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告诉你吧,叔父,”景行直接跪进了那滩温热的茶水里,拉住寒无见素色的袖子,“我已经决意同公主起义了,不管结果如何这都将是昭告天下的事情,我要跟着她离开。”
“你怎么会——”寒无见被他的话刺激到,语无伦次起来,“你为什么想不开做这样的事?家里除了我没人管你了吗?你为什么这样做?你有考虑如果内战的话国土崩裂,那些百姓怎么办吗?你知道你这是拉整个寒氏下水吗?”
“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难道不也是祖父想的吗?祖父死了,我父母也死了,现在除了你还有谁管我?你不管我我也去死好了。”
“不要说这样的话!”寒无见道,“我好好想想,你会没事的,”
“我不要!”寒景行厉声,“你的想想就是去求谢兰因,我不要你这样做,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保护你了,我不要你为了我再去懦弱地求他,求他放过我了,我要让他付出代价,我要他去死!”
寒无见望着寒景行,感到刹那的陌生,随着陌生感的逐渐消弭,莫大的痛楚席卷而来,他的眼睛湿润了,他想摸摸景行的头,让他不要这么激动,想想他的后果吧,如果一个人能为自己的事情负责,那他就大可以去做;如果不能,就收手。但是寒无见知道自己做不到了,景行一定会推开,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长大了。
“您好好想想吧,”寒景行非常执着地劝说他,甚至有些狂热,“您放心,一切都不会有事的。我这不是在赌,你想想,只要谢兰因死了,王朝势力就会崩塌,世家可以重新整合,我们寒氏还是最优越的勋贵,不是吗?只要他死了,一切都会好办的多,到时您顺理成章以阿余叔叔的名义起兵,哪怕您只是挂名,你不需要再上沙场去受伤了,这一切就都只等你,等你的名义,不管以后谁当皇帝,我们都——”
他看着寒无见灰败的眼神,也有些说不下去了。也许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过他说的大底上都是众望所归的事情和一切显而易见的趋势呀!这是不可避免的,而一切转折的选择权,都在寒无见手里。但寒无见不曾想居然也会有这一天,遭人利用,甚至被至亲再三利用,哪怕是自己最亲爱的孩子。
“只有你才能靠近他,只有你才能杀了他,杀了他我们就自由了,真的,你信我叔父,我们之前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了,然后发现,只有你,只有你他不防备,你碰过的食物他不会验第二遍,验过的拿来给你吃的东西他甚至要自己先吃一遍试毒——”他住了嘴,定定看着寒无见,后者眼眶已经浸红。
“这不是为他开脱,他对你最根本还是欺骗,他一直在骗你啊。”寒景行道,“我们已经定好了一个日子,你得在那之前想办法给他下毒——你放心,毒是具有很长时效的,服下后一月之内,只要服用者再饮一口酒,哪怕只是沾湿唇,他都会立刻毒发身亡,而且这个毒发也是有一定时间的,这样就有足够的时间为你洗脱嫌疑,等大夫查出下毒时候你已经走了。只要你下完,确保他喝了,给我一个暗号我立马接你走,这点我还是能做到的,你相信我,只要他喝了,我知道他不怎么喝酒,但是总有一天要喝的——不久就是赏梅宴,当着众臣和来使的面,这个酒他必喝不可,就让他在这个时候暴毙而亡,最好不过了。怎么样?”
寒无见不知道听清楚了多少,整个人都怔着,仿佛失去了灵魂,沦为一具受人摆布的木偶。
“为,为什么一定要他去死?”
“你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寒景行睁大眼睛,“他是个暴君,他谋权篡位,他罪不容诛。他甚至不是正统皇族,他凭什么坐在那个位置上?所有人都在对他不满,只有你还糊涂啊。他害了那么多人,害惨了你,还有我父母,阿余叔叔,那么多无辜人性命,他弑君弑父,他还杀了祖父,你亲身父亲!你怎么可以原谅他!”
“我没有,可是,景行,你祖父不是他杀的,”寒无见眼眶通红,他忍了许久的话,终于对寒景行说出了口,“是我。景行,父亲他是因我而死。那天,他来找我,想劝我离城,我没有听他的话。我是不孝子,我是罪人,我是该死,母亲不肯见我,因为她知道这一切其实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害死了她的丈夫。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根本不会选择去撞死在谢兰因的剑下,是我杀了他,是我。”
“不,不是你,”寒景行疯狂摇头,“是那个暴君的错,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到了,不是你的问题,祖母不肯原谅你完全是因为你被暴君蛊惑了,只要你清醒过来,站到我们这边来,她就会原谅你了,真的。”
他期待地看着寒无见,但是寒无见居然哭了起来。
寒景行咬牙:“如果你不能在那个时间杀了谢兰因,我也就无法离开京城,然后很快我支持起义军的事便会东窗事发,他一定会杀了我的,他甚至很可能不让你知道,他一定会杀了我的,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吗?难道你想看着整个寒家覆灭吗?”
