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不会说话,说话对他而言不是多有益处的事情。他生平最大的耐性就是保持沉默,父亲说过,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讨人喜欢的优点之一。
寒无见问他:“怎么不说话?”
顾影道:“不好说。”
寒无见笑笑,顾影又道:“你问就好。”
顾影以为他会最先问谢兰因,结果寒无见问他:“我追你,你跑什么?”
顾影想了想,道:“你追的那么狠,我以为自己犯事了,你要抓我。”
寒无见觉得有些好笑,顾影在他眼里太年轻,还没有脱去少年气,稍显青涩稚嫩,杵在一旁又不爱说话,但因为某种缘故,寒无见总没办法做到刻意忽视他。
“难道不是吗?”寒无见问。
寒无见隐隐约约猜出什么来了,顾影想,寒无见是个很聪明的人。
顾影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只问他:“没有别的东西要问吗?”
“比如?”
“世子。”
“嗯。”寒无见道,“你亲眼见到他的尸骨了吗?”
“是的。”顾影不习惯地动了一下,撒谎的感觉不是很好受,“他的尸骨是我收的。”
寒无见本来还打算再问一些关于叛军的边缘问题,突然之间丧失了继续发问的勇气。
“尸骨呢?”
“埋在下面了。”顾影问他,“你要去看看吗?”
“不用了。”寒无见和气道,“改天吧,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你就不自己去确定一下吗?”顾影有些许好奇。
“不必了。”寒无见就地坐了下来,道,“我相信你不会骗我。”
他很平静,很像终于接受某种早就定好了的事实之后的死水般的平静,一点挣扎也没有了。
也是,他跑了那么久,找了那么久,费尽所有找到的都不是他,是谁都会被磨平心性的,像是终于松口了,承认现实。
顾影也坐到他旁边,安安静静坐着,看下面苍茫的景色。
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顾影终于发现寒无见抵着头,似乎很难受。
顾影不习惯带手帕,也没有类似的东西,溅血了用手背随便擦一擦就行了,不像世子那样,想简单利落就利落,想精致就精致。有时候他真的挺羡慕世子的,各种意义上。
“你不要难过了。”顾影犹豫着开口,道,“世子如果看见了,也会不好受的。”
寒无见吞咽了一下,“我没什么,这里风太大了,过一会儿就好。”
顾影看着他的侧脸,想再说点什么,压抑住了那股突如其来的冲动,揉了揉发热的掌心,奇怪的紧张。
“你知道吗,我很想他。有时候做梦都会梦到他。”寒无见偏头看他,望着眼前这个身形处处与思念中的那个人重合的男人,他突然问他:“我能摘下你的面具看看吗?”
顾影惊了一下:“不、不要,我……不怎么好看。”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寒无见握住自己的手指,道,“当然,你不想以本来面目示人,我自然也不会强迫你。”
寒无见垂下眼,一副黯然的模样。顾影少见有人这样,他看着寒无见,开口小声:“我容貌有损,还是不要给你看了。”
寒无见“嗯”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眼睛里都是哀伤。
顾影坐在他旁边,屈起一只腿,抱着自己的剑,没什么情绪,有些生硬地开口:“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常常外出,家里只有我和我娘。有一天,走水了。火是我爹仇家放的。等我爹回来,家里的废墟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活着。”
他平淡地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但揪出自己的伤疤,显然是试图让寒无见好过一点。有些笨拙。
寒无见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劝慰。顾影也不是多需要的模样。
顾影道:“我的脸在大火里烧伤了,他们让我把脸遮起来,这样别人和我自己都会好很多。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这幅模样很难不让他忆起兰因,他也是那么的渴望来自父亲和他人的认可,一直那么努力,对自己苛刻。寒无见有些心疼,抬手轻轻放在了顾影肩上:“有时候未必需要把别人的看法时时刻刻束在身上,这样会好过很多。”
“不是别人的看法。我父亲就是这样觉得的。”他道,“我和世子身形相似,王府也确实有意将我培养作世子的‘替身’。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世子了,不过因为脸的关系,他一直不太喜欢我。”
寒无见想为谢兰因辩护两句,但觉得这不是时候,默然了。
顾影道:“我父亲忠心王爷,我自然是到死也要忠于世子的,这是我的宿命,我生下来就是世子的剑。他们这样安排,为的就是有一天我能为世子替死。但是……”
寒无见知道他想说什么,笑着摇了摇头,简单收拾了情绪,他道,“我小时候兄长也很严厉,要求我怎样做,说什么,什么不允许。后来我发现了,他说的未必全是对的。于是我学乖了,只做那些‘好的’。我想盲目跟随从来也不是一件好事,必要时听听你自己的心。你冷吗?”
