棋其实已经不用继续了,必输无疑。
祝闻竹这下心服口服,“……是我输了。”
管家说最近宸王忽然喜欢上了下棋,常常进宫和陛下博弈,一下就是好几个时辰。祝闻竹知道后,便摩拳擦掌要来“讨教”几分,眼下已下过三旬,可是他连一个时辰都没撑过去。
“我记得你以前并不擅长博弈,现在棋艺都是精湛了许多,恐怕我大哥来了也下不过你。”他感慨道,“动脑子的事我一向不擅长,你竟然能连着几日都进宫赴约,我真是佩服你的耐心。”
穆山显一颗一颗地棋盘上的零散棋子,淡淡道:“深宫里无事可做,下棋打发时间罢了。”
“王府可不是深宫院落。”祝闻竹只当他是开玩笑,揶揄道,“若是连宸王都觉得孤寂,那皇宫里的人更加难以度日了。”
他收拾残局,重新整理好棋盘。
说到这个,祝闻竹又想起一件事。
“这几日陛下一直称病不曾上朝,也不知内廷情况究竟如何。”祝闻竹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为了此事朝中已是物议沸腾,我看是无法轻易平息了。今早我还听说,几位阁老带头、领着一群言官在太和殿前跪了四五个时辰,结果跪得头晕眼花,陛下愣是没出来见过一次——”
穆山显指尖微微一顿。
半晌后,他才落子,“找几个人看着,只要不出人命,他们愿意跪着就跪着。”
“这是自然。”祝闻竹轻轻一笑,“要我说,小皇帝的病不是装的,他但凡有些余力,怎么会连这点小场面都无法顾及?听说孟大人每日都在请旨入宫探望,只是不知道他真正想探望的究竟是陛下,还是深宫被囚的那位美人了。”
穆山显捻了捻指腹间的白子,那棋子是由汉白玉打造而成的,手感温凉柔滑。其实如果只论做工质量,恐怕景懿帝常用的都远远不及。
但再好的棋遇不到好的对手,也是无趣。
祝闻竹正疑惑他为何还不下,就听到宸王忽然道:“你好像对陛下很有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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