寒无见痛苦摇头:“不,”
“不要再软弱下去了叔父,就当是为了我,为我杀了他好不好?”寒景行拔出一把匕首,放进寒无见手心,“重新把它拿起来吧,如果你不答应不若今天就杀了我。我是认真的,我和谢兰因你今天必须选一个,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们之间没有回旋的余地,绝,不,可,能。”
寒无见睁大眼睛看着他,眼泪一颗颗滚落,不止是自己最疼爱的孩子景行,他仿佛连自己都已经不认识了。
“叔父,就当是为了我。你之前一直在骗我,说什么陪我,过年和我在一起,保护我,通通都是废话。你根本都没有履行过自己的诺言。好了,现在到您弥补我的时候了叔父,”寒景行用袖子快速擦去自己眼角的泪水,爬过去握紧了寒无见的手,后者被他逼得背靠上了桌子。
寒景行握紧寒无见的双手,眼里闪现不可救药的癫狂之色:“选吧。你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杀我的对不对?你不会舍得我去死的对吧,看着我叔父,看着我啊,我这不是在逼你,现在我们没有别人,不分彼此,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了啊,你不会让我死的对不对?”
寒无见被逼得退无可退,用力闭上眼,颤抖着点点头,泪水砸到他们交握的手上;寒景行见他答应了,大喜过望,扑上去抱住了他,头紧紧挨着他,喜极而泣。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叔父你对我最好了!”
他快乐得重新像个孩子。
“只有我们是亲人,是彼此唯一,你最爱的人应该是我,而别人什么也不是,只有你对我最好了。”他欢快道,“等等,叔父,你等着我,我去叫公主姑姑,让她告诉你具体该怎么做。你等着我啊。”
寒无见只是一贯点头,用力压制着,努力吞下哭泣声,近乎崩溃地把寒景行抱在怀里,抱紧,眼泪无声滑下苍白若纸的面庞。
什么地方响起了悠远的钟声,谢池送寒无见出来,黑色屋檐下是连绵不绝的大雪,视线可触的模糊处,穿灰布棉衣的奴仆费劲地给蹲伏在半扇门外的蓬车套马,小腿陷在黏糊的雪泥里,细细碎碎的雪块从屋檐的隙口处跌落,在平整的石板上碎作两半,冰棱凝了又化,旁边的矮房里有烟细细得萦出来,在不远处消散了。
“一年一年,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父皇说的没错,人老了就会特别喜欢怀念过去。也许他们不是怀念过去,而是怀念过去的自己吧。”
“也可能是怀念过去的故人。”寒无见道。
谢池偏头看他入神的侧脸,毫无征兆地,“煦华死了。”
“怎么死的?”他仿佛并不惊讶。
“一个细作应有的归宿。”她道,“兰因杀了他。”
寒无见静立片刻,谢池伸手,陈相因抖了抖手里的灰色斗篷,递过来,她接住,亲自给寒无见围上了,系好,顺当把袖子里的白瓷小瓶递了过去,拉过他的手,教他握好,拍了拍。
“景行托付您。”寒无见得当地拉了一下她的袖口,在她耳畔道,“无见至死感激不尽。”
第253章 夜色转明
马车还没有行多远,一颗石子击来,在车壁上打出一击清脆的响动,马儿嘶鸣了一声,在雪地里踟蹰不前。
寒无见掀帘开车门,车夫晕在一旁,顾影站在门旁,向他伸手:“和我走一走,好吗?”
寒无见同意了。
鹅毛大雪落在湖泊上,结成一块硕实的镜面,倒映出一只在灰蓝色天空自由自在飞翔玩耍的苍鹰。
两个人沿着湖泊静静地走,湖边有一枝红梅赫然在目,花蕊凝着细冰,被顾影小心地拂开,露出一个可供人钻入的灌木丛,寒无见跟着他钻进去,一路穿过才结花苞的叶梅树,影子不甘落后地钻进来,不知轻重地落在一枝重重的梅枝上,羽翅碰碎冰凉的凝冰,雪簌簌而落,顾影抬手替寒无见挡了一下,没什么太大用,两个人都被淋了满身雪,寒无见冲他笑起来,弯起眼睛,遮挡了眼睛里始终无法湮灭的悲伤。顾影也冲他笑了笑。
一处建在半坡的木屋,顾影告诉他,这边原本是守林人的临时住所,附近的农夫经常不顾禁令来这边砍樵,上面设了这个地方,安排人轮流过来值夜,后来巡夜守卫的范围扩大,华贞几年的时候为了节流把这个位置同其他尸位素餐的职位一起黜掉了,后面变成了一处瞭望点和帝台的短暂安全屋。
寒无见漫不经心地听着,遥望对面梅林半遮半掩的寺庙和佛塔,顾影把火烧好了,把寒无见牵进去,安置在唯一一张简陋小床上,影子撞开木窗,站在窗口专心致志地啄着自己厚厚绒羽里夹杂的碎雪粒。
“冷吗,这里有些潮湿,”顾影见他并不躲闪,便把他冰凉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搓了搓,捧起呵气。
寒无见问:“你一直跟着我吗?”