这里风很大。
顾影看着他的眼睛,被他问得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移开视线,又闷声了,没有回答。
寒无见也不见怪,问:“你一直在城里吗?”
顾影还是不说话,寒无见知道恐怕问不到什么,索性也不再继续,假作看了一眼天色,道:“我不希望你卷入什么是非之中,或跟着某些贼人做了叛逆之举。我希望你好好的,注重自己意愿,不必为他人而活。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也快走吧。”
顾影点点头,看着寒无见转身离开。
一直到寒无见背影消失在荆棘中,他才转身走下另一条窄路。他轻功飞下去,利落迅捷如风,苍鹰利箭一般跟上来。
顾影伸手让苍鹰停在手臂上,和着风声,寒无见的话似乎还在耳畔。
“我不冷。”
他低声,有些迟了,不算太晚。他只是不太习惯回应别人的关心。和寒无见说话很轻松,有些叫人挪不开脚步。还有眼睛。又不敢叫他发现自己在看他,只能是偷偷地,藏起自己,屏住呼吸。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人,只和自己的飞鹰说话,林琅死了,除了做任务,几乎没有人理他,有些人不喜欢他,有些人是因为不敢。
也只有寒无见会这样跟他说话。居然还关心他。他想着,这种感觉有些奇妙。关心一个杀手。他想抿出一个笑容,一抬头,僵住了。
谢兰因抱着剑立在不远处,倚着老树,像看了很久的样子。他冷漠地看了顾影一眼,转身走进阴影。
第93章 离他远点
夜深露冷。枯草上凝着化不尽的浓霜,被黑色重靴一脚踩下,碎石在硬土上硌出细碎的声响。
帐篷口的侍卫鞠躬:“世子。”
帐篷撩开,冷气一拥而入,里面正在沙盘前规划的人陆续皱起眉,纷纷侧目,望见来人,又陆续把头低回去。
只有颜虞渊还是那副模样,他放下手里掂着的匕首,冲门口招手。
“谢兰因,你来晚了。两件事,你觉得城南入口怎么样?如果攻城的话,我们应该寻找守卫最薄弱点,但是这样的远路似乎有些划不来。这当然要看你的安排。第二件,南周的新王很欣赏你,我想你的主意他同意了,但是他要求把公主嫁给你。你考虑得怎么样?”
“他算什么王,说好听点只是个部落领主。”谢兰因把面具放到桌子上,理了理黑色的长发,被冷露浸得有些湿了,身上透着一股湿漉的血腥味。
颜虞渊挑挑眉,谢兰因这盛气凌人的姿态真是越发不可收拾。
“攻城的事。”谢兰因道,“你能这样想,他们也会这么想。”
“也许他们的将领早意识到您会说这番话。”一个将军道,“据我所知,城里只有寒无见在那里。寒无见打仗不怎么样,用兵到是出其不意。王子应该对他比较了解。”
提到寒无见的名字,谢兰因神色没什么变化,但眼色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很难叫人捕捉。
颜虞渊笑:“这倒确实。”
“那就兵分三路。”谢兰因道,“让他没办法赌。”
“这就意味着压倒性的兵力。”颜虞渊道,“我不觉得北狐能够提供您所要求的兵力。”
一个将领问:“这好办。告诉南周,让他们把公主送过来。”有个人紧跟着说了句下流话,惹得其他人一阵发笑。
谢兰因瞥了一眼他们,他们登时正色回来。
以为会遭到世子呵斥,谢兰因只是冷笑了一声,道:“公主可以娶,西北三城就不会再给他,他自己除了砝码,也得再添几份嫁妆吧?”
谢兰因话没说完,顾影用剑挑开帘子走了进来,听了个明白,但没说话,将领们开始争论细节问题。
颜虞渊看见顾影,问他:“顾将军怎么看?”
颜虞渊很欣赏顾影,尽责,而且衷心,虽然谢兰因不见得多喜欢他,但他的能力无可否认。能把剑术练到出神入化到这种地步,年纪却堪堪及冠,真是叫人啧啧称奇。
顾影有些心不在焉,被叫住,回神,但还是没有说话,就直直杵在谢兰因身边,两个人身量差不多,谢兰因的面具如果还戴着,不开口说话很容易叫人分不清。
谢兰因打断道:“好了,就这样吧。王子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没有了。”颜虞渊摊开手,“就是稍微有点好奇,你要怎么娶公主?”
“我想该说的我们方才都已细细斟酌过了,除开那些,其他都是在下私事,就不劳王子费心了。”
这些日子颜虞渊对谢兰因的性格也稍微有了了解,见怪不怪,叫人把定好的事先写了,带走一份,和其他人回去休息了。
谢兰因也准备回自己帐篷,他理了理披风,抽出半截佩身长剑,泠泠剑身照出他深邃如夜的寒眸,他侧目,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顾影,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凝滞。
“没什么事需要报告吗?”谢兰因问。
顾影屈腿跪地,腰挺得仍直,恭敬低头:“属下办事不力,叫寒无见撞见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
“世子放心,我们没有涉及军情机密,他……”
“‘我们’?”谢兰因转身,声音毫无温度,“你以为自己是谁?”
顾影不卑不亢地继续:“属下和寒无见没说什么。他很记挂你。”
谢兰因没说话,顾影一板一眼道:“他说他想见你,做梦都会梦到你。”
“你没告诉他我还活着吧?”
“属下没有。”
谢兰因转脸去看帐篷外的夜色,夜里有雾气涌动,天冷得像很快要下雪。
他也很想见他,不过他从没梦见过他。自起事后,他常常夜不能眠,睡着也是沉沉,他也不想仅仅在梦里见他。他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去见他,他只是还不太确定。
同他分开时还是春日,荼蘼花事未了,转眼就是旧岁将近的时候了。去年京都下雪他伤寒了好些时日,玄州地冷,不知道他嗽疾是不是还会复发。
谢兰因让顾影起来,准备出去,顾影叫住了他。顾影第一次这样做,谢兰因停下脚步。
顾影问他:“世子,你当真要娶公主吗?”
“怎么,”谢兰因横扫他一眼,“你要来指点什么吗?”
“我只是只是想问问,您娶公主的话,那寒将军要怎么办。”
“你很关心这些事吗?”谢兰因逼近一步,“那你听好了,我娶公主只是权宜之计,各种利益权衡后的结果,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以这桩婚事为押注连接,别的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这就是最简单不过的、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政治联姻。至于你的寒将军,他什么也不会知道,这本来就是假的、没有实质的东西,他知道了只会平添烦恼,增大我们的误解。我和他是不会有那么多误会的,你明白吗,所以他是不会知道的,除非,怎么,你要去告诉他吗?”
透过面具和阴影,他平视谢兰因的眼睛。在虚弱的灯光里,谢兰因的眼睛看上去是灰色的,没有感情,像一口深井,只有在提及权势的时候才会产生波澜。提起寒无见名字的时候大多数也会。
“属下不敢。”顾影熟稔地低下头,腰背挺直,眼神牢实盯住不远处的小滩光影,被走过来的谢兰因抬脚覆灭了。
“你有自知之明最好。”谢兰因踩在颤动的阴影边缘,向他靠近,两人擦过肩膀。谢兰因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薄凉,低声,带着几分狠劲。
“离他远点,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了。”
第94章 是你吗
无见哥哥。
嗯。寒无见问他,怎么突然又叫哥哥。
谢兰因站到他面前,伸出手,拿掉他的剑,抚摸他的眼睛。
他的手指很冷,像裹着湿雾。你会忘掉兰因吗。他问。
怎么会。寒无见道,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忘记你呢。
谢兰因推开他,跑掉了,消失在昏暗的篱笆花墙后。寒无见叫着兰因,追上去,发现了躺在地上的小孩儿,是兰因,他躺在冻土荒原上,跟破碎了一样,满身是血。
寒无见把他抱进怀里,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谢兰因抽噎着气,抓着他的袖子,问他,可不可以别丢下自己。
“将军。”
副将在敲门,两下,不轻不重,寒无见睁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刚刚是梦,血色的斑块还在眼前模糊不去,他用掌根蹭了蹭眼睛,沙哑声音,“何事?”
“南城门遇袭,您要去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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