“嗯。”顾影道,“我看见那个女人把你带走了。我认识她,她跟我打过架,我以为她不会对你不怀好意,但我还是有些担心。我现在就很担心你,”他拉着他的手在他面前蹲下来,“他们跟你说了什么,你眼睛一直是红的。”
寒无见走了一会儿神,“嗯”了一声,又像想起来什么,问他:“嗯,你一直跟着。不要告诉其他人好吗?”
顾影知道他什么意思,道:“我不会告诉陛下景行在这边的。”他又加上一句,“我也不知道他们谁见了你,我不敢靠太近,只是我想,如果他们威胁你,不让你走,我就强闯进去把你带走。”
“谢谢你,都不知道怎么感谢,”
“幸好你出来了,只是你看起来那么难受,”顾影摸上他的脸,用手指拂开他的头发,碰了碰他的额角,“疼不疼?”顾影问他。他的额角晚间撞伤了,没有出血,微微青紫,挡在头发下并不明显,目前为止只有顾影注意到了。
“不,”寒无见说,又改口,“有点,疼,我,”
顾影捧住他的脸,小心而笨拙地帮他吹了吹,然后耐心地看着他,寒无见一动不动坐着,冰雕石刻一般,泪水无知觉地滚落,他睁着眼睛,仿佛与他无关紧要。
“不要哭了,”顾影用手指不断拭去他的眼泪,“你眼睛有伤。你有什么伤心事,就告诉我,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我就这样陪着你。只要你想,我就留在你身边永远。”
“谢谢你,顾影,有时候真不知道自己亏欠你多少了。”
顾影摸了摸他的肩膀,手臂,把他的袖子上拂,上面铁链勒出的伤痕还历历在目,“究竟都发生过什么,”
顾影万分疼惜地看着他,但是他无动于衷的脸上没有答案,只是茫然一般,也没有回答。
“跟我走吧,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他们威胁你做什么,都不要管了,抛下这里的一切,去一个世外桃源的地方隐姓埋名,跟我一起,让我带你离开,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什么都为你做。”
寒无见摇了摇头。
“不是你说的吗,你跟他说,你要跟我一起走,让我带你离开,你跟陛下说——”顾影也逐渐红了眼眶,“我知道你在撒谎。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在乎我,不是真的想跟我走,你只是想用那些假话伤害他,我们都知道,当他戴着面具进去,而我就在外面听着。”
寒无见握住他的手,低头落泪:“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听着。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我不难过的,”顾影红着眼眶摇头,“听到那些话我很开心。再说一遍给我听吧,就当骗骗我,我不难过。”
“我,……”
寒无见颤抖着抓住他的手臂,心脏传来一阵绞痛,带着细弱的晕眩,一阵风过,摇曳的火焰的光在他们之间跳动,温度只停留在皮肤表层,顾影知道寒无见内里还是冷的,血液就跟要凝结一样。不及他继续说下去,顾影当着他的面慢慢摘下面具,寒无见望着他,眼里的疼痛全然裸露,“你知道,我是顾影,”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把嘴唇贴了上去,吻落伤心人久久隐忍的眼泪。
顾影的唇并不柔软,但他的气息很温暖,他吻着寒无见,寒无见没有任何举动,好像心思并不在这里。顾影的手伸进他的灰色斗篷,绕过重叠包裹的衣服,箍紧他的腰,寒无见微仰起脸,后脑抵在挑起床帘的长杆上,顾影覆唇过来,把舌尖试探性地伸进他微张开的嘴唇里,闭上眼睛认真而耐心地吻他,发出轻弱的暧昧之声,像在好奇、细心地品尝一块渴慕已久的甜糕。
骤然,寒无见伸手勾住了顾影的脖子,斗篷从他身上滑落,委落在地,然后是一件一件的衣服,黑白相间,从遮严的床帘里轮流扔出来,温暖的火光把交缠的人影拓在灰布帘子上,一阵风过,帐幔涟漪般涌动,火星纷飞,苍鹰偷走一颗衣堆里亮晶晶的糖果,歪头歪脑地衔住,蹬开窗框,扑腾着翅膀穿过梅林,飞向更高远的地方。
滚动的帐幔深处,顾影伏在寒无见身上,吻他敞开的肩膀和手指,把他的里衣继续往肩膀下推,寒无见的手碰到了他的剑,他把剑取下来,覆手,与他十指紧扣,汗渍涔涔,寒无见支开的大腿一阵紧绷,顾影红得脖子充血,在他裸露的腰侧蜷了蜷手指才握住滑腻的一小截,不停得问他可不可以,疼不疼,我还能吻你吗,就一小会儿。寒无见没有说话,他在想白日寒景行跟他说的话,失望,耻笑,难受,唯一的至亲。他抵到了寒无见腹部,寒无见敏感地喘息,继而转变为剧烈的咳嗽,惹得顾影心疼地抱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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